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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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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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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

由于我和我妈都喜欢花,于是我家院子就有了花园。花园最开始是在后院牛棚对面的空地上,那片空地位于后墙角,用来放置木头和废锅烂铁之类的杂物,地方不大,没有实际用处。因为我和我妈都太想要有一座花园了,所以那块地就被叫作了花园,后来也就慢慢长出花来了。也就是说,我们是先有了对花园的想象,后才有了真正的花园。

在我们家,花园不像院子里的水龙头不像粮仓不像牛羊那样重要,它无法带来实实在在的收获,无法填补饥饿改变贫穷。所以,我爸妈也很少会花费心思,真正像关心地里的庄稼一样去关心花的长势。顶多不过在从地里劳作回来后,洗完手把半盆子的泥水洋洋洒洒泼过去,便算作是浇花了。

是啊,在过往艰难的生活中,像衣食住行这样最朴素的物质需求尚难以得到满足,更遑论风花雪月之类的精神追求了。对平常人家来说,把日子过下去才是天大的事。但人难胜天,想单单凭蛮劲在黄土堆里刨来刨去,顺顺当当的把日子过下去,实在是太难了,总是需要借助一些别的东西的。这时,花园便成了一种寄托,一种皈依,它能让清苦的日子开出花,把人从泥土里拖拽出来。

从最开始放置杂物的空地到长成花园,我家花园经历了漫长的变迁。当我回忆我家花园到底是先有的花还是花籽时,联想到了关于生命起源的辩论,那就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如果时空仅仅被限定在我家花园里,那就可以类推出来答案——“先有蛋后有鸡”,很简单,因为我家花园是先有的花籽,后才有的花。但要是不做这样的假设和限定的话,关于“先有花籽还是花”的问题又要被向前追溯到无数个花园里去了。在科学之外,答案总是相对的。

那么问题来了,我家花园的花籽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它们有时来自路边的花丛,有时来自我放羊的山坡上,有时来自村子里婆婆家的院子。

每到秋天,我总要和发小去村子里的婆婆家讨摘花籽,这样来来去去认识了许多老人,他们大多是住在老堡子土窑里的独居者,非鳏即寡,与土窑外面的新农村没什么瓜葛。他们一生都蜷缩在地平面以下,自顾自地与世无染地活着,像是被村子遗忘掉的部分。

我们常去的一个婆婆家住在老城墙根下面,她家窑洞侧面有条斜下坡小路,来往的人走在路上就能看见整个院子。婆婆个子低矮,脊背佝偻,面容消瘦,眼睛明亮,发髻光滑,常穿一件黑灰色的盘扣圆领外衫,年轻时应当是个美人,因为缠过小脚的缘故,走路有些摇晃。她的院子很大,角角落落都被扫得干净的泛白,院子里有许多窑洞,有女儿出嫁前住过的,儿子分家前住过的,还有养过鸡鸭牛羊的......养活过一大家子人的地方,到了只剩她自个儿和一群鸡。

她所住的窑洞正对着大门,太阳光能钻进去的地方除了一扇窄小的双开门,还有一扇方格纸窗户,那扇窗户曾被红烛照亮过,之后也许还被白烛照亮过。不敢想象,得见过生命中那么多欢畅的时刻,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那么大的院子里,除了喂鸡和扫地,还能做些什么来消遣余生。而空等黄昏,空等睡意,空等疾病,该有多倦多寂寥啊!这样的院子,只有在大年三十才会重新热闹起来。

婆婆家的花园在院子正中央,用青砖垒起来半米高的圆形镂空墙围,花园边上总是晾晒着杏干和布鞋。花园里大多时候长着太阳花、鸡冠花、臭菊花等村子里最常见的花,都是最不起眼的品种,和“名贵”这两个字完全沾不上边。但都是色彩烈艳,生命力极强的花。特别是夏天花开时,婆婆的院子便有了黄土地以外的颜色,粉白的、桃红的、金黄的、赤橙的......,火红火红的花朵像火红的太阳照亮了整个院子。等到秋天枝头结出花籽,只要有风来吹落它,有泥土捧住它,有雨水淋湿它,来年就又会重新长成茂盛的花园。

