缑 城 白 描
石 舌
故乡,是一本百读不厌的书,是一剂游子走天涯时最好的疗伤药。多少的狐独、无奈与凄苦,只要捧起故乡这本书,躯体和灵魂瞬间就得以安宁。
作为缑城人,对于这块养育自己的故土,虽时时杯有“近乡情更切”激动,但更多的却是“难以承重”的焦虑和失落感。一位故乡的学友,看到过我写的几篇乡村文章后,一再嘱我:“好好描描缑城,过去显赫,现在也是”。尽管他只是在同学圈子里的交代,我却不敢搭腔,知道他这话里藏着的份量。
几个月来,我连续按着“描描”缑城的思路埋头苦干。临近缑城时,却没有丝毫水到渠成的喜悦,取而代之的则是毫无由头的烦躁、失眠和噩梦。觉得这篇文章从标题到内容、风格,都像是南门外溪滩上的鹅卵石,重重地锤打着我紧绷的神经。但文字终究还是站到噜嗦的语言面前,在白色的素笺本上留下一行行粗浅不一的线条,并逐渐堆积起有关缑城的轮廓和记忆。
一、 明儒方正学故里坊
相对于一些粗俗而毫无历史文化符号的地名来说,缑城的来历可谓意义非凡,就连它所处的三门湾也名昭天下。要说用一只猴子作向导而筑造起来的宁海缑城,你可能都不信。但当年猴子的足印确实清晰地传达出了天人合一思想,更兼有孔庙、城隍庙的庇佑,使得这个小城里的人更具朴实耕作之外的儒道风骨,率真、良善,却又刚正不阿。这从历朝历代走出来的名人身上就可看出:叶梦鼎、胡三省、方孝孺、柔石、潘天寿……。说缑城是五千年华厦文明的结晶有些夸大,但它拥有七千年河姆渡人的文化传承却是事实。
我曾数次用我掘劣的文笔丈量和贩卖过缑城的厚土热血,或讴歌或吐糟,它却从没有因为我的任性而纵容我、抛弃我。我也曾数次怀着虔诚的心,在城内的柴家墙弄寻访四柱三门的“明儒方正学故里坊”,以及牌坊上的那个人物——方孝孺。
纵观历史,哪朝哪代都以儒学为典,用以安邦治国。像“葵花宝典”那样,一统江湖。自孔圣人创立儒学,礼乐之道便如万源之水深入人心。统治者施礼于被统治者克己复礼,被统治者尊礼于统治者顶礼膜拜。
道以礼为先,礼以德为重,德以善为怀,恩泽四方。这是儒学之要义,万世之明灯。似“真人方兴,百神仰止”。又似东来之紫气,供历代大儒鼎力推祟。而方孝孺(又名方正学,由朱元璋第十一子蜀献王朱椿所赐)则是这些推祟者中的翘楚。这不单单是他留有数以百万字的理学诗文说解,也不单单他是我国唯一一个未经过任何科考却又凭借科考(儒学)实力进入皇家权力中心(侍讲学士)的人,更在于他敢以拿“十族”873人的性命来捍卫儒学,让历史在弯曲的长河里哭泣,让伯夷叔齐在首阳山前自羞。他的“仁义天下为己任”的理念,早已如白茅之芽深植骨髓而达物我两忘境界。生我所也,死我所也。这从他与朱棣(永乐)的对话中也可看出,朱:“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方:“成王安在?”朱:“彼自焚死”。方:“何不立成王之子?”朱:“国赖长君”。方:“何不立成王之弟?”朱:“此朕家事。”面对朱棣再次要他“草诏书”时,他掷笔于地并当堂破口大骂;当朱棣割去他口舌并以“灭九族”相威胁时,他却以“十族又奈我何”相抗衡;当“十族”800多亲人被带到他面前一个一个被斩杀时,他竟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当时兵发南京前,军师姚广孝就曾嘱托过朱棣,兵进南京城时惟方孝孺不能杀。朱问其故,姚答,杀方孝孺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此评为千古第一人)。而此时的朱棣早已因本性的残暴而忘记了忠告,转而由国家之事变为个人之愤了。
我曾鄙视过历史,可历史偏如寰宇澄清的天空刺透我的心,并不时让我掩面大哭。被鲁迅先生称之为“台州式硬气”的方孝孺灭“十族”惨案,历经183年的等待,终得平反。明神宗朱翊钧亲笔手书“明儒方正学故里坊”,前往缑城建牌立坊以示永久纪念。牌坊座落在柴家墙弄一侧,四柱三门,为旧时一等公候规格。
