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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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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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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舌之泪

          石 舌

石舌是一块石头的名字,“皆因状如舌头而得名”。座落在“三门湾缑城之南,石溪(今白溪)之畔。” 傲立于旷野平地之上,已越万年。石舌旁有一章姓大村,2000余人,他们依石而生,依石而死。走过了一代又一代。

世上没有什么比石头更伟大的了。自从人类有了文明,石头就一直站在文明面前代替人类在说话,许多有关历史的疑难杂症都能从石头的缝隙中找到答案。这不单是石头的坚硬与久远,更关乎品性。画眉聒舌总嫌烦,顽石无言却可人。我们先抛开英国的巨石阵和中国的甲骨文不说,单从金字塔到吴哥、敦煌莫高窟到布达拉宫,石头叙说的历史又岂止成百上千?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的变迁史就是石头的变迁史。矗立在村口的石舌是没有金字塔那样的宏伟,凝聚人类的智慧。但却也以其特定符号为标志,力所能及地庇佑着乡亲乡邻,置之死地而后生。石舌“状如舌头”却非贪口之舌,更多的是耕读文化的传承与践行。打从南宋立村之时起,村人就以礼义廉耻、 《章氏家训》为立身之本,处世之本。从我记事起,父母亲就教导我做人要勤俭克苦、诗书礼人。

并列中国十大名家训的《章氏家训》上载:“忠君上,孝父母。友兄弟,别夫妻。睦亲族,教子孙。继绝世,正术业。勤本职,崇俭约。励谦隅,谨言动。敦谦让,慎婚配。重丧祭,建祠宇。治葬地,立墓碑。置祭田,保阴木。禁盗卖,谨称呼。戒争讼,除凶暴。传家两字,曰忍与让;防家两字,曰嫖与赌;亡家两字,曰暴与凶。休存猜忌之心,休听离间之语,休作生愤之事,休占公共之利。吃紧尽在本求实,切要在潜消未形。子孙不患少而患不才,产业不患贫而患喜张;门户不患衰而患无志,交游不患寡而患从邪。不肖子孙眼底无几句诗书,胸中无一段道理,心昏如醉,体懒如瘫,意纵如狂,行卑如丐。败祖宗之家业,辱父母之家声,乡党为之羞,妻妾为之泣。岂可入我祠葬我茔乎?戒石具左,朝夕诵思”。村人们心存敬畏,以家训为纲,石舌为凭,耕读传家。村庄先后走出过二位掷地有声的人物:明初的二甲进士章朴和民国时的少将章镜波。之后,辈有人才出。人多地少,生存自然艰难,但石舌章村人,不下南洋,不闯关东,以就近分流之法来光大章氏人的血脉成就。从村庄分支出去的章氏有:赵家山章氏、上枫槎章氏、应家山章氏、岙里章氏和冠庄章氏,遍布县内。从某种意义上说,没有石舌就没有缑城章氏人。

但石舌是一块凶石,碰不得。

孩提时,父母亲就不让我靠近凶石,说是避灾。稍长,家里为了给二哥筹备象样的婚礼,父亲买了只小羊羔来由我放养。这样,我每天除了上学还多了一件事,那就是午饭后牵着小羊羔到石舌前面的小山坡上吃草,放学后又到小山坡上将小羊牵回家。每次牵着小羊羔经过石舌时,我总心存敬畏,不敢正视,生怕触犯石舌而惹祸上身。有一天我牵着小羊羔经过石舌时,小羊羔突然挣脱绳索跑向石舌,吓得我赶紧追上去抱起小羊羔,一口气跑回家。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石舌,没有三头六臂,没有血盆大口。通体黝黑,间有斑白,宽不过数尺,一人多高。无依凭,无同伴,自顾自立于旷野之上,任凭风吹日晒,似神物。但石舌从何而来至今还是个谜。人民公社时,村里曾组织生产队进行过挖掘,可越挖越大,数丈下去也不见底,只得作罢。石舌看着我,我牵着小羊,就这样我们一天天长大。

