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制造

中秋、国庆双节重叠，如遇铁树开花。据说，这样的好日子19年才会出现一次。早一天，台湾商人林先生打电话来，说是今年中秋特殊，有回归的感觉，他要吃火锅赏明月，邀我和陈总一同前往。我大喜，当即核实地址。

我和陈总是同行，他重生产，我重贸易，却又殊途同归重发展。这位来自九华山脚的模具业界大佬，乐观、豁达，来重庆已近二十年。从肩挑背扛开始，厉精图治，如今公司越做越大，业务都已和外商对接了。平时，我们少有来往，他赚他的钱，我过我的日子。但凡节假日他却总要与我相聚一番，说是同时天涯沦落人。他安徽，我宁波，我们聚焦在重庆。这次他受到林先生的邀请，很是激动，早早就过来与我一同出发。

我们借助导航，七拐八弯，寻至深巷里的一处院子。院门上写着“正宗火锅”四字，两间简易的小平房就是火锅店的门面和厨房，整个院子都撑在一棵巨大的黄桷树下。进到里面，林先生已在等候。很难想像，一个身价过亿的台商，跨海而来，过节却要挑选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赏月。

林先生来自台湾基隆，是重庆高新区一家台商独资企业的负责人，立足重庆已有十多年。在一次偶然的非官方商务酒会上，我与之相识并相知。当时，我们都端着酒杯在闲聊，有意无意，话题就扯到了合同上，什么应付款违约，质量违约，时间违约。讲者眉飞色舞，听者一片附和。好像他们都是重耳再世，季布再生。我听着很是恼火，一则在场人中有韩日等外商，过分揭人之短，有损大国形象；二则我认得他们中的一些人，调门很高信用却很低，在圈内口啤也很差，属于宁肯在酒店、KTV一个晚上消费几万，也不肯支付拖欠客户几千元的一类人。立人先立己，我急忙上前岔开话题。当时林先生就在场。

就因为那一次酒会，和在酒会上我说过“言必行，行必果”的那句话。一星期后，我收到了林先生去他公司坐坐的邀请。一个无名小卒，受到一个外商大老板的邀请，自然是兴奋。可我更多的是忐忑。

林先生的办公室豪华、敞亮，没有多余的杂物，精致的茶具典雅、素净，以致整个办公室看起来都透着一层淡淡的江南秀色。林先生祖籍宁波，因战乱，爷爷举家南迁。他爷爷经营船业运输，曾与世界船王包玉刚合作，一度繁荣，至父辈台海两岸“三通”（通邮、通航、通商）前凋落。林先生自幼聪慧，学的是经贸专业，期望有朝一日两岸统一，度海北归回宁波。后来林先生与我成为至交，也与这一层意思有关——同乡。茶柜里摆满了君山银针、洞庭碧螺春、西湖龙井、祁门红茶等国内名茶，唯独不见有台湾的阿里山高山茶、富贵牡丹茶、日月潭红茶，足见其思乡之情。然而，林先生并没有打开这些名茶来泡，而是往茶杯里倒了两杯白开水。他这是寓意要与我“君子之交”吗？我立即递上名片，名片的另一面印有《论语》的“日省三身”。随后的长谈我们就从这两杯白开水开始，他认为，做人经商当如君子，淡泊如水，言必有信。我点头赞同。第二天，林先生让人送来一份月供二十万元的材料采购清单。清单上只有技术参数和交货时间，没有合同，也没有款项支付方式。意想不到的是，就在我发货前三天，林先生的货款全额到帐。因共存共赢，心首相印，我与林先生的合作已有五年，原材料也从月供二十万上升到月供一百万。