这样的花开在这样的院子里,就像是开在一颗荒凉的心上,自带色彩,自带生机,干净、热烈、清寂,不会因杂草丛生而凋败,也不因无人问津而黯淡。

去的多了,和婆婆熟络了,我们就不止是找她要花籽、挖花苗了,还要去摘她家门口的杏子吃,拔她家公鸡身上的毛做毽子踢。最开始时,我们只是跑到她家鸡窝旁的鸡粪里去捡鸡毛,捡到的多是母鸡毛,又短又脏,颜色还不好看。但是要论上好的做毽子的鸡毛,则是公鸡尾巴前面垂下去的部分,那种毛柔软、细长又漂亮,做出来的毽子既轻盈又能踢得高。

婆婆家的公鸡有红棕色和蓝绿色的,毛色光滑又顺溜,像是抹了层金粉似的,只要身子轻轻一抖擞就会荡出粼粼的金光来。而想要拔到公鸡毛是极不易的,我们三个人常常跑来跑去的满院子追鸡,追的鸡一会飞到柴火堆上,一会钻到门楼洞里去,不得安生,有时鸡还没有追到,鸡毛就已经落了一地。后来,我们变得聪明了起来,那就是等到傍晚鸡回窝以后再把它揪出来拔毛。

做毽子光用鸡毛又是不够的,还要在我妈的包袱里找边角料布片,翻箱倒柜的找铜钱,去垃圾堆捡打完吊针的塑料管,等这些都准备齐乎了才可以开工。做毽子倒也不难,先用布把铜钱片包裹起来拿针线缝住,再剪一截吊针管竖起来缝在铜钱中间布面虚空处,最后把鸡毛插到吊针管子里。这样,一个好看的鸡毛毽子就做成了,并且无论它怎样掉在地上都始终不会倒,这样的毽子在孩子堆里是极受欢迎的。因为如果没有鸡毛和铜钱的话,毽子则只能用塑料条和铁垫片去做了,而那样做出来的毽子又丑又笨重,踢得人脚指头疼。

就这样,每到清明节前后,我们就给花园里撒上从四面八方收集来的花籽,埋下各种花的根茎,我家花园里渐渐有了月季花,有了红苕花,有了格桑花,有了各种各样村子以外遥远的叫不上名字的花。每个春天我们都生活在美妙的等待中,等着一粒种子在泥土中汲取营养、破壳、发芽,等着生命的来临。那是一种寂静的浪漫的不知所以的等待,以至于下完雨要去看一看,早晨起床来不及刷牙要去看一看,从地里披星戴月地回到家也要去看上一眼,好像花园里还能长出别的什么东西似的。这样的等待常常给人带来希望,带来力量,而这希望这力量,才是把日子过下去真正需要借助的东西。

如果能等到花长出来,那它就还是花园;要是长不出花,我妈也会想办法让它长出菠菜、大葱和萝卜来,总之,这样的等待决计是不会落空的。而我们的一生曾有过多少类似的等待啊,就算没能等来什么,也总收割过别的东西。

早期的花园很难看得出来是个花园,花长得好长得坏的全凭天意,雨水多的时候,就长得有劲一些,雨水少的时候,就长得蔫吧一些;被牛羊吃掉的,就重复着发芽,没被牛羊吃的,则开出花结出籽来。说是花园,总是蔫啦吧唧的难成气候,没有个堂堂正正的花园的样子,但庆幸的是,它仍把杂物和野草挤到了墙根,为我们留出等待、留出遐想的空间。