文革时代,为破四旧,像征“礼学”的碑坊被造反派无情拆除,只留给世人以寂廖的记忆。
二、雷婆头峰寿者
说起雷婆头峰,缑城人大多会很茫然,远不及双峰、状元峰来的有名。谈到寿者,除了行内者,缑城人会想当然地往反方向去拷问。只有将二者合在一起念,缑城人才会猛拍后脑勺大声叫道:哈哈,大画家潘天寿呵,冠庄人。语气就像是在说自已家人一样熟悉。
是的,雷婆头峰寿者是国画大师潘天寿先生中后期创作时的笔名。就像周树人至于鲁迅,赵平福至于柔石一样。也许是心系故土,也许是家乡实无他名可取。否则,潘先生也决不能将村后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作笔名。寿者,在缑城人字典里面并非长寿之意,而是不聪明、傻的意思,有时骂人顺口就会来一句“寿搭搭”以示轻蔑、取笑对方。潘先生取雷婆头峰寿者为名,实是“附首甘为孺子牛”之意,谦卑之举确为我辈之楷模。
冠庄,缑城之北。土地肥沃,良田千顷,素有“缑城粮仓”之称。许是当年猴子圈城时跑的太快,竟忘记了将这千顷良田圈入城内。仗着家有几亩薄产,少年时的潘天寿对私塾先生的枯燥说教很是乏味。相反,对《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人书却是爱不释手。那些用简单线条就能传神勾画出人物形像,这让潘天寿很是痴迷,于是不断拿笔临慕。
农耕之家讲究子承父业,光宗耀祖。潘天寿的小人书在他父亲眼里是不务正业,大逆不道。骂归骂,画归画,画心既动便无更改之意。如一个混沌少年从迷雾中走来,猛然遇见一座华丽的宫殿,无视劝阻便一头扑了进去再也不出来。正是这一猛扑,让这些菱角有加、粗细不均的线条如万千蛛丝牵着他的灵魂走向画坛,最终成就了他与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齐名的一代国画大师。他画风苍劲、沉稳、大气,精花鸟、山水,偶作人物,尤擅指墨。可以这样说,没有小人书上的线条就没有潘天寿。稍长,年幼的潘天寿偶从县城的纸铺店里购得一本《芥子园画谱》,便视若珍宝,日夜临慕。潘天寿的成功,一是痴迷小人书,二是临慕《芥子园画谱》。至于后来走向浙江第一师范、中央美术学校,结识李叔同、吴昌硕、黄宾虹、刘海粟等人,也都是得益于这二点为基础。
能把艺术做到极致,要么天赋异禀,要么万分痴迷加刻苦。潘天寿恰好是这两者相加的结果,是典型的自学成材。
1920年,潘天寿从浙一师毕业后回缑城教书期间,曾作二幅《疏林寒鸦》与《晚山疏钟》赠送柔石作纪念。那是艺术家间的共鸣与交流,是乡情。
在那个颠倒年代,一个只懂艺术不懂“路线”,却偏又站在“路线”的轴心上,这就注定要被“路线”所吞噬。1966年文革爆发,潘天寿因“路线”错误被关进牛棚批斗。从此,罹难的噩运便如紧篐咒一般如影随行。造反派们在高呼“万岁”的热浪中,打倒一切,再踏上一只脚令其“永世不得翻身!”三年的批斗生涯除了身体受到摧残,潘天寿的艺术之心不退反进。这让造反派们很是苦恼。最后,他们想到了釜底抽薪——将潘天寿押回缑城批斗。这是谁都没有料想得到的。那是家乡,他的生养地,没有“衣锦还乡日,他时由此荣。”却反被“戴罪”押回,这是何等样的屈辱!在冠庄,当他看到小自己一辈的冠庄大队书记强摁着他的头,带头高喊“打倒”时,他一下子就瘫倒在地……。
回杭州的火车上,潘天寿万念俱灰。在一张皱巴巴的烟壳纸上写下了他人生的绝命诗:“莫此笼挚狭,心如天地宽。是非在罗织,自古有沉冤。”
山川灵秀天地增寿。今缑城已非彼缑城,更非用笔墨就能“描描”的了。就凭范围,也比以前的老城翻了好几番。假如当年的猴子还在,还让它继续作向导。那么,它也一定是举步不前。面对新城,一是猴腿之力不足,二是仅凭猴子的脑袋也无法装得下今日之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