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艾提尕尔清真寺原为征服中亚的阿拉伯大将屈底波·伊本·穆斯林留下的伊斯兰教传教士墓地,由喀什噶尔王沙克色孜·米尔扎于公元1442年始建,后几经扩建翻修成为一座散发着浓郁的维吾尔族风情和伊斯兰教色彩的古建筑群。因事先通过不同渠道做攻略简单了解过,在余光触及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了它黄钻砌筑、白石膏勾缝的寺门。
我同Z一碰面便去了艾提尕尔清真寺,我们并非虔诚的伊斯兰教信徒,全然是奔着其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风格慕名而往。好像宗教总能给人一种神圣感,清幽肃静的寺院亦是如此。艾提尕尔清真寺建筑主体为土木结构,寺门是一个巨大的圆顶拱拜孜,进门是八角形过庭,左右两条过道通往庭院。院内处处都是生长了百年的白杨和桑榆遮蔽荫凉,满院绿色平和而稳重,就像居玛·塔依尔大毛拉生前所说的伊斯兰教本身——宗教因被利用而被误解。
讲解员是个二十来岁的维吾尔族男孩子,身着白色民族服饰和花帽,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向我们介绍寺院历史建筑特色和宗教活动,殿内见我因过分庄重而不敢随意拍照,他便特意缓解氛围以作引导。清真寺大殿建在高出地面一米多的砖砌台基上,四周墙壁由土夯垒筑,顶部是白杨木天棚,主体由绿色漆染的白杨柱作支撑,色彩清丽而不失恢宏。
院内有两个砖砌的宣礼塔,先前由清真寺大毛拉登塔召唤沉睡中的人们做礼拜,在伊斯兰教盛行时期,每个穆斯林的黎明都是从“安塞拉甫 - 哈依鲁木比乃 - 那吾来”的召唤声中醒来,在《古兰经》虔诚的祷告中开始。如今的艾提尕尔清真寺早已不只是人们印象中森严神秘的宗教场所,它更趋开放包容和自由,除去每个星期五居玛日做礼拜期间不对外开放,它接纳一切民族和非信徒。
以往因工作原因我在团场去过不同的清真寺,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七年上级部门调研考察跟随摄影的十二连清真寺,整个寺院最吸引人的便是始进门的绿色拱形爬山虎长廊,那是我初次踏入禁止女性入内的清真寺大殿。次年,它在整合宗教场所的政令中被拆毁。
(二)
从艾提尕尔清真寺出来后,对面即是喀什噶尔古城。喀什噶尔古称疏勒,曾是西域三十六国之一,起源最早可追溯到西汉时期,至今已有2000多年历史,现存老城是在喀喇汗王朝王都遗址上建立的,已有800余年。古城位于喀什市中心,是世界上现存规模最大的生土建筑群之一,也是我国现存唯一一座以伊斯兰文化为特色的迷宫式历史街区。
随着历史更迭和时代变迁,如今的古城已渐渐褪去了人们想象中的神秘的西域色彩,女人不必再受陋习约束而终生蒙面羞于见人,穿着打扮由她们自己决定;孩子们被保护而不必在不具备完全认知能力前被迫受宗教影响,宗教信仰由他们自己选择;人们不必再全然受制于种族差异和生活习俗,婚姻自由由他们自己做主。它在一定程度上脱离了原始粗犷,也在改变着人们对它封闭愚昧落后的刻板印象。
而当你走进它曲曲折折的深巷,走进每一个普通少数民族的日常生活中,便会发觉这座砖红壤土城仍是维吾尔族文化和西域风情的中心。即便是在繁华的商业街上也到处都是做木雕的胡须花白的老人、是百年的土陶工艺店铺、有叮当打造铜器的匠人、有制作民族乐器的手艺人。千百年的传统技艺在这里被一代代传承延续。只不过它更趋现代更趋多元更趋于世俗化,这是它在平衡文化、经济与和平的关系中必然要经历和接受的。