墙根下除了杂草还长满了喇叭花,喇叭花是唯一没长在花园里的花,也是院子里长得最茂盛最省心的花。只要把小小的花籽随意往墙根下一撒,就再也不用管了,不出两年,蓬勃的藤蔓就会顺着枣刺爬满整个院墙。喇叭花不同于院子里的其他花,它的花期很长,每年可以从六月开到九月,但是每一朵花的寿命又极短,它们在月亮升起时打开自己,等到太阳升起就又闭合起来拧成一根小麻绳,在短短的光影交错间完成盛开和凋零这样的事。每逢花开,紫色的、粉色的、白色的花从一丛丛碧绿的枝叶中冒出来,像一个个小小的喇叭在吹奏赞歌,高歌生命,让人在每个早起的清晨都能收获美丽心情。

肆意生长的喇叭花,总是卯着一股狠劲,昂着头颅直挺挺地往高处够,一直爬到桐树枝上,爬到一切它能够得到的地方。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向上的劲头,阻挡这样的茂盛,而这茂盛像是能读懂人的心思似的,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后院破败的土坯墙,遮住生活不堪的一面。

在我家院子里和喇叭花长得相似的还有一种花,因为在傍晚开花,所以叫作烧汤花,烧汤花在花园里占地面积最大,剩下的红苕花、指甲花、太阳花、吊兰花......不过都是在钻空苟活着。这些钻空活着的花,同样是花园不可或缺的部分,让人在疲倦的生活中看见了阳光和雨水的痕迹,看见四季更迭。院子里有了这些花,即便日子再难熬,人也就跟着一轮又一轮,一茬接一茬的过活下去了。真是不敢想象,要是没有花园,日子可该怎么过下去呦!

试想,一棵花身上曾有多少在人间流淌过的时辰啊,有那么多雨水滴落在它身上,那么多月光照耀在它身上,那么多柔和的狂劲的风吹打在它身上,那么多雪压在它身上。在那样的时辰里,繁星闪烁,桐花摇曳,炉火旺盛,炊烟缕缕;在那样的时辰里,牛羊打盹,兔子打洞,老鼠逃窜,麻雀被捕;在那样的时辰里,院子泥泞,窗户漏风,衣服破旧,头颅低垂。而那样的时辰早已流淌进深深的深深的岁月里,难觅踪迹,成为茫然回首间的向来萧瑟处,晴空有时,阴雨有时,总是人间好日子。

家里盖新房后,就再没有了敞开的院子,没有了裸露的土地,但我爸妈还是给我在家门口留出了一片花园,花园不像从前那样大,但总归算是真真正正的花园了。因为长在家门口要给人看,我们总想着要怎样才能把它拾掇的体面点,想来想去,最终觉得起码得有些像样的花草,再有个好看的木围栏,才不失雅趣。

当然,更多的时候只是我自个儿在琢磨这些个无用之事。新花园一开始有两个,大门口左右两边各一个,右边用来培植月季花,左边种格桑花,比以前的花园干净了许多,但仍难说是我想象中的花园。因为我一直想要给花园里面栽棵树,而我爸说树根会把门口排水渠别裂开,这样地下渗水房子会受潮。最开始建新房时,我和我妈关于在院子里建花园的梦想也是这样被驳了回去,好在最后取中留下了花园,也许我爸是对的吧,总之这样的辩论我从没有赢过。

后来,因为左边的位置要空出来停车用,所有的花就都又被移到右边花园里去了,在外工作后每次回家最欣喜的事就是看到我妈种的花,却总觉得还不是理想中的花园,总差那么点意思。直到有一年,我辞职在家生活了很久,所有心思重又复还轻盈,像小时候那样回到了花园里。

在那年春天到来之前,我把鸢尾兰和玉簪花从盆子里移栽了出来,给花园靠街一侧栽上了玉簪花,靠排水渠一侧则栽了鸢尾兰。鸢尾兰是我小时候从邻居姐姐家的醋翁里挖回来的,一直养在废弃的铁盆子里,它的根茎因之被局限,长了许多年始终长不到盆子以外的地方。玉簪花是我妈从邻居婆婆家移回来的,和鸢尾兰的处境相差不多。当这两样花切切实实长在花园里,就完全变了副模样,好似被禁锢多年的欲望在土地中得到伸展,得到释放,这样猛然疯长的势头,倒让我家花园多出了半分洒脱和野性来。

