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业者说

术业有专攻，术业之外是业余。业余是一种生活状态，大凡人都有业余。有的人业余书写，有的人业余溜须拍马。有的因业余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也有的因业余钻天觅地、自我毁灭。

由于是业余化，值得动笔的地方就很多。譬如给亲友写信、做眉批，帮邻里写状纸、契约，等等。这就使得业余书写成为生活场景中的一种训练，而使书写成为精彩。业余的书写，纸堆如山积，人数如沙数。出于生活状态的书写，是一种抄写，让抄什么就抄什么，抄写久了以致于熟练。抄写者或许是医生、农人，又或许是和尚、香客。他们各自都有其术业，抄写只是业余。有谁读了理工专业再来做抄写的？业余给人一种放松感，还有一种满不在乎地自娱自乐。以平常心行，以游戏方式行。所写之作多为行云流水，南田山瓜，图心灵纯净。他们不与时代争，不与人争。业余者每每拿作品与人交流时，喜欢说：“我随便写的”，或更进一步显示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是我乱写的”。由于是业余，说这话时就没有任何的责任感。不似术业者那般精雕细琢，黑夜继白日。

弘一法师无意想成为一书家，人们却乐意谈论这么一位与我们生活方向不同的人。他的术业是弘扬佛法，可他对佛法有何创建，又达到何种境界，反而无人去说道了。大家都去谈他的书法，他的术业反而被他的业余掩盖了。术业之精在于神，心灵通透，胸神合一。《兰亭序》所以流芳千古，是王羲之凝百家笔墨之长，深藏于胸，盖天地之灵气，挥动如椽大笔，横撇竖捺点，步步周到，神韵通透，方才石破天惊。曹雪芹撰写《红楼梦》之前也必是洞悉了历代世事人伦沉浮、恩怨情仇，才不惜假借林黛玉、贾宝玉这一对玉人之口，舒吐胸口之气、压迫之苦，而成就千古一典。他们都是用业余击败术业之人。

如果说现在八小时内是术业，那么，八小时以外就是业余。鲍勃-迪伦获得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他的获奖让人深省。按理，既然是文学奖，那就应该奖给那些纯粹文学创作的作家。他们的工作离文学顶近，是术业，奖的可能性也最大。但鲍勃是美国的摇滚歌手，他的术业是是表演，带给人身心愉悦，似乎离文学很远。从资料上看，鲍勃集音乐、表演、绘画于一身，唯一近于文学的也就是他写下的歌词——与诗歌的审美距离还是很远。这种以民谣方式打进文学殿堂的运气，却让鲍勃撞上了。一定意义上说，鲍勃也以业余击败了术业。业余不等于不能胜过术业者，术业者也未必就一定比业余高。从高尔基的三部曲《我的大学》里，我们看到了高尔基的术业是在码头上扛包，写作是他的业余。可恰恰就是这别心裁的三年码头生涯，描写成了世上独一无二的三年“大学”而名扬一个世纪之久。业余同样击败了术业。

俗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现代社会，各行业分工之精细已到极致，干哪一行就哪一行，不必跨界。跨界的人反而被认为是不专。新近，友人公司来了一位“接班人”，夸夸其谈，上至天文，下至寻常俗事，无所不晓。这是缺乏术业深度的。如今说术业，狭隘没关系，哪怕在一条胡同里走，只要守其规，终究会被人识。酒香不怕巷子深嘛。如今社会，是越发地术业化了。譬如书法艺术，渐渐就分出了从事创作和理论两大类。从事创作的，又细分为楷、草、篆等。因此一个书家就是一个标签，甚于一个归属。每当一提及，就知道此人善楷还是善篆，身份也缘此而鲜明。虽然都称木匠，可造房子的、打家具的、雕花的、还有修复的，都各有细分，术业有专攻。这不禁让人想起一件事，一个宫廷厨师回乡。乡邻皆来问询，恳请他露一手让大家一饱眼福、口福。厨师既不坑声亦不动手，最后问得急了，坦言：宫里分工细之又细，他是专门洗菜摘葱的，余下一概知。所谓的“器”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杯子、一张椅子、或一个水瓢，用处只有一个，如不嫌慢，拿杯子舀水尚可，而断然不能拿椅子去舀。

社会是一个没有自我的遍布忠奸善恶尔虞我诈的大染缸，人自打出生起就逃脱不了它的熏染打磨。或黑或白，或圆或方，都将人生初始时的明净、纯洁、友爱、率真和菱角分明，打造成混浊、圆滑、谎话连篇、油盐不进的社会精英。没有人能在这大染缸里凭借个人的喜好术业就术业，业余就业余。因此，社会上的人都削尖脑壳，死也要往术业上钻。在此背景下，在这万难的境地，他们势必将既得的利益看的尤为看重。在业余者面前，他们总会以术业专攻者的姿态高高在上，不屑与业余为伍。比如国家公务人员就很瞧不起打工的或自由职业者。有谁见过一个国家公务员与农村里的百姓同吃同住同耕作的？术业受国家保护，业余是旁门左道。还有的人，为达术业之目的，明明是业余，却抱定自己有专攻，也不与业余为伍。这种人大多有嫖窃之嫌疑。混进宫廷做了御医，可穷其一生也无医学方面的建树。术业不专，业余也不成。

然而，一个人也不必择一业而终其一生，可选择别的领域崭露，显示其精神世界之丰富。鲍勃的获奖意义在于他自身的才情与艺术之间的融化。他的内心并不在意这些界限，时而勃发，时而沉思冷辨，时而又如他自己所说，是个胡言乱语之人。在蒲松龄笔下的妖狐来看，世上是没有穿越不过的墙——跨界。

按照常规走下来，退休了也就卸下了术业，如有也是养老下的业余娱乐。但有的人却不，偏以术业之名，倚老卖老，干些见不得光的事。他们专事公共之利，费尽心思。某公司来不及处理一批钢板，不想第二天不翼而飞。细查，竟是门卫老头。警察问其故，答曰缺钱。这很是让人不解。儿女都是国家公务员，有术业，收入顾丰，本人退休金也有三四千，他来公司上班纯椊是健身养老。他拿公司钢板，归根到底是私心在作怪，问及要那么多钱干嘛时，三次无语，最后嗫嚅着说，为儿女多存点钱。我无语。

术业也好，业余也罢，写字作画，要圆要方，全在握笔人之手。唯心胸豁达，存天地之心，方可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