趁着天色上尚早,我从主街岔口处转入深巷民居将自己置于其中,试图去探看它的本来面目。初进城巷就被眼前画面吸住了眼球,那是一条布满绿植的死巷子,巷角三户庭院大门呈四合院状相对而开,传统的维吾尔族雕花木门和汉文化红色对联融合的恰到好处。我缓过神来急于拍照取景,想将手中矿泉水瓶放在一旁铺着蓝红相间花纹地毯的凉床上,不料在征求门口玩闹的两个小女孩意见时,竟被她们以“姐姐,我们能和你一块拍照吗”热情回应。
那是两个六七岁左右的孩子,她们并不是长相十分鲜明的少数民族女孩子,却可在镜头前自如切换蕴藏舞蹈天赋的不同身姿。正当我同她们筛选照片时,门帘中走出一位怀抱婴孩头裹纱巾的维吾尔族妇人,兴许是见我面相并非恶人,在盛情邀请我去院子里喝茶水被婉拒后,便又放心的退避了回去,任由两个孩子同我嬉笑玩闹。
古城内民宅建筑布局灵活多变,街巷交纵,蜿蜒曲折,宛如一座巨大的露天式迷宫,让人一不留神便又绕回原地。城内房屋多为两到三层的土木结构小楼,家家户户门框廊檐上都雕有各形各色的几何花饰,墙根布置着石榴、无花果、爬山虎、夹竹桃、月季等各类花卉绿植盆景,花红叶绿同泥土本色的墙壁和砖铺街面交相辉映,给人一种清丽自然的色彩感。
十点左右的时候太阳刚刚从西边沉下去,考虑到次日计划前往帕米尔高原,我并未顾得上欣赏古城夜景便匆匆返回住处了。彼时客栈外的酒吧一条街已然霓灯初上,从街头到巷尾零零散散都是抱着吉他弹唱的流浪歌手,有人唱枯萎的理想,有人唱垂死的爱情。城墙边上坐满了年轻靓丽的男男女女,他们以酒解愁,以酒寻欢,以酒作别。当月亮从对面高台民居升起的时候,风也一波又一波地撩动着女孩子们的长发和衣裙,更给古城增添了几分青春气息和浪漫色彩。
站在人群中我不禁神伤起来,她们有着那般令人流连的年龄和姣好面容,表面上看来那些青春在我身上早已生长为额前细纹和眼角雀斑,但事实上只有我自己知道它仍在寻找和等待,等待一场飓风,一场暴雨,一场烈阳,它满怀赤诚而又并不绝对苛求。我在二十五岁才进化为双眼皮,二十六岁才长出酒窝,二十七岁仍不知该如何面对爱与被爱,我越来越能够接受这种愚钝无能。人如草木,各有花期。
街上的喧嚣一直持续到深夜两三点才消停下去,快清场的时候门外一堆人唱《一无所有》,夹杂着撕裂的哭笑声,我躺在床上也不觉跟着哼唱了起来,不由想起以往唱起这首歌的许多时刻,却只觉得自己并不如他们自由无望。
(三)
清晨醒来大概早上八点钟,门外天色暗沉阴冷,空中断断续续飘着小雨,古城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庄重,除了街上狼藉的酒杯和食物残屑,一点也看不出它深夜中的躁动不安。因前夜订团太晚的缘故,我并未按照计划于当天前往帕米尔高原,直到天亮清醒过来才调整好新的行程。
趁着人们尚在沉睡中,我赶忙披了件针织外套、带着雨伞出门,走向深巷清幽处。喀什噶尔古城不同于偏远村庄,清晨烟火升起前会有鸡鸣犬吠;也不同于寻常市井巷弄,会有行色匆匆的人们为生计奔走。时间和生活在那里被拉成慢镜头,嘎吱开关的木门是慢的,拐角茶馆的萨塔尔是慢的,连同绕出它弯曲的街巷也是慢的。整个画面给人一种生老病死贫穷富贵皆被视若无睹的错觉。
