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 有 黄 桷 最 重 庆
石 舌
我在重庆已有三年的居住史,自认为对重庆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以及红岩精神了然于胸。然而,每当谈及有着“记忆之树、灵性之书”的黄桷树时却是一脸的陌生。直到今年夏天,一杯冷饮彻底改变了我这种陌生。
重庆“火炉”总是在季节进入小署后开始发威。连续四十度不下的高温,万物都被逼进蒸笼里,“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人像是喝了农药的鱼半死不活地飘浮在水面上,动弹不得。在被煮沸了的夏和强大经济冲击的双重挤压下,人和狗都藏了起来。我知道此时拿人与狗相比确有不妥,但有时候人还不如狗却也是事实。我残喘着,公司残喘着。空调能降温,但风是呆板的,没有生命力的,甚至有尘毒,哪有能给人以奋进的自然之风舒畅?此刻,我最需要的是一杯冷饮——一杯能改变我生命热压状态下的液体。就像一个长途跋涉于沙漠深处的人,遭干热饥渴的威胁而命悬一线时对生命绿洲的渴望一样。
因未知其名,我无法断定我跟我家小区大门前那棵合抱大树到底有多大的联系,但大树给小区老人以及过客带来荫凉却是事实。大树长相奇特,枝柯交蔽葳蕤,胸径以下虬根曲绕,根节错盘,远看像是大大小小的乌梢蛇爬满树身。过惯了烈日里向土刨食的山城老人,此刻,宁肯舍弃风扇和空调,也不愿呆在家里“孤寡独守”。他们三五成群走出大门,来到大树底下避热摆龙门阵。似乎只有这样,他们垂老的心情才得放松。一天,这棵高大的树荫底下突然筑起了一道白色的风景线,煞是醒目。走近前去,原来是个冷饮摊,一个白衣少女坐在白色的泡沫箱前卖白色的冷饮,上写:冷饮,杯/1元。 “啥子冷饮?”少女答曰: “冰粉撒。” 冰粉?莫非是我梦牵魂绕了几十年的食莲?我当即要了一杯,站在大树底下吃了起来,火烧火绕的身心即刻得到了缓和。
食莲,或称冰粉籽、凉粉籽,学名:薜荔,桑科类,葡蔔冠木,有果。家乡宁海人通称“胓㠮”,状如网球大小。年少时,我们常摘来当皮球踢。成熟的胓㠮可制冷饮,白色称木莲,黑色称食莲。白衣少女卖的冰粉是木莲。熬制成的冰粉放凉后,凝如脂玉。舀入杯中用勺子或筷子倒散,加糖水,再点上少许薄荷,清润可口,似甘霖,若经冷藏味道更好。二分钱一杯,儿时的记忆。胓㠮果具有补肾益精、活血化瘀和催乳等功效。我几十年来未敢忘,却没想在大重庆相遇,相遇在身穿白衣的少女冷饮摊前。
在接下来的时日里,我每天下班照例会在白衣少女的冷饮摊前要上二杯冰粉。一杯当场吃,一杯捧回家吃。吃着冰粉,想着曾经的时光,身心舒爽,高温不再。
白衣少女清纯、亮丽,眉宇间充满青春睿智。随着次数的累积,我们已彼此熟悉,没有了隔阂,相互间的话语也多了起来。 “你是外地的吧?” 她见我满脸兴奋。 “嗯,宁波。” 宁海太小了,我往大了点说。同时问她: “怎么称呼你?” “冷心月。叫我月月好了。” 她说她就住在小区里(细问之下竟然是邻居,我住楼上,她住楼下),是四川航空学院大三的学生,马上就要去做一名空姐实习生了,乘着署假为自己打工历练人生。人的一生都在历练,以从校门走向社会时最为要紧。成龙成凤,或匪或盗只在一念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我向她投去赞许的目光。 “那你每天都在了?” 我是指在四十度高温下。她肯定地点点头,指着旁边的大树说: “让黄桷树作证!”她想给我来一回奸商样的狡黠,却又被自己脸上的真挚所打败,演变成一个不真实的撒娇。我笑了笑,算是有了约。但她说的黄桷树我却是头一回听说,难道那里面果真藏有什么说头?我对着大树想。
