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羊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最开始是一只老羊,我妈说那是从姑妈家拉回来的,小时候一直供我喝奶长身体。后来因为那只羊实在太老,我妈实在不忍心让它继续生小羊,所以卖掉了,家里又留了一只它生的小羊羔继续养了下来。
不像我爸的老黄牛,还有一处像模像样的用来睡觉避雨的土坯棚子,那只羊就拴在牛圈外面的后院墙角根上,墙外面有两棵树冠极大的大桐树,刚好可以给它遮凉。那只羊长了两根弯的像月牙一样好看的角,一对眼睛水汪汪的,睫毛又长又翘,活脱脱一脸的书生气息,也就是说,一看就是很好欺负的那种羊的长相。
小时候还没交到什么朋友之前,我家羊成了我的第一个朋友,放羊也成了我最得乐趣的事。是啊,放羊多好,想去哪就去哪,衣服鞋子破破烂烂脏脏兮兮也不在乎,不用穿的多么体面干净给人看。刚开始放羊时,是跟着村子里的婆婆们一起,她们去哪我就去哪,说是放羊,其实只要跟着她们把羊往山坡上一扔便不用再管了。尽可以漫山遍野撒欢的玩,一直玩到太阳落山,等羊吃饱肚子,等听到婆婆们唤我的名字,我才从一个沟里或者一个梁上冒出来,再慢悠悠跟着她们往回走。
怎么判断羊吃饱了没有呢?婆婆们说,羊只要开始跑来跑去不老老实实吃草了,或者干脆躺在那懒洋洋有一口没一口的,那八成就是吃得差不多了。又说羊的肚子分为两半,左边是草肚子,右边是水肚子,只要左边的肚子鼓起来,也就吃得差不多了。这种说法真是没什么道理,因为我家羊肚子靠后腿处总有一处凹下去的窝,任它不停地吃啊吃的,怎么吃就是鼓不起来,着急想回家的时候,我真想找个麦秸秆插进去给它吹的圆滚滚的。
羊在山上吃它们的草,婆婆们有时排成排坐在隆起的土堆上,纳鞋底做针线活,东拉西扯的说闲话,有时候又拿着锄头、拎着蛇皮袋子满山沟的挖野草药。柴胡、地丁、板蓝根......,我跟着她们认出了许多这样的中草药,有些是摘叶子摘果实,有些要刨很深很深的根,还有些则是要挖出根再抽出皮的。后面放羊的时候我也带上了家伙什,心里盘算着要赚一大笔钱,可又没办法在一丛丛长得极相似的杂草中辨认出来哪个是药哪个是草,常常背着半袋子的野草回去,惹得我爸我妈一阵笑话,最后不得不气哄哄的喂给我家牛羊吃了去。
等到挖回来的草药好不容易晒干了,等听到门口吆喝着收药的人来了,我便急忙拎起装好干草药的塑料袋窜出门去。收药的人极聪明,只要看一眼颜色,闻一下子味道,甚至放到嘴里嚼一嚼,就能分辨出到底是药还是草,是野生的还是种植的,当真是厉害。有时我偷偷想用长得像的草啊什么的糊弄过去,骗点钱花,也总没有得手过。
我家羊性子很温顺,又带有几分清冷的气质,从不会去做什么用角抵人这样的事,在羊群中也从不掐架惹事,烦躁的时候顶多会在树上、在墙上怒怒地蹭一蹭便算是发泄了。我很喜欢它,可仍拒绝与它产生肢体接触,也要它时刻与我保持安全距离,就算是给它喂草喂叶子,也要扔到地上,等我走开以后才允许它去吃的。时间一长,它也摸清了我的性子,总是欢快地跟在我身后。
当然,我家羊也有惹我生气的时候,那就是给它接水喝时,一不留神它就会转过头吃掉院子花园里的花。我又没有它的劲大,实在拉不回来,真拿它没办法,还不能让它原模原样吐出来,能做的就只剩气急败坏的大喊大叫。最气的时候也不过拿起院子里的棍子啊铁锨啊吓唬吓唬它,却又不忍心真将棍子抡在它身上。
被吃掉的花草,我只得重新再在山上挖一些好看的补栽上去,就这样,我不断地栽花种花,我家羊又不停地吃花。我家的花园茂盛一阵残败一阵的,没有哪一种花见到过一个完整的春夏秋冬,就算躲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到了春天,吃花的又不只是这一只羊了。每年春天我家羊都会生小羊羔,运气好的时候三只,运气不好的时候两只,由于羊羔实在太小,也不用用缰绳拴起来,整个院子任它们到处蹿来蹿去的糟蹋。这时,花园便再也没有个花园的样子了,那些个红苕花、烧汤花、月季花的,要生发好几轮嫩芽,再用枣刺围着保护起来,才能最终长成个形来。别人家的花都在随四季变化发芽——开花——凋零,而我家花的一生则是:发芽——发芽——发芽。