转转悠悠行至街角一处长满绿植的楼梯口时,看见眼前一树又一树无花果树挂满果实,我连忙拿起相机拍照留存,正当这时,走来一位身着墨绿色长裙的手提水壶的维吾尔族老奶奶凑到我身旁看照片。她并不能大段大段的讲流利的汉语,只是一个劲冲着我笑,我们以眼神和笑容交流。我陪同她一起给台阶上的无花果树浇了两壶水,临走挥手的时候,她说“再过一两个月来这里吃无花果”。
古城主街两旁郁郁葱葱生长着很多桑树,与汉族人“前不栽桑,后不栽柳”的习俗不同,维吾尔族人几乎家家门口都种植有桑树,新疆的桑椹又分为白桑和黑桑。四年前初到新疆在哈密见到白桑时,始知大自然的奇妙,却因忌惮其瘆人的色形而不敢入口。五月初的喀什和家乡气候相差无几,桑椹也已开始泛出红色和白色,除去口感偏硬,果实已带有清淡的酸味。树身低处的桑椹被街上放学的孩子扒拉的不像样,即便是大人走到树下也会停驻下来摘来尝鲜。在喀什噶尔街上,摘什么吃什么都不必顾虑有人责难,好像它们生来就是共有的。
巷子里几乎每个大的拐角处都坐落着年代久远的砖墙清真寺,大部分都是上锁停用的空院落,它们完好的留存了伊斯兰教建筑风格,将宗教的善念融入到一砖一木中。以往人们念诵经文祷告的墙外,如今来往穿梭着各族人民。走到巷角一座清真寺门口时,两个维吾尔族女孩子在玩游戏,其中一个问对方“玫瑰玫瑰你什么时候开花?”,我闻着话声连忙抢答了一句“我明天就开花”,话音刚落,三个人相对大笑起来。她们拥有平等快乐的童年。
(四)
香妃墓原为阿帕霍加家族合葬陵墓,始建于1640年前后,是一座典型的伊斯兰风格的宫殿式陵墓建筑,因其中葬有明末清初伊斯兰教“依禅派”大师阿帕霍加而得名,据说墓内葬有其家族五代72人。后因民间传说乾隆皇帝的爱妃香妃,即阿帕霍加的重侄孙女买木热·艾孜姆死后安葬于此,又被称为香妃墓。据考证,关于香妃的传说并非历史虚构,原型为清朝乾隆皇帝后宫容妃,不过其真正的陵墓位于河北清东陵裕妃园寝内,喀什香妃墓实为衣冠冢。
几经开发扩建的景区外围在建筑艺术和商业繁衍上最大程度地迎合着原有的文化风情,园区内每日分场次设有香妃迎宾、民族婚俗和歌舞剧场演出,给游客以置身其中的真实体验感。除门楼、大小礼拜寺、教经堂和主墓室原有历史建筑之外,其余香妃故园等均为近年结合史料记载仿建而成,园中主要用于休闲、营商和文化风俗展示,店铺中多为民族服饰、手工刺绣、地毯、木雕等当地特色旅游纪念品。新修建的院落庭中绿化及部分功能区尚未完成,个别角落仍残留有仓促施工的痕迹。
带队讲解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短发维吾尔族姐姐,从头至尾讲解认真又不失热情。走进香妃闺房,讲解员正在解说少年勤奋聪慧的香妃时,看到书桌前满头花辫子的蜡像,我不禁好奇问了句“你们民族女孩子以前都是这样扎头发吗?”,讲解员解释说“辫子在我们维吾尔族女孩子中最早用来区分是否婚配,一般姑娘是四条以上的辫子,用来代表年龄,最多可梳至十几二十多条,婚后则改成两条大麻花辨子。”话毕,她又揪了揪自己零散的短发笑道“不过,现在已经无法从发型上分辨出这些了,你看我们也和汉族姑娘一样留着各式发型”。
陵墓主室坐落在艾依提甲衣清真寺旁,是一座拱顶砖木夯土建筑,四角各立有一座半嵌在墙内的砖砌圆柱,外墙以绿色琉璃砖为底色贴面,间或有黄色和蓝色砖面相衬。墓室内厅顶为圆拱形,厅内无任何梁柱,墙壁厚至两到三米且通有暗道,坟丘为高出地面一米左右的棺状土砌样式,根据逝者年龄分为不同大小,表面均砌有白底蓝花的琉璃砖做装饰。整个建筑色彩玲珑素雅而又富丽堂皇,给人以庄严与平和。
