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海伦》（组诗）

致海伦（组诗）

王国良

1》故乡的“老山东”

他是我怕过的一个人

那时我还小，不知道他是个党员

是个说一口山东方言的老八路

只知道他是个护林员

晚清一位绅士种下的一片林子

被他看护成了一块翡翠

挂在近百户人家小村的胸脯上

装饰着炊烟下葱茏的日子

常有野鸡飞进饭锅，被炖成了肥美的传说

一把镰刀，一个行军水壶

一个黑瘦的老人，把林子里的鸟语花香

围进一座城池，谁也不许向一草一木伸手

有时就爬上老橡树，隐身墨一样的夜色

一有偷盗者拎着斧子蹑手蹑脚靠近

就从枝叶间一跃而下，砸出一声拦路的惊雷

林子一年年长高，他却一年比一年瘦小

当我离开故乡，他正在扁担粗的林边小路巡山

晨雾里的林子若隐若现，像一个翠绿的梦

2》东边井

那个燥热的夏天，再次从这个

北方四等火车站下车，忍着干渴端详

这三个字，除了阳光，竟挤不出一滴水来

只有靠近它的南塘，用浩淼的

烟波，招徕城里的有闲人钓鱼

拍照，上王家酒楼，吃地产土鸡

不大的乡镇，到处都是人工林

和新修的水库，历史遗留的火车站

被推倒填平，盖上了百姓新居

站前的一排樟子松，经不住时光的追赶

已长成擎天绿伞，护佑一口虚拟的井

守望岁月的站口，那位大半生都在熬夜的值班员

却已从亲手植下的风景退出，在兴安水库北山

沉沉睡去，想把亏欠的睡眠一一补回

每到清明都要路过这个车站，看望

一生都在为儿女打井的老人，跪拜叩首

透过腾起的火焰，一声接一声地喊他岳父

3》岳父的呼噜声

每次回到老家

总要被岳父的呼噜声强烈震撼

在火车站当值班员的他

养了一家八口，班后就成了

种地的农民，养猪的饲养员

拿不出大块的时间用来补觉

就把小憩安排在忙碌的间隙

走路，吃饭，或与家人聊天

都可以呼呼大睡，哪怕只有几分钟

都能铺开一个辽阔的梦乡

之后，便会像一台加足油的机车

重返工作和生活，开启他的风风火火

睡在他的身边，就像陷入了雷区

而家人早就习惯了他的狂轰滥炸

岳父如一趟远去的列车，带着未了的

心愿和家人的不舍，消失于岁月的拐角

而他雷鸣般的呼噜，也像一只鸽子

越飞越远，直至融入满天星斗

4》山野菜

折叠的岁月，有些山野菜

已赋予了思亲怀旧的内涵

偶尔抖一抖就有一股老家的味道

早些年婆婆丁苣荬菜 老桑芹

灰灰菜，遍布老屯的林间地隙

山山卯卯，缝补着小村饥荒的日子

小脚的奶奶推开晨雾，趟着露水

采来榆钱苋菜 和上玉米面，用蒸出来的

翡翠馒头，喂壮了我和哥哥朗朗的书声

奶奶走了，走向了时光深处，而生生

不息的野菜，还站在深深浅浅的脚窝里

岁岁开花结果，好像在等待老人归来

追寻记忆的脚步来到旷野，像寻找

多年不见的亲人，把一些熟悉的清香

收进奶奶的那只装满故事的柳筐

山色空濛，布谷声声，还是那树

那山，却再也不见那个矮小佝偻的身影

只有阵阵春风，从野菜上轻柔的抚过

5》村东的老柳树

站在东沟子右岸

一身苍凉裹住风雨

像那位栽下你后，拍拍两手

坐回蒲团敲打时光的和尚

二百岁了，却还不想老

树上的几百个鸟窝

树下连成片的日子

还需要你福荫的遮挡和佑护

你活在别人的期许里

白天看奔跑的云彩快递太阳

夜晚听蛐蛐和犬吠

弹唱或述说小村成色不一的梦

你像一尊不用供奉的神

红布条系满小村的心事

缠在你的胳膊上，不分长短

你一同举起，递给那些星星看

偶尔摇动沧桑的影子

摇落头上熟透的阳光，送给

