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丹

                   石  舌

                “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相思枫叶丹。”

                                ——南唐-李煜

 接到“古楼金秋看红枫”的邀请函，着实让我感动，那片尘封了几十年的红叶突然间被浮现了出来。

我急忙给丹打电话邀她同行，丹说她也接到了邀请函并要我一个星期后接她，“一个星期？”我不解。女人总喜欢把男人的心吊起来又放下，“红透了才好看。” 语气凿凿。丹是摄影师，技术主义者，她用镜头捕捉的“客观性”，对画家笔下过度的“主观性”具有挑战性。她青春靓丽、朝气勃勃，象这种“节”呀“季”呀的活动还总少不了有她的身影出现，这不仅仅是她的美貌。“红透了才是红叶。”她又加了一句，我一惊，难道她也有红叶？

我初识红叶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杭州天目山的一次文学笔会上。那天，我们入住宾馆后便迫不及待地上山看“大树王”——一棵乾隆爷亲封的“江南树王”，得七八个成年人手拉手才能合围。天工造物，却也天意弄人，自从大树被封了王，远近的人便都来抠挖树皮治病保平安，说是王者无敌，百毒不浸。大树就这样早早地被抠挖而死，只留下高大的身躯屹立在祟山峻岭之上。山风呼啸，大树颤抖着发出振聋的怒吼，它怒吼人类，怒吼因被封王而使生命戛然而止！站在大树前，我感到了人类的自私和生命的脆弱。唏嘘之余，我们手拉起手一起拥抱了“大树王”并留了念。此刻，我身上突然有一种被掏空了的窒息，便急急地逃下山来。

三天的笔会转眼即过，还没弄明白手中作品的主题思想，便被集中到宾馆广场的大客车上准备下山，像是一场没有主题的赴会。这时，我忽然想起还有本书落在房间，于是我匆匆返回。就在我拿着书走出宾馆大门那一刻，猛觉得似有火光闪动，抬头一看，是广场一隅竟有十来棵参天红枫，一片片红叶正如火球般燃烧着从红枫树上纷纷飘落。红叶映着红枫，红枫托着红叶，飘飘洒洒，铺天盖地，把整爿天都染红了。

天目山向来以柳杉的茂密高大而著称。“大树王”也是一颗柳杉，山上甚至还有比“大树王”更大的柳杉屹立。此处却竟然也生出一片红枫林来，似绿海中的一片红霞，甚是难得。我心头一震，跑向枫林，任凭那似火的红叶打落在头上、身上，我伸手抓住一片，通红通红，连叶茎也是红的。地上早已落满了彤红的红叶，一层又一层。呵，红叶，你温暖了大地，染红了自己，也染红了我的心。这生命的飘落，如鞭子般不停地抽打着我。我狂奔着，挥舞着，眼里噙满了激动的泪水，已全然不顾大客车上喇叭的催鸣，心早已随着红叶一起在燃烧。

眼下冬已来临，春即将至。来年的红枫树枝头上又将新芽萌发，重生的红叶又将飒爽英姿，期待新一轮的飘落……。

在一棵红枫树的枝桠间我看到一片还未飘落的红叶，静静地躺着，手掌般大小，艳红而有活力，我走上前去轻轻拿起小心地夹进书中，这一夹竟是几十年。

我擦去脸上的泪水，恋恋不舍地返回大客车。

一星期后我依约接丹。今天的丹看上去特显精神，一身的戎装：紧身衣，牛仔裤，胸前还挂个大相机，一顶鸭舌帽遮去了大半个脸庞，乌黑的长头发被重重地甩在脑后，一双旅游鞋系了个结实，浑身的青春洋溢。地上长炮短筒一大堆，连无人机也稍带上了，“把秋搬回家？”我问。“还有你”她笑起来很甜。“怎么拿？” “你”。说着头也不回便上了车。

