深秋残荷

何良才

在长沙住处的附近有一片池塘，平日去圭塘河边散步遛弯，都要从池塘旁路过。池塘水面虽然很狭小，但夏秋时节，也有荷花映日、莲叶田田，还有那池中蛙，树上蝉的唱和，倒也很有些意趣。不过，或许是水面太小，少了一些恢弘的视觉冲击，所以，久而久之，走过路过时，也没怎么过多的留意。

前一向，回老家呆了一段时间。返回长沙后，照例每日要去圭塘河边散步。这天吃过晚饭，又不紧不慢往圭塘河走去，路过池塘，很自然地要看上一眼，而就是这一眼，竟让我顿失往常的平淡，深感惊异地停下了脚步。眼前的池塘，哪里还有一点之前荷花袅娜，碧叶婆娑的清新淡雅景象啊！视线所到之处，但见花影凋零，枯茎败叶，残水寒泥，满目疮痍。惊异之余，脑子里不经意地就想到了宋人宋祁的那首《秋塘败荷》：

“去时荷出小如钱，

归见荷枯意惘然。

秋后渐稀霜后少，

白头黄叶两相怜。”

这首七言绝句正合了我此刻的心迹。可不，我离开的时候，满塘荷叶，大的如果盘，小的如铜钱，漂浮在水面之上，绿意盈盈，生机勃勃。而等我回来，却已是叶黄梗枯，满目萧瑟，令人神伤。

一边咀嚼诗句的意味，一边下意识地挠了挠自己的头，我知道，自己头上已呈现出越来越多的白发，与眼前枯黄的荷叶两两相望，内心里竟就别有一番滋味在涌动。

这时令变迁，岁月轮回，枯荣真的只是转瞬之间啊！想来，季节已然步入深秋，是该万物归于宁静的时候了，眼前这池塘中的一抹残荷，不正是对季节转换最深刻的注脚吗？

此时此刻，不知是一种怎样的心态使然，我没有像平日一样匆匆走过。我想停下来静静的待一会。心里甚至有些后悔往日对这片池塘的荷花太不在意，以致转眼之间，便形同陌路。

我再次把目光投向眼前的池塘，但见那些还残留着一丝丝绿痕的叶片，都已化作深浅不一的褐色，或卷曲，或低垂，却依然顽强地置于枝干之上，勾勒出一幅幅别样的剪影。这些剪影，在暮色中更显斑驳陆离，仿佛是在岁月的匆匆步履下遗落的一片、一截，而每一片每一截，都是时光深处的一阙静谧诗章。

或许，这世间，有些事物，需要跨越时光的长廊，在繁华凋尽的心卷反复吟哦，反复咀嚼，才能得其深味。此刻，我忽然觉得这残荷似乎并不只是让人悲怜、惋惜，这泥濯污荡的枯叶残茎，不正象征了一种岁月的沉淀，经世的历练，红尘的参悟，和对自己一生一世信念的笃定吗！

习惯使然，我掏出了手机，对着池塘，或全景，或特写，或逆光，或倒影，变换着角度不停地拍了起来。

一阵忙乎后，选路边一块石板坐下来，开始整理起刚拍下的画面。

打开手机像册，一幅幅形态各异的画面赫然占据了我的视网膜，败叶、枯梗，还有干瘪萎缩的莲蓬，有的独立，有的比肩，有的连片，与它们在水中的倒影，组合成了一个个俯仰沉浮的各种姿态和奇特造型。那横竖交叉的枝梗，像远古时期的甲骨文、象形字，让人感受到一种穿越时空的深邃；而那倒映水面的枯叶，又像《天鹅湖》中白天鹅奥黛特身上的TUTU裙，有一种高贵、洒脱的精气神；还有的造型像传说中执箭射日的‌大羿、奥古斯特·罗丹括刀下托腮沉思的《思想者》，亦或双手合十端坐莲台的观世音菩萨……还别说，眼前的这片残荷，还真让我感受到了些许禅意的境界和一种悲壮的崇高美。

由此，我又想到了我最为仰慕的几位古人，几位让世人千古崇敬的先贤，像遭遇贵族排挤诽谤仍坚持“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屈原，其“求索”精神已成为国人一直信奉的高尚精神追求；像以大气高亢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诗句，而激励了后世众多为理想而奋斗的仁人志士的文天祥；像一生宦海浮沉，奔波四方，仍能从人生遭遇中总结经验，保持冷静、旷达态度的苏轼，除了以其诗词文章而独步天下，还以他对苦难的傲视和对痛苦的超越而成为后代人的楷模……在我看来，所有这些被世人千古颂扬的先辈，有一个熠熠生辉的共性，那就是在他们多舛的人生经历中，都无不展现出如这残荷一般坚韧的硕硕风骨和达观的精神境界。‌

关掉手机，我再一次把眼光投向了身边的这片残荷，心中不禁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这感动源自于对生命的敬畏，对光阴的慨叹，更源自于对那些在逆境中依然能够坚守自我、绽放光彩的生命的崇尚。

时间不早了，我缓缓地移动脚步，朝圭塘河走去。老远我便看到，圭塘河边的亲水广场上，已经陆续聚集了很多坚持锻炼的人，他们多半有了一些年纪，退休前，有的是教师，有的是企业白领，也有的是基层干部等各行业的人。平时直接交流不多，但却面熟。此刻，有练剑的、有吹萨克斯的、有舞扇的、有慢跑的……逆着暗红色的晚霞，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但他们此刻的身影，构成了一幅幅生动的剪影呈现在暮色中，就像我刚才拍下的那些让人感动的残荷的画面。

不由地，我加快了自己的脚步。一边走，一边又想到了李商隐的那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这哪里仅仅是一句诗啊，更是一种生活态度才是。这深秋残荷，以自己的方式诠释了生命的真谛，让人们在感叹时光易逝的同时，尤其懂得了珍惜、坚守和坦然的涵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