大地取暖，在秋风里扭扭秧歌

背上小村红彤彤的祈愿继续赶路

6》背不走的土坯炕

那时几个兄弟姐妹刚高过炕沿

每晚都要把梦摆满半铺土炕

煤油灯下，飞针走线的母亲

偶尔回过头来看上一眼，盖上

露在被子外面的大萝卜小苹果

之后，继续缝补越长越高的日子

上学路上，有时就会看到小伙伴的

脸蛋上硌出的炕席花，精致，华美

就像月亮女神为孩子设计的一款晨妆

一家老小盘坐在土炕上吃饭，榆木桌

摆满了白菜大葱土豆倭瓜，还有

老人的叮嘱，热气腾腾的亲情

长大后离开老家，行囊里塞满了

奶奶烀的玉米，母亲赶做的布鞋

却无法把土炕烫手的乡情装进行囊

时间的马蹄早已嘚嘚远去，异乡

已成故乡，而我有时像又回到老屋

还躺在那铺土炕上，背着镶满星星的梦

7》屋檐下的红辣椒

每到秋收时节，故乡小村

总要把红辣椒串起来

挂在屋檐下，让眼神红火起来

村庄会突然变得俊俏

家家户户，都像脖子下挂满了

红玛瑙项链的小媳妇

金风吹送，一串串项链

就会摇动一片红艳艳的日子

让人恍若走进了唢呐吹红的世界

隆冬时节，屋檐下就像

提前挂满了迎新的爆竹

划一根火柴，就会把春天领出来

辣椒与白雪辉映

祥瑞铺满大地，孩子们走上去

就能踩出咯吱咯吱的年味

奶奶种的辣椒格外抢手

远在城市的几个女儿

每年都要带回去几串挂在墙上

想家的时候就摘下来一个

蘸着回忆慢慢咀嚼

把两鬓斑白的乡思辣出眼泪

8》海伦菇娘

粘着泥土味的乡音

每一粒都包裹着，甜蜜的黄金

海伦菇娘，与海伦姑娘谐音

都有一样的情怀一样的韵味

就如来自海伦的她，朴素，温婉

丰润，咬一口就淌出一泓阳光的汁液

一颗颗都像海伦人金子般的心

质朴，善良，内涵丰富，就像韩作荣

潘永翔、霜扣儿等海伦诗人

从豆角秧和黄瓜架摘下来的诗歌

拎着一兜菇娘，就拎回了

一粒粒故乡，捧在掌心，就捧起了

那片黑土地夜晚的星星，灿亮，晶莹

多像那些越磨越亮的童年往事

舍不得放在嘴里

唯恐把乡愁一口咬破

9》母校的大铁锅

东风中学的偏房不大

只能容下一眼水井、两口大铁锅

和一个学子四十多年后迟到的感恩

那时我像一只小家雀，却总喜欢

模仿陈连城老师诵读高尔基的海燕

饿了，才想起收拢沾满泥土的翅膀

每个早晨都要把奶奶塞进书包的

半盒小米饭一勺酱汤送入偏房

总有人把快凉透的日子码进蒸屉，直抵沸点

一到中午，我们这些来自乡村的孩子

都像一群非洲草原的瞪羚奔向铁锅

从堆成小山的饭盒中找到自己的午餐

不管菜团子还是窝头，也不管是寒冬

还是炎夏，铁锅都会给予一样的温度

却一直没有见过那个烧火的人

母校和她的偏房早已被教学大楼取代

铁锅也被存入泛黄的校史，偶尔把失踪的

饭盒从回忆里端出来，还是那么热气腾腾

10》租房子

本来是我家的老房子

要随教书的父亲搬到一个

长满红松林的山沟,就把它卖掉了

新房主叫铁三，交房的日子

他和妻子扶着颤巍巍的老娘

挎一篮子山东话就搬了进来

晚上，两铺炕我家住南

他家居北，隔着幔帐

两家人就成了世上最近的邻居

搬家那天，父亲拿起剪刀

为太祖父留下的李子树剪枝

咔嚓咔嚓，像一片剪不断的乡愁

到了结账的日子，母亲掏出

手绢包好的银两，却被一再婉拒

南去的路上，一家老小一再回头

眼里堆满了湿漉漉的不舍

村口雪花纷飞，站满了送行的

大人和孩子,而那座老屋依旧站在

风雪深处，目送着我们嘎吱作响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