等这些羊羔们长得四条腿能支棱得起身子,便可以跟着一块出门去山上吃草了,那个时候,山上会有许许多多小羊羔,根本分不出来哪只是谁家的。只有羊才能认出羊来。有一点最好判断,那就是羊只允许自己的孩子来吃奶,它们会用鼻子闻来闻去的,但凡发现不是自己的孩子,就会用角去抵,或者用后蹄连踢带踹的挣脱掉。
等小羊羔们再长大一点,身子壮实一些,就不能再吃奶了,因为羊奶要留着给我爸我妈喝。我妈也就让我盯着,看见羊羔们吃奶,就要去把它们赶开,让它们去吃草。这时,羊左边的草肚子有没有鼓起来倒显得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要看羊奶头有没有鼓起来,看第二天早上我妈能挤出多少羊奶来。
小羊羔只养几个月,最多到九月之前就会被卖掉,因为九月是开学的日子,是我和弟弟交学费的日子。在这期间,整个家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的只有我妈和那只羊。这样的烦恼,好像从来没有落到过我和我弟我爸身上,有什么好忧愁的呢,总会有新的羊羔出生,总有人能把学费凑齐。
有段时间,我有了个放羊搭子,是我同班同学的姐姐,虽然在同一个村子,我和她倒并不相熟,也不知道怎么着就开始一块去放羊了。我们照样是把羊放到山上便再也不管了,两个人在山坡上跑来跑去也不觉累,一会从沟渠中爬上来,一会顺着斜坡滑溜下去,又一会站在高高的梁上。折了一把又一把好看的野花,摘了一兜又一兜好吃的果子,野酸枣、野莓子、马茹茹.....一大堆乱七八糟叫不上名的野果子,真是怎么摘都摘不完。
等到累了,我们便找一处呈阶梯状的地势,用树枝从下面掏个洞,再从上面挖两个洞,让三个洞连接起来,下面的洞用来添柴火,上面的一个用来放碗,一个再用石块围成一圈垒出个烟囱来,等捡好柴火,点起火,便开始了我们的野餐。通常,我们会拿出偷摸从家里带的洋芋啊红薯啊玉米之类的烤着吃,这倒也还算正常,起码是能吃的食物。到后来就逐渐离谱起来,变成了给碗里烧水煮各种野花野草,煮出黄的、绿的、红的、蓝的、紫的五颜六色的水来,我俩又都没有胆量去尝,胡乱忙了一通后只好倒掉。
放羊的山坡对面有一大片斜坡麦地,三四月的时候,麦苗长得正旺盛,风吹过来会涌起葱葱郁郁的浪花来,一层叠一层,一浪接一浪,也不知道风究竟要把它们吹到哪里去。没人的时候,我们便偷偷跑到那片麦地里去,一直走到最上面,然后顺势躺在地上往下滚,开始还能控制住速度和方向,滚着滚着,便完全由着重力牵引和地势起伏往下翻,简直想停也停不住,等到站起来整个人天旋地转,完全站不稳脚跟。
这样玩着玩着,等我们反应过来放羊的事,便又要到处去找羊了,而这时羊可能已经自己吃饱,走在回家的路上了。
当然,大人是不知道我们在山上干这些的,他们大概也没想过我们出去放羊会干出什么荒唐的事来。而我们,总不能跟着羊一块吃草吧,那是不能的,也不能一直看着羊吃草啊,该有多无聊。幸运的是,大自然所馈赠给牛羊的,也偷偷馈赠给了我们,不止草木,不止四季。
这样过完了一个暑假,她上了中学,整个山上又剩下我一个小女孩了。而我,也已经读了五六年级,——“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在朱自清的散文《匆匆》中,我开始生出越来越多的疑问和哀愁。这样的疑问和哀愁从草木开始,又超出草木之外,天天想着燕子来燕子去、杨柳枯杨柳青、桃花谢桃花开的事,也便跟着头涔涔而泪潸潸了。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不再愿意跟着那些婆婆们一起去放羊了。
我带着我家那只羊,独自去往更偏更远更辽阔的一片山坡,开始了一个人的流浪。想来,那大概是人生中的第一次流浪,也是二十多岁渴望浪迹天涯的开端和伏笔吧。我就那样拉着我家的羊,一路弯弯绕绕,走过大片大片的坟地,又穿过一片片灌木丛,一直走到了村子最北边的坡地。那里地势陡,又背阴,夏天的时候很凉快,草木长得丰茂,也没什么牛啊羊啊割草的人,足以填饱一只羊的肚子,足以填满我孤零零的无人问津的童年。
每次放羊走之前,我妈总要叮嘱我不要去哪儿不要去哪儿的,但她越叮嘱,我反而越走越远。就像我妈小时候说“筷子不要捉得那么远,不然会嫁得离家远”,我就故意越捉越远一样,没有什么道理可言。是啊,一个孩子骨子里的反叛又有什么道理可言呢?