香妃墓原正门门楼由蓝底白花琉璃砖镶砌,西边紧邻着一座闭锁的小清真寺,前有彩绘天棚覆顶的教经堂,整个建筑与门楼连为一体。清真寺墙体为土砖结构,两旁砌有砖雕花纹,灰黄的泥土本色,简洁庄重不加任何修饰,就像是喀什的底色。教经堂从底台到屋顶均为砖筑结构,厅中立有雕花彩绘木柱,顶棚更是以白绿为基调的各色雕花,整个建筑外观精美绝伦,让人不得不惊叹不同历史文明间美美与共的力量。老建筑群四周生长着年久的白杨和沙枣树,五月初的院子处处散发着浓郁的沙枣花香,香气令人联想到香妃别名——伊帕尔汗的由来。
参观完到达香妃迎宾演出点时,台下已坐满了游客,左右两旁是准备充分等待登台的演员。整个演出以香妃生平为主线,串演了其兄长助力清军平定叛乱被乾隆帝授爵、香妃入选进宫册封为贵人后升为妃、以及逝世后被兄嫂护送回喀什安葬的传说。以情景剧的形式展示了少年戎装铠甲骑射征战的香妃,身在家乡穿戴维吾尔族服饰的香妃,和入宫后身着满服脚穿花盆底的香妃。一系列表演完美呈现了维吾尔族舞蹈美和清宫旧仪。
紧接着是香妃故园中的民族婚俗表演,开演前主持人问有没有人愿意扮演新娘新郎亲身体验,话音刚落我就高高举起了手,在人群中我并非一向如此果敢,我已经很久没有举过手了。后因无人愿上台担任新郎,场面一度令我难堪到想退出,幸好主持人替我解围让我在演员中挑选了位相貌英俊的维吾尔族男孩子。随后,我便被一众女演员搀扶着去换衣裳了,婚服是件大红色丝绒燕尾服,与我翠绿的波斯米亚风大摆裙子形成了鲜亮的颜色对比,很是应景。
婚礼从定亲到迎亲结亲,在程序上基本完全是按照当地民俗进行的,从头至尾都伴随着众人欢畅的歌舞弹唱。中间有个片段,是新娘子坐在地毯中央,由四个伴郎分别抓住四角在空中来回抛晃。整个一场下来,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空中还是在地上了,以至于毯子落地被人扶起时,我实在是没法站稳,四摇八晃,惹得院子里观看的人们像看喜剧一样哈哈大笑起来。礼成后,冷不丁被告知新郎新娘要跳舞庆祝,我一下子慌了神,简直想要趁着人多逃窜出去,见实在避不过去,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新郎学跳男式舞步,心中真是一个劲地懊悔自己去年没有认真学习维吾尔族舞蹈。
演出结束后人群四散,我又回头独自向香妃陵墓建筑群返去,想着去取景拍照留念。沿路游园的行人有些大老远就认出了我的花裙子,以至于在人群中一会被喊新娘子,一会被祝福新婚快乐,一时间在尴尬之余竟觉好玩有趣。走在路上,我不由想起了三毛小姐和荷西先生。年少时只觉他们爱的果敢纯真,自由热烈,因而心生向往。年岁越长,所经失望失意之人之事愈多,便越可看清那是如何不顾所以、深重浓厚、令人热泪盈眶的爱意。
(五)
车辆驶出城市穿过郊野开往天地辽阔处,沿途道路两旁长满了茂密葱郁的白杨树,树身笔直,枝干洁白,叶冠碧绿。目及之处遥远的昆仑山一直在远处,好似随着车子向前行进,山脉亦同步向后退避一样,遥遥无以抵达。两三百多公里的路程,几个人一路从沉默拘束到开始打趣交谈起来,兴致勃勃地听司机师傅任大哥分享他的军旅往事和国防军事常识科普,感慨窗外瞬息间的景致变换,十足融洽。
途中一行人随着车辆摇晃时醒时睡,车子穿过村庄越过河流开进山谷穿过检查站,山一程,水一程,扎进荒无人烟处。沿途第一条风景线是奥依塔克红山,其位于奥依塔克河流入盖孜河交汇处、盖孜大峡谷谷口处,整个山脉随河床蜿蜒矗立在河谷两侧,因山体由红岩构成,故被称为红山。山脉全长几公里,高低起伏,峰面栉比,棱角分明,灿若丹霞,灼如烈焰,从山巅至山麓寸草不生,因其比吐鲁番火焰山色泽更红艳,又被称为南疆火焰山。