深秋啸瑟的脚步正缓缓走向迎面而来的冬的怀抱，初冬正午的阳光舒适宜人，我们怀揣着诗和梦想一起出发。车在路上走走停停，一个小时的车程竟走了三个多小时，到达古楼红枫林已是夕阳西照了，“还不如坐公交呢。”丹抱怨。

古楼红枫林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充满了古老的诗情画意。抬眼望去，撩人的红枫层层叠叠，无边无际。似火燃烧着的红叶摇曳着激情，一团团，一簇簇，一直向天边延伸；湛蓝的天空下悬挂着几缕白云在悠然飘动；远处的山色如水墨画般墨绿而深邃，勾人遐想；偶尔惊飞的秋鸟在夕阳的映照下如精灵般一闪便没入林中，为这无边的秋色平添几分宁静；古老的骑龙河似银练镶嵌在红枫林的周边缓缓流淌，委婉动人。这景如画，这情如诗，无需任何的点缀，一幅大自然的山色秋景图画便跃然呈现，维妙维肖。我是画中人，人在画中行。如果惊叹王勃的“落霞与狐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秋的高远与辽阔，那么，眼前的这幅大自然的山色秋景图画便是他最好的诠释。

丹早已支起了支架，用长筒镜头对着红枫林瞄这瞄那，一脸的专注，一旁的无人机也已作好了随时起飞的架势。游客们摆弄起各种姿式忘情地玩着随拍。我羡慕他们的自由和在秋天里的任性，把这蓝天擦了又擦，把白云摘了又放，在枫林中窜来窜去，把一个好端端的秋随意用镜头裁剪成七块八块。我哑然，这醉了的灵动的秋色岂是能用镜头裁剪得出的？我默默转身朝枫林深处走去，去寻找那片只属于我的红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经严霜拷打而绽放的不只是红叶，还有流香四溢、临霜傲放的菊花。“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这是唐代诗人元稹的一向情愿。可我更喜欢红叶，喜欢红叶那渗到骨子里的红和对涅槃重生的义无反顾的飘落，就从由绿变红的那一刻起。看，一片，两片，三片；一树，两树，千树；到处都是你火一样燃烧的影子，到处都是你生命舞动的身姿。我穿行在红枫林中。夕阳倒挂在树梢头上久久不肯落下，是留恋这秋的霓裳？还是在为这红叶涅槃重生的飘落照亮这最后一段路程？我伫立凝思。身后的游客涌了上来，他们抢在我前头，争相着寻找那一片最美的红叶，贴到自己的身上染起一身的红。

清风袭来，又有大片的红叶飞舞着从我身旁飘落。我紧抓住手中的红叶，象是抓住一个生命似的，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被飘走。可我知道抓在我手里的不是你，我彳亍着向前。风儿擦过我身边时，曾悄悄告诉过我，今天是我们相见的日子，而我也是带着刻骨的相思来的，红叶上也早已写满了我的情话，那些斑驳的印痕便是我日夜思念的泪滴。可是，哪一片是你呢？你又会在哪儿停留呢？我局促不安起来。其实，无需你邀我，也无需你欢迎我，只要你在空中向我招一招手，哪怕只是甜甜的一笑，我都会寻你而去。我开始在脚下细细地寻找，希望能在这厚厚的红叶层中能寻得你的蛛丝马迹，让我再次把你夹进书中，装进心里。

丹已放飞了无人机，在这高高的天空中，但愿它能看到那片我深爱着的红叶。

如有来生，我愿化作一叶之灵魂，与你相依相偎，不离不弃。我不敢读秋，唯恐那树悄上的最后一片红叶因我而飘落；我不敢写秋，深怕我那生涩的一笔会肃杀这满山的秋色。

“落花并非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对秋的离去，万千红叶的飘落，我们不必有太多的失落与迷茫，叶落归根亦非永久的消逝，而是以涅槃后的重生换得来年更好的绽放，更好的飘落，更是为了对大地母亲的回报与感恩。还是让我们用微笑与红叶挥手告别吧，不管缘深缘浅，来年我们还会再相聚，也不管喜欢与否，我们都终将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