一个人在山上究竟能做些什么呢?那些独自放羊的日子,让我开始喜欢上了观察和思考。每天看风呼啦啦把一棵草吹得倒向东边又弯向西边,看天上云一会变成牛一会变成羊,看太阳从山那边升起又沉入深深的谷底,听虫叫听鸟叫,听叶子碰向叶子、雨水打向雨水的声音,想象山的那边到底是什么。就那样看着听着想着,慢慢等着一颗心灵发芽蓬勃,等着等着就坐在那沉沉睡过去了。这样一个人放羊的日子除了拿不准时间早晚,倒也得到了许多书本以外的乐趣。通常等我睡醒,感觉到饿了乏了,估摸着日头晒得差不多了,就起身去找到羊沿路往回走。
直到后来,我有了个讨厌的男同桌,给我说有天他从我放羊的那条路经过,旁边的坟地里突然蹦出一个鬼来,那个鬼长着稀拉拉的红头发,一副脏兮兮的骷颅架子,一直追他,一边追一边问“你是谁?”,等他再回头,身后又有一群鬼在追在问“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听得我一身鸡皮疙瘩,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做梦都是那个场景。从此,我再也不敢走那条路了,也没有再和那个男同桌讲过一句话。
读中学以后,我不再有多余的时间去放羊了。由于没有人放羊,我爸我妈去地里干活时会把羊拴在路边有草的地方,有时候又担心被收羊的人偷走,便把羊拴在隐蔽一点的山沟沟里去。自此,那只羊和我同时失去了自由。但我仍然无法完全和它撇清关系,每天下午放学回家,我爸妈要是还没有从地里回来,我就要去把羊拉回家来。
有时候,因为胆小我不敢去那条沟里,就硬拖着不去,在家看电视等我爸妈回来,但常常等到天已经暗得快要看不见了,他们还没有回来。这时,我虽害怕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拉羊了。
那条路真是可怕,弯弯绕绕曲曲折折拐过来拐过去的,又是杏树林又是柿子树林,黑不隆咚的废弃窑洞一个连一个,但凡多瞥一眼就会想到许多鬼,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东西,让人背后发凉,直凉到脚指头尖尖上。而沟里又是静悄悄的,静的诡异,好像整个山都在静的往下沉,人也跟着往下沉,直直要沉到河底里去,周遭只剩我家羊“咩~咩~咩~”的叫声在空空回荡。月亮也是阴森的,仿佛月光下每一根草里都潜伏着野兽,潜伏着鬼魂似的,真是不敢走错半步,我只能借着我家羊的叫声给自己壮胆往前走。这个时候反而是不敢跑的,生怕闹出什么动静来。
大概羊也是害怕的吧,它不停地原地转着跑圈,想要用尽浑身力气挣脱缰绳跑出去似的,至于到底要跑去哪儿,我不知道,我想它自个儿也是不知道的。我家羊看见我,叫声变得更急促更响亮了,活脱脱像个求救的孩子,可我也没什么法子,只能死死拽住手里的缰绳,这样我俩就都没那么害怕了。
我常常在想,都害怕成这样了,就不能不去拉羊吗?不能。没办法,我的生长环境就是这样,我的父母亲各有各的苦难,他们的苦难我只能感同到很小一部分,即便是这微小的一部分便已经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还有无数这样的事等着有人去做。
我大概就是这样度过了我的童年,所有心事都在放羊的路上成倍成倍的发生着,它们有些如杂草生长复凋零,有些如松柏长到凌云长到参天,又有些如一粒种子被深深地埋藏着,至今尚未发芽。
后来,家里开始养起了奶牛,我妈就卖掉了那只羊。卖羊那天刚好我在家,就在我爸和羊贩子争较价格时,我赶忙跑回家跑回厨房去拿了一个蒸馍出来。我妈看了眼我手里的蒸馍,又看了看那只眼泪哗哗的羊,说“你爸那会已经给吃过了”。
我说“那就再给吃一个”。
我妈说“那就再吃一个吧,以后到了别人家里就再没有这样的福气了”,说着把我手里的蒸馍递了过去,又说“还不知道它到底是去哪里呢,说不定是去屠宰场......”,说到屠宰场我妈就不再吭声了。
到了也没有人知道那只羊究竟去了哪里,是啊,活在这世上,人且生如刍狗如草芥如蜉蝣如蝼蚁,又哪来的多余的心思去顾怜一只羊的命运呢?