鸢尾兰和玉簪花都是多年生,每年秋天霜降后枯黄败落,昔日傲立的花茎在一夜之间便耷拉下去瘫在地上了,等到了春天再重新发出更多的嫩芽。鸢尾兰的叶子如刀似剑充满力量,像是直戳戳的从地底下刺上来的一样,每年五月前后开花,如梦如幻般的花朵像蓝色的蝴蝶翩翩停落枝头,为花园添出几许油画般的浪漫色彩。玉簪花的叶子则多了几分剔透,层层又叠叠,像是太阳光能穿透似的,虽然三月就跟着鸢尾兰一起发芽了,但它要一直拖到八九月才肯开花。漫长的春夏都只是在重复着长叶子,一直长到葱葱郁郁,等哪天偷偷吸够了营养,攒足了能量,就会突然从根部抽发出一枝枝花茎来,开出亭亭的雪白的花串。

在花园中间,我妈也四处剪枝插活了许多月季花,但我们最终只留了三种颜色:粉白渐变色、黄色、西瓜红,这些月季被鸢尾兰和玉簪花包围了起来。我最喜欢的是那棵粉白渐变色的月季,它的刺少、叶子厚实、花还大,花开到极盛的时候,简直犹如一朵出水清莲,茕茕孑立在枝头,衬得剩下的两棵月季花一下子变得俗套起来。

有天,趁着我爸妈不在家的时候,我找出我爸修剪果树的工具把三棵月季花全修剪了一遍,每棵月季都只留了一根枝条,这样一来,我想要的清冷的感觉确实是有了,但也惹我妈生了半天气。说实话,开始时的确长得不怎么好看,枝冠稀稀拉拉,没什么形状,但几年修剪下来倒也长出几分意境来,看起来还蛮像树的样子。这样,我关于在花园里栽树的愿望也算间接实现了,而木头篱笆的围栏始终不能成真,借着去年休假回家得闲,我只好用砖头给它砌出简单的界限。

如今,每次回家我都要拎着行李箱站在花园边上看半天才进家门。有次,我问我妈“咋没有给月季花剪出个新的造型呢?”,我妈说“就是照着你剪的样子原样修的”,我说“你们可以剪得更好看一些”,我妈说“你不是喜欢花吗,以后咱家月季花都留着给你回家剪”。我妈说的话是真的,去年我十二月中旬回家时,门口的月季还在等着被修剪,至此,我家等待我归去的又多出了月季花。

但大自然是平等地对待我家花园里的每棵花的,不管它春天长得如何葱郁,夏天开得如何艳丽,只要北风一吹,霜降一过,所有花都统统要退将回去,退回春天以前,退到地面以下。整个冬天,它们把生长埋在厚厚的泥土里,藏在冰冷的雪堆下面,只等只待下一个春天的到来,就这样如此往复,延续又延续。

由于我爱我家花园实在爱得太过热切,便也因之生出软肋来。比如,当我来来回回决意流浪在新疆不肯低头的时候,只要我妈开口说“你又不回来,这些花开给谁看,明天我就全铲掉......”,我就要掉下泪来。再比如,每次和我弟视频想看花园时,能不能看到完全要取决于他当时的心情,如果他兴致好,则不用我吭声就会主动走到花园边上给我拍花看;要是遇上他毛不顺气不通,就只能得到一句“看什么看,没有花,花全死了!”就挂断了电话,但这样过不了一会等他冷静下来,手机上就又会收到我家花园的照片。

花园至今仍是我对生活的梦想。是啊,我多么希望院子里有座花园啊,即便我知道在这崎岖又冗长的一生中,始终有许多东西是不能从花园里长出来的。但有了花园,终归是会得到些许安慰些许依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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