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中秋双节重叠,如遇铁树开花。这样的日子,据说要隔19年才会出现一次。这为我今年中秋故乡之行,增添了数重现实意义之外的惊奇与兴奋。
沿海的家乡犹同西藏大昭寺,每年的这一天,我像个虔诚的佛教徒,围绕着它按顺时针方向千里跪拜。家乡的山水草木就是纳金山上的五彩经幡,是父母的魂魄。经轮转动,让我越发觉得自己就是纳金山上的自然之子,历百折而不绕。如今,父母都已作古,人生只剩归途。我返乡的脚步一年比一年勤快,期望在有生之年寻得一块能安放自己肉体和灵魂的宝地。每及中秋月圆之夜,我必不敢忘却返乡,与那里的山水团聚、草木对话。想像着小时候躺在家门口小河里的模样,大口啜吸着母亲亲擀的那碗清汤面。家乡特有的“清蒸鲈鱼”,是我多年来返乡的首选。与友人小酌,笑谈古今。虽不及仙翁三百杯,却也每次痛饮至酩酊。这和张翰三千里奔袭的“莼鲈之思”无甚差别: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飞机落地,思绪漫天。虽说“近乡情更切”,但更多萦绕我心头的却是“难以承重”的焦虑感;虽也说这座千年文化古城如今有了高速高铁,游客日增,可我更惦记的还是他们是否康泰乐业、悠然南山。此刻,我想到了儿时的中秋。父亲曾跟我说,家乡一位在京就职的清官,为办结一桩冤案虽千里奔袭却仍然耽误了中秋回乡团圆。言语之重,形同贯耳。从那一年起,家乡人就改十五的中秋十六过。这一天的人们,早早放下手中的农活,犁锄归拢,庭院悉扫,整一桌由思念叠加起来的团圆饭,坐等游子归来。母亲还在忙碌,我却已吃好晚饭,独自搬了把小板凳坐到院子中央,静看一轮明月从东山头上冉冉升起。院子里除了有虫鸣,一切都安静下来了,那棵结着即将成熟的雪梨果的老梨树,历经一天的阳光吸收此刻也已沉沉睡去,只有风儿拍打在树叶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个即将分娩的孕妇正倦怠而眠,脸上却又挂满了幸福的笑容。我一边吃着母亲端来她亲手制作的圆月般香喷喷的月饼,一边倾心聆听她讲述月亮里吴刚伐桂的故事。那一刻,我敢肯定,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家乡的山水养育了我,却又抛弃了我。从“火炉”重庆回到“天堂”杭州,反觉奇热难耐。夜半起来冲凉,早上便觉不适,小腹似隐隐作痛,先是零碎敲打,觉着偶感微疾,能忍则忍,可一阵过后便是翻江倒海。老拿手护腹而行也觉不妥,有东施效颦之嫌。四下里又没看到公厕,又不便惊动别人,毕竟事小。
正难时,遇见一作家朋友,甚欢,力邀一聚。恰逢双节,不好推脱。于是,我强作精神,与他一同撇进西湖边一酒店落座。刚坐下,作家朋友就朝服务员喊了一道菜名,并问其有没有,是否新鲜?服务员笑答上午刚到,新鲜。作家朋友又说只要二斤重的,大了不要,小了亦不行。服务员下厨房查看,旋即返回,说有,一斤八两的,行不?作家朋友说来二尾清蒸,不得散其形,说罢便不再理会。我有些纳闷,不就二尾鲈鱼吗,嫌他有些做作。作家朋友说,现如今从东海之滨到新疆均有鲈鱼,且品种繁多,但唯独以江浙海边的咸淡水鲈鱼为上品。他说,鱼卵在海里孵化成小鱼后,洄游至江河湖泊中生长,脱胎换骨。鲈鱼体长,性猛,以小鱼小虾为食。肉质紧致结块、纯白鲜嫩,口感好,以秋季时最肥。他双手划弧作写意的样子,进一步强调说,天下鲈鱼非清蒸才可保持其原有之香鲜,最有名的当属四腮鲈鱼。
