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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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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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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久的怀念

                 恒 久 的 怀 念

                         石  舌

相对于短暂、仓促的人生来说,冷酷、隐匿的死亡则更显恒久。一座狐独的坟茔将生命的另一面无限延长,它闭口不言,任凭岁月的枯叶在头顶覆盖,只在时间深处给人以缠绵的哀思和无尽怀念。

离我家不远的大姆山,满地是密密麻麻、高低不一的坟茔。那是死亡的栖憩地,是高于现实的一只眼晴,它用独特的视角俯着山下村庄里的每一个人。我总觉得大姆山是一种暗示,它未说出来的话语同样意味深长,无所不知的洞察力神秘而广袤,它用形而上的姿态审视和俯瞰着村里每一位还未与死亡对话过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大姆山提供了全村人最终的归宿。打从我记事起,我便不敢一个人去大姆山,但却一直心存疑问:凭什么大姆山就这么阴森恐怖?难道这其中果然隐藏了人们对死亡的敬仰与敬畏?!

村庄仍旧沿袭着半土藏的习俗。火化后死者的肉体和灵魂一起被装进一只小盒子里,小盒子再装进大盒子里,大棺套小棺。然后,在鞭炮齐鸣、黄烟滚滚和亲友的哀哭声中走向大姆山。一条通向大姆山修长溜光的泥土路,覆盖着无数哀痛者的泪水和抬灵者的汗水。死亡正是通过这条道路被抬进坟茔的。死者的遗像被无限放大,捧在灵柩前沿的大路上行走,努力向人们暗示着此人生前的价值和印象。坟墓上的碑文也是,两者有异曲同工之妙。粗糙的石头经反复打磨、发亮,直至凹凸感完全消失,像一张整洁素净的脸。然后,精彩的文字就站在岁月前代替墓主说话。一个人的辉煌、价值、地位、富贵 、权威全都被一笔一划地精雕细刻,而他(她)的晦喑、阴险、虚伪、肮脏、卑劣则被文字之间留出的空白完全忽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人的灵魂更像是被镌刻在石头上的光彩回照,英雄般地。孔子是英雄,释迦牟尼是英雄。

大姆山让我思绪飞扬。我想,在生与死之间,似乎有一条秘密通道,让相关的人去穿行。他们栖居在日子的另一面,和我日子的这一面生活,互不侵犯。生死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但灵魂只有一个。难道就没有办法在生死间能毫无阻挡地来回穿越了吗?这让我想起了“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这句佛门偈语。倘若某天,死亡向我发出穿越这条秘密通道的指令,那么,我也将微笑面对。而且我知道,人从泥土中来终归要回到泥土中去的本真的道理。

但我对死亡的认知一直很模糊,没有太多的记忆和伤感,死亡也没有带给我任何的恐惧。十岁时,祖母去世,满灵堂的怮哭声也没能勾出我的眼泪,反倒热闹的场面带给了我童年乐趣。父亲含泪告诉我,祖母去了。但我不知道祖母去了哪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哭着相送?多年以后,我发现祖母的气息仍旧弥散在那间堆满杂物的老屋里,在没有灯光的夜晚,我总觉得老屋里居住着一位驼了背的老人。

然而,死亡却无处不在。一切的抵达预示着新的开始,死亡留给我们的窥探终将无从言说。

它像是长在大地上一只狰狞的眼晴,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你,你却无法瞧见它。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它总张大了翅翼在人群中超低空飞行,随时就会落到你我头上。我的学友俞国根先生就是过早地与之相遇,并因不慎而将手中的生命之瓷滑落到地上。屈指算来,学友中已不止他一人了。

事实上,我一直相信人的生命体是一件捧在手心里易碎的瓷器,稍不留神,便会落地粉碎。我们又缺少能捧住生命之瓷的巨型手掌——一双冥冥之中能掌管万灵命运之手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避免碰撞,小心轻放,让波动着的生命旅程,延长与死亡相遇的时间。