玩伴章统的父亲偏不信这个邪。冬日的一天,他赶牛在石舌边犁田时,随手拿牛鞭子抽了二下石舌。舍不得抽牛,抽石舌。深夜,他家突然起火。大火是从最不易起火的地方——羹橱脚下烧起来的。火焰像是从魔盒里跳出,嗷嗷怪叫着,被风用手一指,几下便蹿到了房梁顶。全村的人都起来了,他们从温暖的被窝里迅速爬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赶往火场。大桶小桶的水往火场里倒,但对已着了魔的大火犹同杯水车薪,根本不起作用。有的人想冲进火场里抢出些有用的东西,却发现滚烫的火焰卷来足以将人烧焦。人们呼天抢地,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火。到天亮时,原本并不牢固的老房子已化为灰烬,片瓦无存,给本就苦寒的家庭添霜添雪。说也奇怪,相邻的几户人家除倒掉少量瓦片外竟完好无损。事后,村里人都怪章统的父亲,那天不敢抽打石舌,冲撞神灵,招来了天火。此后,谁也不敢去触碰石舌。

忽然,有一天村人们纷纷传话说石舌在流泪。跑去看时,上面布满了印痕,石舌果真在流泪了。

曾几何时,村庄里的人因钱开始变的不安分起来。市场经济的飞速发展带来了个体生命的绝对自由和自私,人们陶醉在邪恶的四方孔中不能自拔。藩多拉魔盒被打开,万恶的私欲在和谐的上空横行霸道。就象巴尔扎克在《欧也妮-葛郎台》中描述葛郎台那样,在金钱面前,妻子和女儿都不及他手中的一枚金币。什么礼义廉耻,《章氏家训》,统统都被扔到了一边,再也不信石舌庇佑之说。取而代之的是赌博、六合彩、贪污、腐败、强取豪夺等黑恶势力。白天被黑夜取代,正义被邪恶遮蔽,天道遭劫。村里的老人们说,石舌章风水没了。风水来源于阴阳八卦,是《易经》中的重要分支。先祖们在选址建村立户时,大多有过风水的考量,最不济的人也不会抛开水源地的择吉。天地人和水为先,粮食次之。石舌章村就曾有富足的水源而让四乡八村的人们钦慕不已。但是现在,村庄却断水了。

这得从村口大溪上的黄沙说起。

由于洪水的冲积作用,大溪两旁陇起了高低不一的沙丘地,为贫瘠的村庄带来丰富的耕作之地。花生、玉米、黄豆、小麦等应有尽有。可以这样说,这些沙丘地解决了村庄一半以上的人口生存问题。然而,人力终究无法与天力相抗衡,在洪水面前,这些农作物不是被淹死就是被冲走,直至荒芜。筑堤堤跨,筑坝坝毁。好在黄沙还在,有黄沙就有价值,或者说财富。金灿灿,亮闪闪。

水泥的诞生使建筑业有了革命性的突破,万丈高楼已非单纯意义上的汉语词汇的形容。黄沙在建筑中的比例分配与水泥一样地举足轻重,水泥离不开黄沙,黄沙少不了水泥。缑城一半以上建筑所需的黄沙均来源于村口的大溪。采挖黄沙便成了当地人快捷的致富门路。章统因家遭火灾便早早地辍学在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不愿上中学的人之一。那时,正赶上土地家庭承包责任制。作为口粮,作为家庭承包地,章统整日忙碌在大溪边的那块沙丘地上。但因洪水作怪,播种满满,收获寥寥。后来,得知黄沙能卖,他干脆不再耕作做起了黄沙生意。几年下来,收获颇丰,他把遭天火的老房屋重新盖起,在村里传为佳话。

在阳光下闪着金黄色的黄沙如金黄的金子一般。人们毫无顾忌地将它们从沙丘地中铲到一辆辆拖拉机上,源源不断地运送往缑城的各个建筑工地。巨大的需求量使得人们夜以继日,根本不在乎这是对资源的掠夺,对大地母亲的侵占。历经人生磨难的章统,却未过多地参与到后来的黄沙采挖,盖了新房后就悄然退出。他认为这无止境的盗挖迟早要遭天遣,便与他人另谋生路去了。