回到家后我翻箱倒柜找黄桷树。
黄桷树本名黄葛树,是重庆市树。学名:Ficus virens,桑科,榕属,常年落叶乔木,喜温润,耐旱耐湿,寿长。北巍郦道元《水经注》中载: “江水迳阳关,又东右迳黄葛峡(铜陵峡)……。” 当时峡之两岸有黄葛成林,葱笼蔽天而得名。宋《图经》上云: “涂山之足,有黄葛树,其下有黄葛渡……。” 《中国植物志》上亦也有载。相传,佛语中的菩提树即是也。黄桷树无学名,也无任何史料记载,皆因巴渝人民口语中“葛” “角”同音,当地文化人想当然地添“木”作“桷”,遂成“黄桷树”。实谬矣。
既然是市树,那么,除了小区大门口这课,还应该有更大更盛更好的黄葛树,我有了一探究竟的想法。第二天,我向月月发出了同去看黄葛树的邀请,她说她要历练人生,但她给我指了去处:朝天门。
翌日,艳阳当头,我一早来到朝天门。朝天门,朝迎天子之门。呈“Y”状,重庆市最大的水路枢纽中心。黄褐色的长江水由东南方向朝西北穿过东水门大桥,与来自西南方向朝东北的碧绿的嘉陵江水经千厮门大桥,在雄伟的朝天门大桥(长江大桥)汇合,一路向北,其气势一点也不亚于站在祟明岛上看长江如何入海。绿褐二江水在此相遇,经纬分明,夺人眼球,当地人将此情形称作“夹马水”。江面上漩涡翻着鼓泡,急切、凶险,渔船驶至这里常被吞没。为求平安,当地人在对面塔子山上建起一座七层白塔就是镇凶用的。一名船把头用手指了指告诉我,三峡大坝蓄水后,现在这里的水势平缓得多了。滚滚长江东逝水,那是书本上说的,准确地说,这里的长江水自东向北而流。多少的潮起潮落千古风流,终究都抵挡不住眼前的洪流逐浪而去。放眼望去,黄、绿二水聚拢又分开,分开又聚拢。它集数千年之力冲积出朝天门沙洲,似明珠,厚实、耀眼,如同上海的祟明岛。规模仅次于国家大剧院的重庆大剧院就座落在这沙洲之上,“Y”字的正中,环视着二江滔滔。大剧院不规则的设计,既有钻石镶嵌的亮丽,又有“千帆远影”的遐想。站在朝天门广场的围栏边,凭栏远眺,江鸟穿梭,飞轮横渡。朝天门大桥就像是长江上的“城市之门”,将解放碑与朝天门融为一体。这是在感叹人生短暂如“浪淘尽”么?可我却听到了昔日的巴渝人在江边“吆—嗬!吆—嗬!”的拉纤声和浓浓黄葛树荫下的叹息声。
朝天门码头南面曾有四个高24米宽数丈的防洪堡坎,堡坎上有112棵参天黄葛大树,穿岩抱石,相互浸透,使石墙变绿墙。它们如同非洲纳马夸榕的根系扎在岩石上生存一样。根须只能紧抱着岩石而从岩石缝中汲取养份,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带来堡塌树毁,死无葬身。我惊讶黄葛树的生命力,一棵树苗长成大树,这得经历怎样风霜雪雨的锤打,才能将生命的力量镌刻在坚如磐石的堡坎上。后因扩建朝天门广场,堡坎被拆除,这些黄葛树也都被移往它处生长,少却了一处黄桷胜景。