学友俞国根先生的意外离世,让我真正感受到了死亡的逼近与突然。好像死亡一直就在我们身边,如影子,随身而行。又或如多年以前结识的朋友,一直在暗中默默打探你的消息,在某一时刻,譬如清寒的深夜,宁静的早晨,敲门声就突然在你耳边响起……。

电话是那天下午二点,俞国根先生的助手敏小姐第一时间从杭州打来的。她沉痛地告诉我俞老师离世的消息,遗体暂被安放在太平间,问我们是否要作最后的告别?我大惊,脑子顿入虚无,只一个劲地冲手机喊:等我!等我!挂电话时,另一个声音从我耳边响起,是死亡的声音:我们都是公平的,他太累了。太累了?可以替代么?我刚要辨解,那声音就消失了。当天晚上我们赶往杭州,医学鉴定结果表明是猝死。在杭州市中医院的太平间看到了一张熟睡着安详的脸,与小时候他睡着时一个样。死亡在瞬间诠释了人生的全部意义。

要说用一只猴子作向导而筑起的宁海缑城,你可能都不信,但当年猴子的足印确实清晰地表达出了缑城的轮廓,且蕴含了儒道风骨,千年不衰。更兼有孔庙、城隍庙的庇佑,使得小城的人更具朴实耕作之外的胸怀。

缑城南门一角,有一条弯曲的小河汊,河汊里布满鱼蟹,河水缓慢的节奏承载着周边上百亩水田粮食的收成。俞国根先生就出生在这条小河汊的边上。年少时,我们常在一起摸鱼捉蟹。有一天,刚发过大水,我们放学归来,看到小河汊里的鱼比平时多出许多,他看到后脱了衣服就跳了下去,我们纷纷仿效。当阳光从我们光滑的屁股上滑落时,正是我们捉鱼起劲时,直到天摸黑。他把抓到的鱼和几个螃蟹一起用衣服包起来抱回家,而书则被遗忘在了小河汊……。

凭着先天的柔韧、曲折和对秩序的绝对服从,俞国根先生从小县城考进了大都市,从一个懵懂少年变成为一名坚强的法律卫士——新中国首批法学硕士、高级律师、浙江省最大的律师事务所创办人之一。功成名就,但他对上流社会的虚已委蛇很是排斥,对权利、地位、名誉、富贵总是嗤之以鼻。相反,对道义、良知、公平、责任感却看得很重。他的妻子章晶女士在社科院工作,地道的杭州人,就因为俞国根身上有一股男人的担当和责任心吸引了她,并使她爱意萌发,最后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这个地道的乡下人。最让俞国根铭心的是他的母亲和姐姐。为了他的学业,姐姐的婚事一拖再拖,母女俩起早贪黑,咬着牙帮助俞国根完成学业。工作后的俞国根记得这份情,每年都要数次返回家乡探望,婚后更是携妻带儿一道来。缑城人特有的孝道礼义并没有使俞国根忘本,正如他的名字,他并没忘记他的国和他的根,深得家乡人称赞。

除了忠孝,他对朋友的深情厚义,对家乡的深情厚义化为满满的仁、义、礼、智、信。他每一次回宁海,总要与我们相聚、促膝畅谈人生,而面上的应酬他是能推则推。他的母亲姐姐都是诚实的善良人,我们每次去他家总要被留下吃饭,有些同学借故溜出,碰上不识相的我,每次总是吃饱喝足而归。当然,我与俞国根的同学情谊也就更深一层。后来,当他得知二个外甥(我的外甥和他的外甥)都进入宁海法院工作时,他由衷地高兴。每当我们聚在一起时他说的最多的是道义和人品,同时,他还主张我们都去考律师,用法律来捍卫权利。有一次闲聊,当我问及法律的最高境界时,他脱口而出“”天下无讼!”他认为,法律的公正体现在公平,国家的公平,人民的公平。“贞观之治”和“康乾盛世”并非是靠强大法律制压下的昌盛,而是整个民族国家的富庶和民心对道德基准的认可与践行。故惹大的长安城才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之景象。在改革开放的初始年代,他就有了法律回归的夙愿。