然而,膨胀了的私欲如决堤的洪流倾泻而下。很快,黄沙就枯竭了。这时,人们开始把私欲的目光瞄向地下,地上有金山地下有银矿。于是,大溪被一段一段地分割。挖沙船出现了。断水的原因就出在这挖沙船之上。一艘大型的挖沙船,所用的落水架可延伸到地面五十米以下。机器开动,地底下的黄沙被源源不断地抽挖出来,同时,直径两公里范围的地下水也随即被无情地倒抽而出。地表的平衡被打破,地球母亲被钻成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先是村庄里始祖墓旁边的井干涸了,继而村庄里别的井也干涸了,后来,连村庄引以为豪的穿村而过的小河也干涸了。挖沙船挖走的不单是黄沙,更是全村人的生存命脉。尽管如此,却未见有那个政府部门来追责。相反,只要交了税,办了营业许可证,就能挖,至于深度无限制。那时,这些人还被作为改革开改的政绩在歌颂。这时,村人们开始变得惶恐不安,但谁也没有办法,因为挖沙船都是有权有势的人。他们可以杀人放火,不择手段,却绝不允许村人百姓们点灯说活,谁要是不听话,举报上访,轻则挙打脚踢,重则刀枪相向。被砍伤住院的何止一二人,更有甚者被逼远走他乡。

人以群居,物以类聚。有权的人和有势的人相互勾结,不但盗挖黄沙,扼断命脉,还大肆侵吞国家集体资产,买卖土地,占山为王。他们说,无毒不丈夫,有钱就有一切。后来,连依法拥有的人手一本的承包田土地证我们村也没有,原因是土地被贩卖了哪来的证?

灯红酒绿,声色犬马。既然黑白颠倒,就无视国法,既然藩多拉魔盒已被打开,魔鬼横行,那就有人坐地分赃,开设赌场,做六合彩,吸毒。许多这些只能想想的,或只能是在电视里看到而现实不可能碰到的事,却实实在在地在村庄上演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凶神恶煞般,俨然黑社会排场。在这样的场合下村人是没人敢说不字的,背后敢怒,当面不敢言。开赌时,上百辆轿车云集,赌资上百万。山已不是山,人已不是人,现实版的影视剧。每逢周二、周四、周六的晚上,买六合彩的人堪比大礼堂着戏还热闹,熙熙攘攘,我问你猜,实在猜不出,就去问“黄大仙”, “黄大仙”说牛就买牛。天可以塌,手中的牌不可以丢,十二生肖更不可以忘。许多人家买煤气的钱、买米买油的钱也都被先用来买六合彩。他们相信,押下就能一夜暴富,天亮就能升天为神。人气要多旺就有多旺,场面要多气派就有多气派,关健还无人查处。难怪有传言说,这里是缑城的澳门,缑城的香港。我从不相信世界有巧合这一说,更多的不过是命运的按排,无法确定村庄的这一劫难何时能过去,他们用无知撕裂的不只是村庄和《章氏家训》,还包括人心与道德在内。

石舌在哭泣。村庄也在哭泣。

有位哲人曾说过这样的话,历史是诱人的,现实是丑陋的。我宁愿相信我们这个有着千百年的石舌之村成为诱人的历史,却不愿成为肮脏而丑陋的现实。其实稍加注意,祸害村庄乱象的只有三个家族,书记章成家族、人称“五虎上将”家族和“牛头”家族。他们上通天庭,下管地狱。但我坚信,邪终不能压正。假如,若干年后有石舌站立的这个村庄还在,还未被他们侵吞殆尽。那么,我们还活着的子孙后代们,我们强大的国法,是否还会放过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恶人呢?

一部作品的感染力和穿透力不仅是它的语言的射程,更有一个民族的历史与他人交流,一块土地的血泪与他人交流,一段心灵的暗伤与他人交流,一个社会的腐败与他人交流。

我要战胜那个由邪恶堆积起来的灰暗的黑洞,击中不公社会的痛处,解除时尚强加给我的魔咒,否定特权。在风云激荡的语言中起锚并驶向凶险的彼岸,重获一次新生,凤凰涅槃似的。这是语言赋予的我唯一选择的权力,与我生命中偶然出现的、难以理解的暴虐同祖同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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