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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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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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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岭

               大 山 岭

                  石  舌

岭不只是崇山,还有路在里面。平地称路,祟山作岭。岭从山旁,险;路在岭上,更险,是蜀道。汉人司马相如在《上林赋》中这样描述:“崇山矗矗,寵嵸崔巍。”大山岭即如是也。

大山岭上全是石头,不远处的小山岭上也全是石头。石头非凡物。亿万年前,天崩地裂,太平洋沉入马里亚纳海沟,这些石头连同山一起从海底浮上陆地,雄雕出我们现在看到的丹霞地貌的模样,并允许人类率先抵达。宋人杜绾在《云林石谱》序中称石头是“天地至精之气,结而为石。”既然说石头是天地之气,那便是天物,珍贵之极。天物能长坐。天物睹人,忠奸善恶立现。

石头具有奇、秀、漏、丑等特征,深得世人钟爱,从庭院栽石到室内摆石,石头出尽了风头。苏轼有言“园无石不秀,室无石不雅。”进一步将石头推向了极雅之地。

一些到过海边或山峰的人,或徜徉或停留其间,其实都没能真正了解大自然,那里面没有我们要的生活日常中的场景,有的只是从远古蛮荒时代走过来的粗糙卑劣的场景。山峰、河流、冰川、大海和原野,一切远离尘嚣的大自然,它们都有自己的场景和生存方式在运动,它们有拒绝被人类了解和熟知的一面。人类总是不满于现状,总要设法去破坏它们,总觉得未到达过的地方必定很好玩。其实不然,当你一旦抵达大自然的怀抱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你的潜意识里会产生不安、恐慌甚至恐惧的情绪,就想急急逃离。尽管我们在不断贴近大自然,崇尚大自然,可人与大自然毕竟不同路。

大山岭一直是我的痛。离家后,我时常因思念而窗推夜月“待天明”。想像大山岭端坐着可爱的样子,常拿她与仙女山作比较谁更有仙气,常拿嘉陵江与大山岭“小龙潭”相比拟谁更有龙相。如今得归故里,村庄里的人便觉我是从大山岭上下来一般热切。于是,我更觉有必要去大山岭上爬一爬,拜一拜,拿酒敬一敬。

路上,大山岭让我觉得格外的亲切。清晨的太阳光还未照落下来,棉花絮似的浓雾像婀娜的少女在我脚下躲闪。这并非是我曾经在大山岭上担过柴饿过肚,也并非大山岭曾与我寒暑易节、四季相守。而是父亲的话让我沉默深思,他说我就像大山岭上的石头……后面的话虽没冲出口,却足以压垮我的头颅。我知道,村子里有的人搬到县城,再从县城搬往杭州上海住,而我却还守在大山岭。

大山岭上树木葱郁,是县内及周边地区画眉鸟的集散地。画眉是神鸟,能说人话,尽得大山岭的庇佑。这一富贵鸟的生存条件极其苟刻,阳光、气温、树木、昆虫、山泉,缺一不可,关健还要无污染、无躁音。我曾一度信任语言胜过任何表情,可此刻坐在大山岭石头上,觉得语言不可信任。凝视她时,发觉世上的温情竟然无声。当年开垦的荒地没了,画眉鸟没了,树木都成森林了。

大山岭明明是一座山,却偏要学人样,胸前挂起逶迤的白带,等待村庄里的人来爬。悬崖上的石壁像是传说中暹粒的吴哥窟,是城,是神的藏身地。我像只壁虎粘贴在峭壁上,稍不留神便是粉身碎骨。此时我想到了蜀道。遥想当年诗仙也一定和我现在一样,像只壁虎般趴在蜀道的崖壁上攀爬。之难、之险无法言说,从而吟诵出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的感叹。殊不知天地有洪荒之力,山川有斧凿之志,能营造如此胜景于眼前已是人类福份,又何必再作他想?天下蜀道多险难,先人的智慧除了为后代留下道途,我想,更多的则是在抵御外敌入侵时的攻防意义。

我累了,想在大山岭的石头上歇一歇。就像一个寻找灵魂钥匙的独行者,在无望的攀爬中来至某个节点上想要停下来喘口气一样。可我的屁股真是瘦削呵,刚一坐下,石头的凉意和硬度瞬间就在尾椎骨处集中,并迅速顺着脊梁爬上肩背,全身的皮肉立马就竖起了小颗粒。尤其手臂最难忍,一根根汗毛站立在小颗粒上,随风舞蹈,骨尖上生痛。这是隆冬。痛,是孕育一切生命的开始,这说明我还活着。一艺之成亟需磨砺,成功的钥匙在幽深处。苏东坡把书艺当作生命体对待,他认为:“书必有神、气、骨、肉、血,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如果说书之骨、之肉、之血可抚可感,那么,书之神、之气则意味着艰难的精神探索,是痛。