在杭州求学期间,对素有天堂之称的西湖自是神往。某个夏日,我们租一小船出游。当船划至湖心,为更亲近西湖,我们偷偷下船潜入到水中游泳。管理人员怒气冲冲赶来要惩罚我们时,俞国根率先站出,说我们是杭州大学(今并入浙江大学)的学生,划船不小心将钱包掉入湖中,故下水寻觅。满脸诚挚,无半点愧色。这反倒让管理人员进退两难,只一味叮嘱我们小心小心再小心,这样我们就又多游了半个多小时。

家住水角凌的另一学友胡坤家曾被邻居无故告上了法庭,说是他家进出的路道侵占了邻居家的房屋。这位邻居是个暴发户,才在胡坤家大院里买的房屋。为了多争些地盘,仗着手中有几个臭钱,不惜动起了歪脑筋。同一个院子里的一条路,走了几辈子,怎么到今天突然会是侵占?我们都不解,于是找到了俞国根。俞国根专程从杭州赶来,详看卷宗,调查取证,最后得出结论说,没有侵占。在庄严的法庭下,俞国根从历史与现状对老路进行了透彻的辩析、举证,对方哑口无言。最终,他的辨护得到了法庭的支持,原告被当庭驳回。官司赢了,但他显得很沉重,我知道,他是在为以金钱为中心下的人性的扭曲而沉重。这从我与他一起从法庭走出来时就看出来了。这是他短暂人生中唯一一次回宁海开庭。

进入2000年后,他在我国经济法上的造诣已是独步浙江,在北京、广东、上海、温州等地的数次涉外官司中胜诉,更是让他姿意昂扬,为国争光。国家法制委员会曾数次特邀他参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的修订,可惜时光不再。

在生与死的搏斗中,俞国根先生终没能捧住那只易碎的磁器,生命定格在了48岁。

这一年的杭州,冬日并没有人们想像的寒冷。这样的暖冬像是在预示着有什么事要发生,可会发生什么呢?谁也不会去想,人们依旧按部就班。这一天,俞国根早早就来到办公室,一面吩咐助手敏小姐去诸暨取证,一面又拿起厚厚的一叠辨护词继续审阅。此刻,死亡从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突然围了过来,或心脏处或头颅处。风声鹤唳中,死亡盯住他,要把他带走,他盯住死亡,泰然处之。纠缠中,他想拿起桌上的茶杯泼向它,将它浇灭。可疯狂了的死亡紧攥住了他的手,连一点让他举手的机会也不给。悬在半空中的手终没能抓到茶杯,重重地被甩在离茶杯不到五公分的桌面上……。但他是安静的、从容的,就坐在办公桌前,像一个庄严的法官。死亡夺走他的生命,并没有夺走他的灵魂。在生命的另一面他以形而上的姿态展开了对死亡的审判,“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

俞国根先生的不幸离世,受到了省内外各界的关注,浙江省人民政府、省人大、省政协、省直市公、检、法、宁海县委、县政府、县人大、县政协及公检法司和北仑区委、区政府、区人大、区政协及公检法司、北京、上海、广东相关的人和单位,他们纷纷送来花圈发来唁电表示哀悼,并一致公认他为“浙江省经济法第一人。”

美丽的西子湖畔的南山公墓上嚞立起一座崭新的坟茔,死亡以撷取者的名义将俞国根先生的骨灰和灵魂一起送了进去,但他仍以生者的姿态屹立。当我站在山上回首时,竟然看到了他来时家乡道路的细节、河流和芸芸众生……。

我无法判定俞国根先生的离世到底跟宿命有多大的联系。但死亡有时候比生命更有意义,灵魂比肉体更容易安放和贮存,有时它会和时间的长度保持惊人的一致。许多对命运的假设,推理,论证都会被死亡带向另一个未知的世界,留下死亡本身,作为一个简单的符号,被部分相关的人牢记。

只有死亡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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