重庆的“零公里”也设在朝天门广场,是专门为外地游客设置的。就像上海的“零公里”设在人民广场上一样,让东西南北来的游客看东西南北能一目了然,胜似天(乾)南地北(坤)的八卦图。重庆人从不问东西南北,重庆人口里只说哪个湾哪个沱,或者哪个门哪个口,至于朝向没人问也没人知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虽说的是贵阳,但放在重庆却更适合。一个高低起伏、常年阴雨的山城,谁还有心思去关注是南还是北?重庆所有的房屋都是依山而建、依势而造,不分朝向。成排的吊脚楼建在半山腰的峭壁之上,奇特险峻。他们更多考虑的是生存第一,今日这些吊脚楼已变成不可或缺的文化亮点。山城也决不能像四九城和乔家大院那样,有足够的地理空间,去择取天人合一思想在里面的朝南还是朝北。整个重庆城就像一座迷宫飘浮于长江、嘉陵江之上,形同天宫。
一位曾常年奔走于大河小河(重庆人称长江为大河、嘉陵江为小河)里的船把头告诉我,以前这一带除去朝天门堡坎上的黄葛树,水码头和对面塔子山上也有很多黄桷树,像弹子石,王家沱,翘角沱,以及回水沱里都有黄葛树。夏天,我们从河里上岸会在黄葛树脚避热,有时还可用来救人,捕鱼。救人我倒还信,水能载舟。可鱼怎么捕?船把头说,在马脑壳臽鱼,有时鱼多的顾不过来,就顺手砍下黄葛树枝作柄来臽鱼。大河里的鱼大吗?大。他说在马脑壳下面的洄水沱里有人曾捕到过一条八十五公斤重的大癞子(即中华鲟),住在这里的渔民都分到过那条鱼肉。那您见过鬼子飞机了?咋没见过?老船工双眼放光。那会,黑蚊子似的日本飞机从下游铜锣峡方向,顺着大河飞过来下蛋。一般都有三波,1941年春上那两次连续五六波,那个惨烈不好说。他撇了撇嘴,当时我们这些船工就砍些黄葛树的树枝拖到船上作伪装,也不进防空洞,万一炸到打水船、趸船,我们也可跑进去抢些东西出来。
月月自小在福建长大,对黄葛树不甚了解,但她却让我在朝天门看到了二江奔腾之壮阔、黄葛抱石之精神。邻居告诉我,看到了小区大门前的黄葛树就看到了整个重庆的黄葛树。他反问我,重庆遍地有黄葛树,“你看得过来吗?”我语塞。
为障显城市魅力和城市特色,我国各大城市都纷纷贴出新标签,如一个人的名字之后加了字和号一样,如花城、冰城、泉城、蓉城、春城,以及江城、石头城、日光城,等等。唯独重庆却将黄葛树推为标签,只要你一说起黄葛树就有重庆,一说起重庆就有黄葛树,形象又有亲和力,别具一格。在重庆的另一套树木,像雪松、龙柏、苏铁、含笑、女贞,以及大芙蓉、夹竹桃、悬玲木、八角金盘、十八功劳,等等,它们虽在重庆这方水土里也婀娜芬芳,却都比不得黄葛树卵强劲与不屈,它们充其量也只能算是配角。黄葛树大枝伸展,小枝斜出虬曲,如人之手臂高高上举,自胸部以下悬根露爪,有极强的吸附力,根茎只要搭上任何一地即可生根抽芽。尤在岩石之上,根须早早地占尽一切可用之处,严丝合缝,不管环境多么恶劣,或曲或直,或圆或扁,总能茁壮成长。像极了重庆劳动人民的双手和双脚,“根,紧握在土地,叶,相融在天空。”青筋暴露却又刚劲有力,就算是遇上像“重庆大轰炸”这样的灭顶之灾,也无法撼动它们。据说当时朝天门有棵黄葛树被连根一起炸飞,随江飘流,黄桷树上爬着一个女娃,后被人救起。求生的本能促使女娃紧抓任黄桷树不放,谁又能说这不是黄桷树救了这女娃一命?