痛长有脚,孕妇最了解。一个重重的生命体脱离子宫后,痛跟着就走了,剩下欢笑。这有点像麻醉师,左手擦酒精,右手推针筒,痛就会从病人的某个部位跑掉。尽管这是一种麻醉性的欺骗,可世上没有哪个人愿意离得开这种欺骗。这也是我一直在为母亲骄傲的原因之一。她一生生了五个子女,却带大了九个,从没把痛喊出来。我还知道,当年关羽只要边读《春秋》边下棋,他的痛就能从骨头缝里被赶走一部分。麻醉师、我母亲、关羽,他们都是自带药性的人。就像传说中的橡胶树,能治人,能醉人,也能自治。我这点小痛,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上一趟大山岭就要备足干粮,带好锄头、柴刀、柴担和柴绳,熹微出发。父亲落手快,在我还在斫柴时,他就已将柴斫好并捆好,顾不得喝口“小龙潭”上的龙水就开荒去了。父亲说,那是只争朝夕的事,容不得半点的懈怠。可“小龙潭”的水真是清凉呵,我都喝不饱。这时,听见父亲在山上骂人,我急急跑去帮着一起开荒。太阳搁到石峰山岙口时,我们挑担下山。经过连续几天的努力,那块荒地终于被开垦出来,那是我们全家八口人的活命地。然而,人定却胜不了天,荒地的收成还不到投入的十分之一,种在那里的蕃薯、玉米、芋头不是被野猪拱食,就是被飞鸟果腹。那里的柴草树木曾被斫得寸草不生,不像现在,树木都长成了天,连“千年不大”的慳漆也都有碗口粗。记得有次,我曾带七根年糕上山。太阳当头时,我们歇下手中的活,寻一背风处,像野人样点火烧烤。火光中,年糕开裂,由白变黄,再变焦。方法足够原始,味道却足够香,至今我都没敢忘记那焦黄的年糕味道。

在那个受管制年代,大山岭只是过路的岭。岭两旁万木葱笼,要啥有啥,但要啥也不能拿,最是考验担柴人的心。有一次,村里有个人上大山岭时顺手去斫了根细慳漆用来捆柴,结果被大队批斗了好长一阵子。说人是那个时代的主人翁,倒不如说人还不如大山岭上的一根樫漆更确切。全村人讨生活都要翻过大山岭去到另外一个世界:长坑斗、薄刀峰岗、老鹰岩、石峰以及“小龙潭”。还得是在有限制的圈划外活动,圈划内与大山岭一样是被禁止的。那个被批斗的村民就是在圈划内斫的慳漆。

那时父亲年轻,是队长。为全队,为全家,他一头担着大山岭,一头担着全村人,往往一天就要往返好几趟。父亲的脸像大山岭上的石头一样黝墨,心像佛一样慈悲,即使用最硬最韧的慳漆也很难像捆柴一样把我父亲从苦海中解救出来。父亲的苦让我学会了坚强,十四岁起我就随父亲上大山岭担柴、开荒。自小大山岭就留有我的汗水和泪水。大山岭上日夜有人,但也并不安全,尤其是“倒路爿”一段。石乱路滑,弯多陡峭。两旁树木参天,终年有山泉水在此流淌,阴冷潮湿,常年不见太阳。这是蕲蛇经常出没的地方。上大山岭的人将柴担至“倒路爿”就算是下来了大半个大山岭,离家近了,心也不慌了。大家往往都要在此歇脚,喝点山泉水,然后再回家。我每次担柴到此,心总悬着,生怕有蕲蛇突然窜出来咬我一口,更不敢歇脚喝水。有一天,某村民要急于犁一块地,而队里的耕牛又被集中关在“小龙潭”。鸡叫头遍我就被父亲叫醒与村民一道摸黑去山上牵牛。借着星光,我们行至“倒路爿”,只听村民一声惊叫,说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很痛,怕是被蕲蛇咬了。点起火柴查看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为防万一,他一路狂奔回村,留下我一人继续上山。当我惊魂未定从“小龙潭”将牛牵下大山岭时,有人说某人被蕲蛇咬了。好在村里有位教书先生懂得医治蛇咬之法,将他救了。那时,被蕲蛇咬伤的人很多,送往医院,不是卸胳膊就是锯腿。

前路茫茫,大山岭的光滑与凶险,仍旧支撑着我走过一年又一年。

我终于来到大山岭峰顶。独自一人唱着歌,跑来跑去。我和阳光、树木,山泉一起,把整个大山岭都唱空了。我在大山岭的石头上轻轻坐下来,一任浓装弄化了自己的脸。我得到了大山的接纳和溺爱,并允许我触碰她的寂寞和宁静。当然,妩媚的大山岭也在教我,要我学会坚韧。此时,我想到了远在天堂的母亲,她看到我归来时强健,心里一定畅快极了。

之子于归。热爱大山的人心中必有条河在流淌,尤其是男人们最可爱,专注、深情而干净。不论他们走多远,也不论他们走多久,却总能青衫细马,归来仍少年。当年,我就是踩着大山岭的石头走出去的。

我用手捏捏身体,肌肤柔软,但里面的骨头很硬。我扛起几根骨头,拜别大山岭。

我要走了,去到一个遥远的小山村。那里有一所小学,还有一个台子,听说有三尺高。我将在台子上面种下许多根须,然后像大山岭一样端坐着,尽量把活儿干得仔细漂亮。对了,每个周末我还要进城一趟,搬回些树苗。然后净身,然后再用心将这些树苗播种给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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