车辆驶进盖孜大峡谷又全然是另一番景致了,盖孜峡谷古称剑末谷,位于今314国道咽喉要塞,是中巴友谊公路必经之地,也是前往帕米尔高原的第一站。谷中山峰如削,怪石嶙峋,地势险峻,崖壁断层或赭红,或铁灰,或青绿,或桔黄,犹如淋染,变幻万千。盖孜河常年川流其间,河水主要由慕士塔格峰、公格尔峰等雪水融汇而成,河床宽广,河水时而迅猛时又枯竭,河道乱石遍野,犹若洪荒。
沿盖孜峡谷向西驶进一路施工修路,沿途道路坑坑洼洼,车子左绕右拐颠簸不停,每隔一段便有山体崩塌岩石滚落的痕迹。原有的老路在河岸另侧山脚处,因常年受山洪冲击加之飞石滚落已全然被遮蔽阻断。窗外了无生机,荒无人烟,甚至也鲜有车辆驶过,头顶乌云投射在青灰色山岩上愈加阴沉,一行人随河流随山坳蜿蜒进入山谷纵深处,宛若置身诗人海子的诗句中——“我所在的地方滴水不存,寸草不生,没有任何生长”。
车子经过盖孜边境检查站不久前方便是布伦口白沙山和白沙湖了,二者因山间湖底常年附着积沙而得名。到达观景点正值中午时分,四周山巅积雪经日光照射幻化为云腾,在头顶上空翻腾涌动,随风向瞬息变换,整个湖面被阴霾笼罩愈显雾气腾腾。正当我们惆怅没有遇到好天气时,四周雾气被微风拂散,刺目的太阳光穿过云层照耀在水面又向四周反射开来,转眼间镜头中便云开雾散,水天一色,豁然开朗,幻若仙境,清澈高远。好似阴晴变化只取决于一阵风,一片云。
彼岸白沙山在阳光照射下,山腰雪线呈现出清晰的线条感,空中乌压压的积云也变成了圣洁干净的雪白云腾,山间积沙随山脊随风向波浪起伏,细滑丝柔犹若银缎。碧蓝的湖水从湖心荡漾开来,褪为岸边卵石,褪成山巅冰雪,褪作空中云腾。据司机师傅介绍,白沙山为昆仑山和天山交界处,由塔克拉玛干沙漠风尘飘落至此受气流阻隔积落而成,白沙湖则为西游记中沙僧的发迹地——流沙河。夏日里山巅冰川会化为溪水汇入湖泊,沙湖成为融化的沙山;等到冬天,这一汪湖水则凝为冰雪爬上山巅,沙山成为屹立的沙湖。
布伦口地处帕米尔高原海拔三千多米处,因在车中久坐难以舒展,下车步伐稍作急促便觉吸氧不足,一行人一时间竟不敢以肢体动作放开表达雀跃,只能在惊叹之余赏景拍照留念。彼时恰逢五一假期旅游高峰刚过,视觉倒空旷清净了许多,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没有攒动的人流遮蔽视野。
(六)
沿路再向西驶出山谷地势开始趋于平坦,河床也变得开阔宽广起来,河滩草地上出现成群的牦牛,行至雪山背阴处窗外星星点点飘起了盐粒小雪,室外温度持续下降,我们真正进入了瞬息万变的高原气候。车辆一路经过昆仑山三大高峰——公格尔九别峰、公格尔峰和慕士塔格峰,开入巍巍昆仑脚下,开往喀拉库勒湖边上。喀拉库勒湖为柯尔克孜语,意为黑湖,是帕米尔高原上最古老的湖泊之一,关于其湖水因水怪作祟而不停变幻颜色的传说已绵延千年,至今仍为不解之谜。
到达观景点打开车门寒气瞬间逼了进来,入骨入髓,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封印,耳边只有寒风呼啸和牙齿打架的声音,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身上厚重的御寒军大衣倒让我比其他人行动自如了许多,可以自如拍照,可以插兜暖手。同行的大哥刚到岸边不大一会便被噬骨的寒气逼退回到车中取暖,岸边同游的还有一对自驾行的年轻情侣,同样被冻的施展不开,缩成一团。我同剩下的几个队友迎着炎阳,迎着寒风,一直走到湖水涨退处,又沿着湖畔走到青草朦胧处,等再回到岸上双脚已全然没了知觉。