资料显示,黄葛树在我国西南、华南广有分布,独以重庆为最多。三国时刘备入川,在中梁镇龙泉寺种下一棵黄葛树,长成后分叉六股,又称“六股树”,需十多人牵手方可合围。解放战争时期,中共南方局和八办所在地红岩村前的三叉路口,还用一棵硕大的黄葛树作掩护与敌特作斗争。
重庆的春总少不了它的绿。每到春季黄葛树落叶,重庆便有“半入暮春半入秋”的独特美景。一个暮春的雨天,我撑着伞,赶到黄桷垭去看黄桷树落花。那里的黄桷树多不胜数,金黄的黄葛花和着树叶一起纷飞,树都像是在扯着嗓子大声喊叫,喊得我头晕目眩。它们颜色相同,一阵接一阵地落下,瞬间就将黄桷垭带入满街秋色。它虽没红叶般的热烈,但却蕴含了边落叶边抽芽的浓绿秉性,以致让人误认为黄葛树是先天就不落叶不开花的乔木。黄葛树的花更是独特,花在果内,果在花外,如无花果一样。花落地时,抛给人一个幽怨的眼神,仿佛一树桃花春流去。这让我想到了李白的《黄葛篇》:“黄葛生洛溪,黄花自绵幂。青烟万条长,缭绕几百尺。闺人费素手,采缉作絺綌。缝为绝国衣,远寄日南客。苍梧大火落,署服莫轻掷。此物虽过时,是妾手中迹。”《本草纲目》中这样记载:“葛,性甘、辛、平,无毒。主治:消渴、身大热、呕吐、诸弊。起阴气,解诸毒。”秋冬之际将摘来的黄葛树果浸泡擦身,水呈黄褐色,能抗疲祛湿。山城署热、多雨,最适合黄葛树果擦身,重庆人惯用之。
我穿行在由黄葛树编织起来的树荫下,迟迟不肯返回。
小区大门前的那棵黄桷树没有乘着大雨发泄一下自己,多掉些花和叶子。那些花和叶子仍长在枝丫上,挺着胸,举着手,落寞而矜持。
你说你到过重庆,到过朝天门、磁器口、解放碑、洪崖洞、观音桥、南山一棵树,甚至到过红岩村、白公馆、渣滓洞,那你是否到过黄桷垭、黄桷坪、黄桷渡、黄桷塆、黄桷街和黄桷古道?是否偎依在她亭亭如车盖的羽翼下道山城黄桷?在重庆遍地有黄葛树,路道、公园、江边、岩壁、堡坎、厂区、甚或农家。綦江有一棵黄葛树直接在一农户家里从一楼长到三楼顶上,硕大无比,成为网红打卡地。吴冠中在其散文《老树》中写道:“大黄桷树是十里长亭,是劳动人民的露天茶社……。没有大黄桷树的地方似乎历史就短,根底就浅,那里就少了传说和故事。
说到黄葛树与薜荔木实是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长于南方,都是桑科,榕属,落叶乔木,连叶片也相似,且都有果。不同的是黄葛树高大挺拔,根系强劲,薜荔木则靠攀扶或葡蔔生长,就像传说中的狈,但薜荔的药用价值要高于黄葛树。《本草拾遗》中载:薜荔“主风血,暖腰脚。”具有祛风除湿、解毒消肿的功效,主治风湿痹痛、坐骨神经痛、尿淋、闭经、泻痢、水肿、产后瘀血腹痛等。月月选择在黄葛树下卖冰粉,是巧合?是刻意?重庆有冰粉,宁海有胓㠮,重庆有市树,宁海也一定有黄葛。
“黄葛树儿黄葛垭,黄葛垭下是我家……。”三毛的童谣至今仍在流传。重庆是黄葛树的根,黄葛树是重庆人的魂。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似这等样的山水之城怎能没有全根全须的黄葛树来相衬?不管“雾都”也好,“山城”也罢,唯有黄葛最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