我把陈总介绍给林先生，是进一步对林先生交到我手上的两份数千万元模具大单的考量。模具的终端客户是德国和日本，这两个国家的工业制造技术力量世界领先，客户向它们提交的产品，随时会在海关被退回。这是两份分期递进合同，却只在一份合同书上签字，有巨额的违约金赔偿风险在里面。这是外商针对国内一些企业急于求成故意布的局。合同约定模具分三期交货，若第一期违约，则后面两期的违约金也要被连带追责。这些年，不少国内企业就是因巨额的违约金追责破产，而外商则籍此可大捞一笔。这样的合同本身就是个不平等条约。究其原因，与国人缺乏自主创新、没有打响“中国制造”这一品牌有关。杭州某企业生产抽水马桶，飘洋过海到日本卖九千元，被日商贴上“日本制造”的标签，原封不动返回到杭州卖二万元，还曾一度出现过国人浩浩荡荡奔赴东赢买抽水马桶的滑稽场面。事实证明，落后就要挨打，没有自己的国际品牌就要任人宰割，人财物力就要遭人愚弄、廉价使用。广州有一家日资服装厂，土地用中国的，劳工用中国的，但日常管理，包括饮用水在内的一切均是从日本运来，说是中国人的东西落后有毒，鄙夷之色令人发指。对此，林先生一直耿耿于怀。这次他顶着巨额违约金赔偿的风险签下这两份大单，目的只有一个，他要把“中国制造”这一民族品牌打进世界发达国家的行列，哪怕倾家荡产。这已非单纯意义上的个人行为，而是上升为国家和民族利益的历史使命。我深为感动。捧着沉淀淀的合同，带着朋友的嘱托，也为自身的发展，我决定联合陈总的技术力量，来一次强强组合。我的这一提议得到了林先生的首肯。

子曰：“君子道者三，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我与林先生、陈总不是企业重组，是君子结盟，从打开模具三维图那一刻起，我们就不惑，不惧。经过连夜的调整组合，一支崭新的模具团队产生，并一改以往模具承包、各其为政的公司弊端。

合同显示，第一期模具是两套常规轿车的前后保险杠，总价一千万云，交货期为90天。初步测算，刨去设计20天，材料加工30天（锻打、冷却、开粗、精飞、运输），试模10天，包装2天，进海关7天，实际可用于制作模具的时间只有21天。而这21天的操作流程，又将无条件地交由外商全天候监控（通过电脑传输）。这表示，车间里任何一个多余的动作或不规范操作都将会被认为是不专，都可能带来赔偿的风险。

材料图是模具生产的第一步，出图的快慢与否，将直接导致模具的进度。小李是设计部新任命的经理，年轻、干练。上任伊始，他就像一只不断被抽打着的陀螺，带着他的团队日夜旋转，终于在第四天早上将材料图放到我桌上，比我要求的5天出图提前了一天。就在小李出图之前，我电告宁波两家锻造厂提前清场，作好随时开炉的准备。大型塑胶模具制作的关健在锻打，若锻打不到位，就会出现气孔、裂纹，整付模具就会报废。我选用的是优质2738模具钢，为确保材质，我直飞宁波亲自监督。因有两家锻造厂同时开打，30天的工期被缩短了一半。接下来的吊、铣、雕、磨、钻等各项数控加工，我们都进行了严密的把控，操作台上，哪怕装卸一枚螺丝钉都做到一丝不苟。“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公司虽小，但上下同心，两套保险杠模具终于提前10天完成，且一次性试模成功。这是外商完全没有料想到的结果，伤失了一次以违约为凭赚钱的好机会，不得不在视频中连竖大拇指：“中国速度！OK！0K！”

“厉兵秣马迎鏖战，枕戈待旦再前行。”崭新的保险杠模具，被贴上“中国制造”的标签后，犹如威武的壮士站立，启航去迎战全新的国际市场。

时间不一定是金钱，因为金钱买不来时间，但速度可以让时间变为金钱。林先生告诉我们说，第一期的模具款已全部到帐，外商要求我们节后加紧生产第二期、第三期。

此时，月上梢头，锅底烧开，火锅醇香扑鼻。我们不吟秦关汉月，不吟阴晴圆缺，只在这朗朗清辉下，举杯同饮，遥祝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