“冰山之父”——慕士塔格峰屹立在湖泊对面,乍看便像是从湖底浮出一般,山上常年积雪,冰川终年不化,遥遥望去湖光山色相映成辉,如梦影,如画卷,如诗谣。湖畔草色已朦朦胧胧泛出新绿,远处偶尔有三三两两的驼队摇摇摆摆走来,传出叮当作响的千年丝路的驼铃声。五月的高原气候更像料峭寒春,生命的迹象尚未完全回归,牧人的帐房也未驻扎进来,牛羊仍在等待重新进入天地。
因雪山脚下过于酷寒,着实令一众衣衫单薄的人难以抵御,我们在喀拉库勒湖边上并未多做停留,便接连被冻回到车中了。比起去程的兴致勃勃,一行人归途中不愿折返的流连更甚于疲倦,在车中纷纷计划沿途额外增加景点以延长高原冰川湖泊带来的沉醉。甚至有人提议直接开往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连续两日深度游,又因疫情期间红其拉甫口岸关闭,加之各自不同的行程安排而被一一否决。
行车中途经几人私下商议最终暂定了被国内外地质学家称为“西域第一生态景观”的奥依塔克冰川公园以作备游之需。
一路上头顶蓝天白云随着车辆行进退了回去,两旁雪峰也藏入云雾之中,窗外视野被乌云遮蔽,一切又重归于去时的景象。高原上的天色阴晴不以季节更迭而发生变幻,更多随日出日落转变。
在中午太阳光的照射下,沿途山巅积雪顺山坳崩塌为一条条洁白的雪瀑,犹如从山缝喷发出的岩浆,时不时从整齐的雪线中滑坠下来,融为雪水,流向山脚,汇入河流。山间雪水携泥沙,携碎石,携枯木顺流而下,随河床宽窄变化时而奔涌时又平静,彼时干枯的河床霎时间鲜活了起来,奔流的水面上雾气腾腾,这是午后雪汛带来的山洪。
车辆行至奥依塔克冰川公园入口处已是下午七点多钟了,阴沉沉雾蒙蒙的天气使得山谷天色逼近傍晚,气氛凝重的好似天地即将闭合。因从入口进入景点还有几十公里山路,加之司机师傅告知市里下起了大暴雨,一行人一时间徘徊在山脚竟拿不定主意。
景点入口两旁坐落着奥依塔克红山,绵延无尽头的铁锈红矗立在乌云下,愈显暗沉,全然没了初初入眼时的炽灼烈焰。正当我们在红山旁拍照合影之际,空中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温度持续下降,迎面风雨打在镜头上,打在发梢,打在车前挡风玻璃上,浇灭了所有兴致。我们最终不得不选择乖乖返程。
(七)
返回市区已是九点多钟接近傍晚时分了,空中仍飘着零星细雨,暴雨过后的路面积水顺着低凹处湍流乱窜,街上鲜有行人踪影。等再回到住处,整条街巷冷冷清清,丝毫不同往常夜色降临前的热闹喧嚣景象。
客栈院子里老板娘独自坐在沙发上,谈话间得知我未吃晚饭便热心邀请我搭伙做饭共进晚餐,转身又说道:“今天晚上没人,你可以睡个好觉了”。因次日行程迟迟未定,我虽早已饥肠辘辘却并无任何心思用餐,只好礼貌婉拒,得知我决定当晚离开喀什,她同我说说笑笑顺手拿了块面包吃了起来。
客栈老板娘是湖南人,喜欢新疆并在此谋生谋爱,那是她跋山涉水后选择栖息之处。我表面上与她自如谈笑实则心乱如麻,我知道我与她在经历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也只是她迎来送往的旅人中的一个。我仍颠沛流离,不知去向。老板娘在一旁不停向我推荐周边景点,字句入耳却不入心,我并非擅长听取旁人建议的人。
我有太多想去的地方,也有太多想见的人,我一心记挂着去库尔勒看塔里木河和塔克拉玛干沙漠,又想只身赶赴和田与新认识的诗友谋面,在两者之中摇摆犹豫,难以当机立断。我明白所谓来日方长更多时候只是借以自欺的幌子,而我仍决定去见山见水,见本心。