中学学了生物课以后,刚知道点什么基因啊遗传啊这些个东西,就总想着往自己身上套。关于长相,我倒没怎么起过疑心,因为家里人从小就在耳边嘀咕我和姨姨长得像,说着说着好像竟真的越来越像了。但是胖这件事实在是没有什么参考物可以拿来糊弄我,想到我爸我妈我弟都不胖,想来想去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就整天想啊想,想啊想的,有天突然想到了我家那只羊,便认定自己一定是基因变异了。
我就问我妈:“是不是小时候你给我喝羊奶的那只羊太胖了,我喝它的奶水长大所以遗传了它的基因,也跟着胖,还看起来总是软绵绵的,就跟咱家羊的气性一样,你看你当时怎么就不挑个瘦一点,硬气一点的羊呢”。
“你自己老是管不住嘴,咋还怪起羊了,要不是养那只羊给你喝奶,你能长得这么白白胖胖吗?胖点多好,我想胖还胖不起来呢”我妈听我这样说,不禁又好笑又好气,倒比我还委屈起来。
村里人常会和我爸妈开玩笑“咋把好的都给女子吃了,身体长得这么好”,这时,我妈都会笑着说“对,有啥好的肯定都要先紧着我女子娃吃木”。
后来,我妈偷偷给我说“幸亏当时没有要人家给的另一个孩子,你看人家家里姐姐长得都是高高胖胖的,偏偏就她又瘦又小,真要在我们家养成这样,人家还以为我们对孩子不好,不给人吃不给人喝呢!”。那口气骄傲的就好似我身上的每一两肉都让她可以在人群中挺直脊梁一样,而对于胖这件事我也不好再硬往她身上赖了,算了,胖一点就胖一点吧。
现在,每当和我妈去地里看见路边茂盛的枣刺,就会想到我妈以前说的“羊吃枣刺图扎哩,人吃辣子图辣哩!”,这时就又想起我家那只羊。我给我妈说“妈,你看,咱家羊最喜欢吃那种枣刺了,那种枣刺叶子又大又厚实,肯定特别好吃”,这时,我妈又会禁不住笑我“你是羊吗,你咋就能知道啥草好吃啥草不好吃的”。是啊,我顶多只能知道那种枣刺上结出的酸枣好吃罢了。
一直到现在,我还能想起来我家那只羊喜欢吃什么草,又不喜欢吃什么草。特别是每次经过牧区,看到那大的望不到头的草场,漫山遍野的牛啊羊啊的,我就会想:这么多草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完啊。又想:要是把我家的羊养到这,它该有多快活,它的肚子应该一直都是圆滚滚的吧。唉,羊和羊的命差的可真够远的。非要具象化一点的话,大概比陕西到新疆这三千多公里还要远得多的多吧。
来新疆这么多年从来不吃羊肉这件事被人问来问去,其实倒也真不是因为什么膻味呀挑食之类的。要追溯到小时候的话,可能是受饮食习惯和经济条件的局限,也就一直没有吃过羊肉。等到长大点,听到“羊肉”这个词,总会想起我妈一直叨叨的“你要感谢咱家羊,你可是靠着喝羊奶长大的......”,便立志永远不要吃羊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