未见多大功夫,一只海大的青花大盆被搬上桌,沁人清香随即扑鼻。盆里并排躺着二尾鲈鱼,口衔青绿莼菜,双目圆睁,间有小葱点缀,盆底灌有汤计,似鲜活般游弋在湖水中。天工造物,不晓得要下怎样的刀功火候,才肯蒸制出如此的尤物来造福人间,我有些不忍下筷。青花又名青花瓷,始于元代。是一种以含氧化钻的钻矿为原料,施以透明釉、蓝纹,然后再在一千三百度的高温下一次性烧制而成。成形的彩瓷,釉白似玉,彩蓝如新。“珍珠白沁就烟雨,孔雀蓝映著月光。” 莹透的素颜,朦胧了琴弦上的一缕檀香。盆的内外、肩、足饰有凤纹、连瓣纹、焦叶纹、忍冬纹等,用笔劲到,画风洒脱,且深含寓意。凤纹的头像鹦鹉头,喙的上部长下部短,眼睛被画成圆形,身上绘着的鱼鳞片代替羽毛,催人遐想。忍冬即是金银花,金银花可入药,有疏散风热、清凉解毒的作用,寓示吃食要干净熟烧。不管大盆还是小盆,餐桌上的江南人必是周到,所用器具也是贵重。寻常百姓家里有三四个这样的青花盆已是殷实,若再配以八只青花碗,那就是非富即贵,是四盆八,是排场,只有在婚丧嫁娶办酒席时才能见得到。所用之桌一律是四条腿的八仙桌,四平八稳,高大上,供八人落座。桌肩四面均雕有八仙过海、福禄寿等图像,栩栩如生。酒自然是江南人最爱外来者一喝就醉的上好的女儿红。如此美酒,只有在新娘子上花骄时才能喝得到。不少人为着这样的席面,提早十天半个月就作准备,衣服熨得妥妥贴贴,头发洗得油光锃亮,生怕在席面上被人揭了短。我想,当时的满汉全席也无非是多几道菜,酒就一定是没有像女儿红这样的好酒了。好菜配好盆,好盆配好桌。这样的席面排场,不用吃,只要坐着就觉得有身份。这是江南人的精致,与山城人家随随便便的或炖或煮、或烩或炒,只要能装填菜肴随手拿来就用的钢盆钢碗风格相去甚远。我家当年也曾有这样一套完整的青花器具,有十几个,非得过年过节招待客人时父亲才肯拿出来用。相比八仙桌,官宦巨贾家的半月桌则更透着霸气。月盈月缺,飞落入户。由两个半月拼合而成的圆桌,六条腿,满工镂空雕刻,精致异常。所用木料大多采用珍稀的红木科,如黄花梨、鸡翅木、金丝楠木等。放在宽敞明亮的厅堂内,威仪富贵,昭示着主人实用以外的文化色彩。坊传,外客来坊,厅堂上,半月合则主家人见,半月分则主家人避,任你是皇亲国戚。
自古烟雨楼下多骚客,像西湖这样的粉地自然就少不了要拿像青花大盆这样的绝品来配一配、压一压,犹同丝竹江南少不了她的琵琶声一样。“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将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苏轼不惜耗费笔墨为西施赞叹,也不全在西湖的浓妆淡抹。这时,作家朋友向我举杯,他不知道我腹中闹病。他说莼菜为江南所特有,当年西施进吴时恰遇腹部不适,吃了几片莼菜就好了。“你不想?”他不问我喜不喜欢,竟问我想不想。也是早上未曾进食,几口莼菜下肚,便觉舒畅无比,我赶紧又多吃了几片。一顿饭下来,风卷残云,盆中鲈鱼只剩两根长刺,腹部难受几乎全消。此刻,我道出了实情。他得意,我也快意。他得意时竟脱口吟出了张翰洛阳辞官时的“莼鲈之思”: “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我快意,不只是身体恢复了快活,更在于记下了这家店名,好在下次返乡时再来品尝这人间美味,也难怪他问我想不想了。