拿定主意后,我一股脑连续预订好了接下来几天的车票,唯恐一念之间又生出变数。临走前同老板娘简单寒暄后,我说:“我还会来喀什,还住在这里”,老板娘笑着挥了挥手说道:“到时候可要找人结伴来啊”。
走出客栈天色已黑了下来,臂弯厚重的军大衣变的更加沉甸甸,我知道有些告别早晚要到来。我不喜欢告别,但又无时无刻不在面临告别,其中大多数以沉默以代替,仍有极少数不得不眼睁睁送离以及被送离。
乘车到达Z所在驻地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送还他衣服时我顺手将在客栈吃剩下的两个芒果给了他,我不会讲告别的话,而那是我唯一能留给他的东西。它可恰到好处的缓解气氛,全然避免了相对无言的尴尬,而又可以立即下肚,了无痕迹。
旅程结束后一周左右,Z发消息说不久便要前往西藏出任务,隔日听广播我才知道当时中印边境的紧张局势。好像转眼间他又恢复了被人称颂的英雄的戍边战士形象,遥远不可及。如今,时隔两个多月后,他已平安撤出高原,回到驻地。
(八)
车辆驶出城市开向塔里木河畔,视野中草场、农田、盐碱地交替出现,司机师傅不停介绍沿途景致,甚至连同远处植被的名字都会细致说与我们。中途窗外出现大片草场,随着车内的感慨声司机师傅放缓了车速,他说眼前是人工种植牧场,近年被附近养殖公司所承包,主要用来种植储备草料。
沉默了一会他又说,以前这边是纯天然草场,后因水源枯竭加之过度放牧导致草场退化,一度被风沙侵蚀。前几年当地政府出手经管,栅栏圈围,禁止放牧,人工灌溉,年复一年生态才有所恢复,不过再想看到往日水草丰茂牛羊成群的场景怕是难了。
说罢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车中氛围变得沉重起来,没人再出声说话。看着后视镜中远去的草木,我不自觉沉思起来,思绪好像又飘回了可克达拉草原上。
在距离景点不远处的公路上,司机师傅指向远处一片村落,介绍说那里是罗布人移民安置点,而我们的目的地——罗布泊人村寨早已因环境气候恶化无人居住,如今仅作为罗布人文化风俗展区供游客观览。远处村落房屋整齐排列,外墙被黄色涂料粉刷,就像塔克拉玛干风沙的颜色,房前屋后是一望无际的大片农田。
罗布人是维吾尔族最古老的一支,在塔里木河畔逐水草而居,千百年来与世隔绝,直到清乾隆二十二年才被世人发现,“不种五谷、不牧牲畜、唯以小舟捕鱼为食”是对其生活的真实写照。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罗布泊干涸后,罗布人不得不迁徙居所,其古老生活方式也随之改变。
如今,他们离开木舟,走出大漠,像其他民族一样耕田放牧种植养殖,曾经沧海桑田的历史印记也已荡然无存。文明的演变最终是一个间断性融合的过程。
到达景点后我们统一换乘景区观光车游览,从售票口一路行进穿过胡杨林进入塔克拉玛干腹地,它不同于我以往在团场见到过的长满荆棘的沙包地,目及之处除了漫天黄沙没有任何生长。只有风,怒吼的风。只有太阳,滚烫的太阳。无垠的沙漠被吹出漩涡,吹出脊梁,吹出起伏的波纹,又像被炙烤干涸的湖底荡向远方,连绵无尽头。
