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桶椴树蜜(组诗)
王国良
1.一个马蹄坑
刚高过炕沿的年纪
就和姐姐就成了挖野菜的老手
她扛着圆滚滚的麻袋
我挎着装满婆婆丁灰灰菜的柳筐
累了就坐在大榆树下喘口气
闲不住的手,却挖了一个马蹄坑
棚上野草和土,等待谁家的
猪羊扑通一声踩落
母亲知道了,就把碗大的坑
想象成了深渊,马失前蹄
和老人搀不起来的跌倒
夜已深沉,小村都吹灭了煤油灯
而娘仨正走在摸黑填坑的路上
此后,再没有挖过坑
却多次被别人挖的坑绊个趔趄
这时才懂得母亲为什么那么胆小
母亲走了,那棵老榆树还在
那个漆黑的夏夜还在,那晚的星星还在
2.母亲的算盘
读过国高的母亲,是十里
八村远近闻名的半个秀才
粗通书法,一门外语,《汤头歌》
《十八反》,也倒背如流
两手打算盘,拿过县里的头奖
让百户人家的小村,不再被人小看
而命运有时把她举过头顶
又把她摔在脚下
滚落的算盘珠,险些把她绊倒
从乡里退到供销社,退到田垄
退到篱笆墙小院,用的都是减法
晚年,就把算盘藏在心里
偶尔,噼里啪啦打上一阵
让回忆听听老来得福,儿孙满堂的动静
她常说:人算不如天算
直到离开这个世界
都没把珠算的绝技传给儿女
她还是走了,带着满足 遗憾 牵挂
和一把纯金的算盘,走进了六月的麦子
3.夜 雨
秋风大作,夜雨滂沱
翻卷的林涛扑打着小村
家养的仔猪嚎叫着,被卷入山洪
母亲,光着脚与闪电赛跑
截住了漩涡的去路
当一把抓住一只蹄子
天空滚过的一串闷雷
像要把激流中的母亲喝退
整个小村,都点亮了煤油灯
唯恐把低矮的土屋冲走
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雨
第一次见证母亲的泼辣和强悍
那年我十二岁,外面浊浪滔天
母亲却把我和妹妹藏在了门后
五十多年过去了
那场大雨好像还没有停下来
母亲仿佛还抱着一头小猪
一跐一滑,穿过雷雨
4.母亲的菜根
饥馑年月,玉米贪青
大豆哑铃,只有麦子足金足两
收割后的田垄,砍光收净的菜地
总会晃动着母亲单薄的身影
柳筐先是装满了瑟瑟的秋风
后又装满了飘香的五谷
夹把刀,挖出大头菜的根
薄霜下的苦,用河水和泉水换着洗
也洗洗好了伤疤忘了痛的
腌上一缸,就是一冬的菜
谁家饭桌上没了下饭的酱碟
就端上一碗咸菜和一张笑脸送过去
大地被挖出密密麻麻的坑
却填满了一家九口被大雪覆盖的日子
母亲越走越远,而她留在田野的脚印
一再被岁月深耕,种上了感恩的大豆高粱
5.母亲的“玉”坠
母亲生在殷实之家
却饱尝了清贫的日子
大半辈子,掏的是带冰碴的酸菜缸
烧的是倒烟的灶坑
晚年终于搬上了楼
眼睛却已看不清春绿秋黄
不知是谁送给她一串玉坠
红色的中国结,连缀着七轮小月亮
有那么几年,母亲一直放在手边
把玩 揉搓,打发着最后的岁月
阳光下,母亲的指纹还在玉坠上
闪着晶莹的光,像被她刚刚摸过
母亲懂玉,也许她早就知道
这是一捧塑料,但还是当成了宝
母亲离去已九个月了
每次拿出珍藏的遗物,都羞愧难当
一切都已过去,过不去的是懊悔自责
是一去不返的逝去,捧着月亮的怀想
6.木 梳
母亲去世后,在所有的遗物中
我选了一把木梳,仿佛浅粉色的
塑料把,就存储着她的体温
弥留之际,曾为母亲梳过头
每一根白发都是那么柔软疲惫
好像用尽了平生的最后一丝力气
母亲走了,木梳还在
常把她捧在手心,抚摸她留下的指纹
感受沉默透明的母爱
世界上最疼我的人越走越远
再也不能给母亲梳头了
时间从来都不给我们太多的机会
一直舍不得用这把梳子
唯恐碰掉一个齿,粘上一粒灰
当夜深人静,就打开手帕
用木梳把丝丝缕缕的月光
梳成母亲的银发,梳成白花花的思念
7.两桶椴树蜜
吃了一辈子苦的母亲
总想让她的儿女,多喝几碗蜂蜜水
椴树蜜,是老家的极品
母亲每年都给我买两桶
拎在手里,就是两桶沉甸甸的阳光
母亲走了,带走了九十五载的
风霜雨雪,烟熏火燎的回忆
留下一群孙男嫡女,和最好的蜂蜜
每一滴都是母爱的黄金
桶上还能看到一枚枚枯瘦的指纹
摸一摸,就有电波从身上流过
一直舍不得打开,看一眼
心里就会涌起甜蜜的波涛
灌溉着一个个写诗的日子
珍藏在家里最清净的地方
偶尔抱起来,在月光下走走
看看万家灯火,和城市拔节的梦
8.在老去的路上
有人哪里也不去
像谷子,在秋阳里再灌几次浆
然后垂下幸福的穗子
有人漫步大江南北
在山顶站成一棵美人松
留下遍野蒲公英的脚印
有人还在耕耘祖辈传下来的黑土
种上麦子和炊烟,
之后,让岁月的手
把自己当做一棵草,轻轻拔去
有人眼睛不行了,就用耳
看人心,看世界,看春绿秋黄
整天提着一颗心,做别人的灯盏
就像我的母亲,离开人世的当晚
还在操心儿女的小日子
问问这个,看看那个
全然不顾自己的大限已到
好像来日方长,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