李白有言:“张翰黄金句,风流五百年。”虽没直接点到莼鲈,却道出了莼鲈最早入诗的出处。说是有个叫张翰的人,身在西晋洛阳为官时毅然辞官回家,原因只不过是思念家乡的莼菜鲈鱼。一段“莼鲈之思”佳话,早已流传了好几个五百年。以后相关莼鲈的诗文,都不过是得益于此典故的营养。自从那天作家朋友在西湖边吟唱“莼鲈之思”后,仔细翻阅,才知道古人对莼鲈也是情有独衷。“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这是1400多年前,唐代“诗鬼”李贺在《江南弄》上的诗句。诗圣杜甫也因与李白的交好而向莼菜讨要情谊:“向来吟橘颂,谁与讨莼羹?”同为唐代的刘长卿坦言:“归路随枫林,还乡念莼菜。”一向迷恋荔枝的白居易,竟像吃货一样计划起来:“犹有鲈鱼莼菜兴,来春或拟往江东。”在黄鹤楼题完诗后的崔颖,心旌摇动:“渚畔鲈鱼舟上钓,羡君归老向东吴。”而六月愧花飞,忽思莼菜羹的句子,谁又能想得到居然是一生大笑能几回的边塞诗人岑参所吟?那慨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也跟着大声叫好:“赖有莼风堪斫脍,便无花月亦飞觞。”同样豪放到男儿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的辛弃疾,也难得婉约一回:“谁怜故山旧梦,千里莼羮滑。”
最是让人放手不下的是苏家三父子。父亲苏洵诗云:“细雨满村莼菜长,高风吹斾彩船狞。到家应有壶觞劳,倚赖比邻不畏卿。”老二苏辙更进一步:“连年食羊炙,便欲忘莼羹。问君弃乡国,何似敝履轻。”老大苏轼:“若问三吴胜事,不唯千里莼羹。”仍意犹未尽,续写道:“但丝莼玉藕,珠梗锦鲤,相留恋,又经岁。”在苏家人眼里,醇香鲜活的莼菜鲈鱼早已化作美食之外浓浓的怀乡之情,将自唐以来诗文中的尤物,写成一种相思,三样闲愁。
有水有雾的地方可以不必有山,但有山有水的地方必得有雾。重庆终年云雾缭绕,皆因热而起。来自印度洋的暖系气流进到山城,突遭“二江三山”围堵,左冲右突无从排泄。如同山风进入到用巨大的铁桶打造出来的山谷,来回穿梭而无从着落,最终形成冬季多雨、夏季高温的特殊气候。面对酷署,诗人杜甫一反常态在他的草堂里感叹:“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眼下季过三伏,大街上依旧高温似火,流金铄石。街面上,幺妹们尽数露腰,苦了东北大汉们在解放碑边赶路边“打望”。火锅楼内,霓虹闪烁,山城猛男们一个个挥汗如雨,就着火锅和冰镇啤酒喝的是一口一个痛快。那种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样子,让我看到了山城人的豪放与率真。然而,我却顾不得这些,回山城的第二天就策马石柱黄水镇看望一位贫困生。正是这不一经意的一行,让我邂逅了一段美丽。
人类从来就不缺乏生存能力,有太行、王屋挡,就有愚公移。境内七曜山、方斗山本想借武陵山、大娄山之力挡住石柱人出海的脚步。没成想,葳蕤浓密的青山绿水,反倒为石柱人致富提供了可能。“青山有石柱,直插浮云杪。”如此境地,更兼有像秦良玉这样的女将军把守庇佑,使得石柱人早早就在这顶天的山脚下盘算起了安稳的小日子。他们出海就出海,进城就进城。一条条宽阔舒坦的柏油马路如巨莽卧躺,穿梭于群山的每一个旮旯。亦如他们长长的名字:土、苗、藏、蒙、侗、瑶、汉……。