眼前景象令我不禁联想到三毛文字里的撒哈拉,而关于撒哈拉里的故事早已模糊不清,我从未为此懊恼,我始终以为书读到最后不过是渗入骨子里的那部分。仿佛撒哈拉的风沙在多年前便已经吹过亚丁湾,吹过波斯湾,翻山越岭直抵一个少女赤裸裸的心灵,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生命的苍茫感。如今随着年岁增长,令我向往更多更觉珍贵的是有人愿与她共赴。
行至中途,沙漠中出现湖泊,出现骆驼,湖畔稀稀拉拉生长着低矮的芦苇,视野间骤然生机勃勃。眼前湖泊是塔里木河处于汛期时,河水漫过沙丘流入低凹处而形成,被当地人称为海子。这些镶嵌在沙漠中的海子便是罗布人曾世代居住的地方,就像游牧民族以羊群以草原作为陪嫁一样,海子也曾是罗布人女性结婚的嫁妆。
我随一众人下车向湖边走去,头顶太阳光照耀在湖面又折射出无数个太阳,火一样的吞吐着熊熊烈焰,沙漠恍若万千生灵幻化成的金色海洋。四面八方的风从四面八方而来,吹过湖面,吹过沙丘,化为水中波纹,凝成沙间褶皱,汇入奔腾的塔里木,融进神秘的塔克拉玛干。它们把河流吹回雪山,把沙漠吹向绿洲,把死亡吹往罗布泊——那千千万万个干涸的罗布泊。
是啊,罗布泊已经消亡,它是在中学语文课本中干涸而亡。——“救救青海湖,救救月牙泉,救救所有因人的介入而即将成为荒漠的地方!”,我曾一度为那篇课文中人性的贪婪和罪恶而愧怍落泪,就好像生命中的多情和愤怒皆在那一瞬间被唤醒被点燃。也因此,青海湖成为我曾经最想要到达的地方,我至今仍恐来不及看它暮色苍茫的水面和天堂马匹般的孤独。
车子沿路弯弯曲曲绕出沙漠时,司机师傅为我和来自菏泽的男孩牵线,推荐我们组队搭伴一块骑骆驼。我们本想凑成长长的驼队,但在吆喝等待十多分钟后仍无其他人加入,偌大的沙漠中只有两只孤零零的骆驼上路。骆驼高大但比马匹温顺许多,除去被它猛然起身时的颠簸惊吓到,以及刚骑上去因恐高不敢睁眼向下看,路上每一步它都是慢慢摇晃,走的稳稳当当。
在空无一人的沙脊上,驼铃叮一声当一声,显得格外凄清惨淡。我们看上去是在结伴,实质上一点也不比两只结伴而行的骆驼的欢愉来得实在。
到达最高处时视野愈加辽阔宽广,右手边是接连成片的海子,海子中央漂浮有小沙丘,大大小小的沙丘又将其分割成无数个小海子。左手边是连绵起伏的沙漠,沙窝里生长着葱葱郁郁的芦苇,仿佛沙漠中生命的力量全都汇集于低洼处。远处曲折的水流缠绕在沙丘脚下,犹如绸缎,让沙漠变得柔软起来。
若非碍于时间和团队束缚,我真想要独自徒步其中走到沙穷水尽处去看看,看看生命中那些艰难靠近又渐行渐远的人们。他们的离开常常是无声的,其中一些是有意为之,一些则是被动使然,被时空阅历新欢之类。摧毁感情的并非外力,它最终是一种取舍选择,并且这种选择只能是双向的。就像他们是注定要告别的人,而我也注定被告别。
塔里木河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川流而过,河床积满了泥沙,河床淤泥中布满了深深浅浅的沟渠,那是河水奔腾的痕迹。五月的塔里木几近干涸,河水被淤泥岔开,像乱窜的小溪肆意流淌,奔向远方。成片的胡杨屹立在河床中,屹立在岸边,屹立在沙堆里,像守卫塔里木的死士,又像抵挡塔克拉玛干的生命之盾。
跨过塔里木河便是罗布人村寨,寨子中最后二十户罗布泊人已搬离,如今只剩一座座废弃的房屋祭坛。走到屋巷拐角处,两位百岁罗布人在用胡杨木做小木舟,木舟上雕刻着肥硕的鱼纹,像是在雕刻着罗布人的过去。
如今,寨子周边的海子里已看不见木舟,看不见打鱼的罗布人,但千年屹立的胡杨是见证者,千年奔流的塔里木是见证者,千年呼啸的塔克拉玛干是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