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林的秘密

白桦林的秘密（组诗）

王国良

小 寒

隔着篱笆墙

撒下一把谷子，喊饿的麻雀

又变回了家养的小鸟

村庄的炊烟开始踮起脚尖

翘望割下芦苇的路口，此刻还是空的

像一场大雪刚写下的白字

猪肉已放进天然的冰箱

粘豆包和饺子，也装进了年味

只等孩子领着他们的孩子归来

去年的春联，今年的红辣椒

还在门楣和屋檐下，为日子套色

小村老了，节气还很年轻

挑水的乡亲，又挑回两桶鲜亮的阳光

村外，大野一片苍茫

巡山的人又领上大黄狗走进林子

偶尔用一声犬吠，填满空谷

年 根

就像切萝卜，还剩下最后几片

切完了，就换下一个

心，总是颤颤的，切的就像自己

站在时间的山顶

还可以看到一行来时的脚印

落满了六月失去母亲的痛

常拿起一把旧梳子

梳理一个老人佝偻如发丝的晚年

生与死，就像一场雪

说下就下，连个招呼都不打

也曾放逐远方，黑河边，五大连池

本溪水洞，都游走着无处安放的哀伤

卖了旧车，却卖不掉走过的路

往事如酒，喝了就醉，不喝也醉

写过的诗，如见过的人

偶尔拿出来读读

留下那些热气腾腾的句子

父亲的假牙

岁月就像一碗铁蚕豆

父亲的假牙

又被磨成了两钩残月

九十多了，将就用吧

父亲总是拒绝再换一副

当过伐木工的父亲，就着雪

啃过冻成石头的窝头

啃过一家九口半饥半饱的日子

假牙换了一回又一回

每次都高兴得像长出了一口新牙

说好不再碰硬

却专挑难啃的骨头

八人抬不动的木头，就换成六人

他趟开大雪，走在前面

直到把晨风抬成暮雪

父亲每晚都把假牙放进水杯

斟满星光月色，放在床头

就像养着两条长不大的鱼

打 滑

头顶是蓝色的冰天

脚下是白皑皑的雪地

中间走着偶尔打滑的日子

有人大步流星

稍一走神，就坐了一个腚蹲

跌出一轮浑圆的月亮

如果不是推着自行车

也许我也会像她

滑入一串笑声，滑回多雪的童年

坐进白砂糖一样的乡村往事

雪地，如一床天鹅绒被子

铺开松软的辽阔

接住了所有的闪失

哪怕被疼痛硌出一个坑

就像母亲的怀抱

温暖 宽容 用怦怦的心跳

安顿着儿女的岁月静好

草垛上的月亮

屯子里的谷草垛

先是落满了雪，落满了麻雀

又落上了黄昏后的月亮

一层又一层的柔软

为冬夜做了一个巢

会不会孵出比月亮还圆的梦

生产队的马厩旁

站着冬闲下来的庄稼人

蛤蟆烟叼在嘴里，明明灭灭

照亮了粗短的胡子

苞米糠掺着谷草

马儿大口咀嚼，发出香甜的脆响

大个子队长，要把东沟子的柳条通

改成水田，种上稻子

让小村也吃上大米饭

夜，开始吞咽着口水

只有草垛上的月亮，挪动着身子

像一盘碾过星星的石磨

白桦林的秘密

老家村后的白桦林

像一幅挂在山水间的油画

劳作的父亲常直起腰看上一阵子

走进去，就会被林子外的人

当成一棵树，画面上的一笔

越往深处，就越沉寂 荒凉

看不见松鼠 雪兔 山鸡的嬉戏

也少有达子香，草参花开满丛林

只有白呵护着白，雪覆盖着雪

让驼背的小屯也有了低矮的理由

常把倒下的大树拉回家

点起一炉火，烘烤山里人的日子

给老白桦一次燃烧的机会

一些事物，只可远看不可近观

就像我的故乡，离开的

越远越久，就越魂牵梦绕

一筐胡萝卜

那年秋天，挖了几个巴掌大的

菜窖，分别埋上了从老家带回来的

土豆 地瓜，还有一筐胡萝卜

来自故土，又回归了泥土

丰盈的晚秋，让日子充满了期待

从初雪到大雪，挖出来的时候

大地一片洁白

窖藏之地也变成了雪野

土豆冒着热气，地瓜泪水莹莹

都像久别重逢的亲人

而胡萝卜却消失于记忆之外

翻遍厚厚的雪，依旧不见踪影

会不会也像漂泊在外的游子

又回到了养育他们的那片土地

当雪融冰消，春风化雨

它们却还在老地方等我，等成了

一缕发芽的春风，一筐故乡的翠绿

感恩的颤音

他喜欢的不只是雪

不只是与他一起朗诵

“千里冰封”的一茬茬农家孩子

每年都有那么几节语文课

把住在沁园春里的诗魂捧出来

读得雪花纷飞，春潮涌动

也会冒着大雪，走向白皑皑的

庄稼地，用声音雕塑一群疾驰的蜡像

有时，也会合上课本望向窗外

透过荡着秋千的老杨树

仰望“欲与天公试比高”的背影

退休后，每逢应邀学生的聚会

都会把这首词从怀里掏出来

就如当年东风中学的一节范读课

他一直在用声音供奉一尊神

一个人的时候，也会读出感恩的颤音

读出九旬的老泪，直到被思念慢慢烘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