下得车来,黄水镇政府的人已在等候,他们忙着招待我吃饭。上桌不一会儿,发现有道菜颇似在西湖边吃过的莼菜,只不过没鲈鱼。当即问过,再将服务员递过来的菜单仔细核实,确认是莼菜无误后,我即刻给在杭州的作家朋友发去短信,指出其天下莼菜只出西湖这一谬说。镇政府的人介绍,中国莼菜在石柱,石柱莼菜在黄水。“当然,你浙江也有,也有。哈哈。”镇长几分得意地举起酒杯。作家朋友肯定一时忘了莼菜在杭州是何等样的稀罕之物,竟回复我说,是不是从杭州运过去的?这更让我难以释怀。莼菜在杭州是奇珍,只用于羮汤或青蒸时的点缀,怎舍得外运?就算是,莼菜犹同海鲜,捕捞出水后须当场烧煮方可保证其纯鲜之美,岂容长途搬运?我默然。眼前的黄水莼菜与其他山田间野菜无异,毫无顾忌地烩炒在粗犷的海碗里,与茄子、辣椒、豆角,还有巴蜀人极为喜爱,外来者多半难以下咽的折耳根一起,都能在桌面上摆起长长的粗茶淡饭的阵势。在黄水镇,随便哪家哪户或路边小店,都能瞧见装有莼菜的瓶瓶罐罐,不要说一瓶两瓶,就是一百瓶、二两百瓶也是唾手可得。
品了莼菜的味,便有了一睹莼菜真身的思想。有“中国莼菜之乡”的石柱,上万亩莼菜以走数字化的形式,挑起了石柱“乡村振兴”的大梁。在贫困生家中得知山下深水田里种有莼菜,我拔腿而去。先是下山直奔莼菜深水田,到了田边,却又不敢贸然下水,千呼万唤等来种莼菜的农人,再急不可耐地睁大眼睛,盯着种莼菜的农人下到田里,伸手在半米深处的清水中反复摸索打捞,最后才将活灵活现的莼菜捞出轻浮于十指之间,如同一只青白的琥珀。见到莼菜真身我才明白,为何李白、杜甫、岑参、辛弃疾等人,都跟张翰学样,不顾诗文相鄙相轻,一定也都见过莼菜真身,而非单纯地认作是酒楼画舫里的特殊食材。
莼菜既不沉于底,亦不浮于面。一片小小的叶芽正处水中心,外面包裹着水晶一般的胶质软体。想像不出必须洁净到何种等级的水质,才能够生长出如此美人小影般的尤物,活脱似精灵。种莼菜的农人说,莼菜最好时节在三伏,水嫩,现在季节已过,田里莼菜很少。他刚露出要再捞一些的意思,被我拦住。如此圣洁之物,只一片就足够了,能捧在手心里看上一眼便是天赐,岂可再作贪图?写莼菜而懂莼菜,懂莼菜而写莼菜,就象唐诗宋词那样随想随写,不愁其他佐证。有莼之思,就有莼之情,情思之下,何须再顾及别的小肚鸡肠。
常言道,清水无香,大美无形。单纯的莼菜无觉无味,像单纯的人无心无肺。深水田旁边的七曜山,清峰秀丽,水要多清有多清,花要多艳有多艳,各种各样的树木要多少有多少。黄水的莼菜,更觉有天时地利之便,自己长自己的,自己活自己的,不与西湖比,不与唐诗宋词比,不管张翰“秋风起,鲈鱼肥”的三千里追寻,也不计较李杜他们将莼菜写成三吴之地独有的思乡之物,就连烹饪方法也不吃羹汤那一套,自行其是地以烩炒之法为独门绝技。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都在表明黄水莼菜之丰富。
往来长安客,多为名利人。这里的莼菜鲈鱼,真情不变,童叟无欺,在八大菜系中亦自成品格,自立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