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起一张肖像如同敬奉一颗宝石。可不可以,请母亲的遗容指认遁隐的那道光?
清明呵,人间花红草绿呵!母亲,你在梦中是否闻见了花开?
牵着成群结队的思念,行进在深深浅浅的阴阳边界,总想顺手扶起母亲最后想说却未说出的一句话。
所有的日子里,最不愿直视“2019.12.01”。这一天严寒告急,冷过任何一个冬天;这一天母亲逆风飞翔,带走我幸福的秘密。从益阳到沅江,从医院到住所,一群人走得比一生还要漫长。温度一寸短似一寸,如同即将消散的炊烟,掐断了一条路的归程。
母亲的75个年轮,是拖着一排省略号沉向深渊的,它省掉了一小半精致的人间,和一大半阑尾般的繁琐,带着不甘而决绝的缄默。
清风不会知晓一个人远行的潜在意义,暮霭中的乌鸦也是。
蠡山陵园里的一方小小墓地,是母亲在人生的尽头重塑的另一种存在。躺进去,亦无风雨亦无忧,还能领受生前从未有过的颂词和祝福。但无法穿越的隔离,让我对母亲现在的生活一无所知。
有人说我孝顺,可是妈妈,你我母子一场,除了心安理得地享用你赐予的生命,我一直在享用不断磨损的光阴,享用廉价的自由呼吸,一直无所事事。我要给灵魂戴上刑具,从此不谈孝道,也不轻易把母仪天下和子规啼血说出。相比母爱的严谨丰富,所有的叙事和抒情都显多余,潦草简陋的论调,最终会沦为幽暗之地的一粒微尘。
也有人说母爱是天性,可是妈妈,人世的烦恼把平凡的美德一一覆盖,包括母爱的光辉。天下儿女从未对母爱作出完美的应答,尽管这样毫不影响母爱的完美。
纵使聚集所有的血缘,也挽不回熟悉的声气啊!就像我的乳名专属于母亲,成为锁在老屋里的空穴来风,从此暗生锈迹。
回忆经过的地方有片片徒劳的枯叶落下,让我夜不成眠。
没有什么能够形容一个母亲如何倾尽所有。母亲变成灰和土,以了却一生的方式治愈我经常吊着的一颗心,让我不再思考她遗忘在广州的那双皮鞋,不再思考她的胆小和惊慌,不再思考她每天必服的药物,也不再思考她最爱吃的芒果和柿饼。
我很难相信所有的失去,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一切皆会消失,“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巨大的失去会改变内心的走向,面对一个肃穆的节日,我宁肯比墓前的泪烛多几分残忍,不再对恩情过目不忘,拒绝因思念而枯缟。佳节又清明,无论在这边还是那头,都要和言悦色,致敬生离和死别。
若生死,可以言和,有多少悲欢起伏的坎不能迈过?
写罢空酒杯、冬天的残局和尚未冷却的夕阳,我躲在杂碎的文字背后,羞于露出彻骨的痛楚。到头来,必须搬走这些患得患失的词条,再把母亲的任意一句叮嘱放进来,就像清泉灌溉心田,独立于世的儿女,这时必须学会妥协,学会涤荡自身的杂念。
清明呵,人间花红草绿呵!春光盈盈,多么像飞扬的母爱,照透我依然强悍的内心,照亮那一方翠柏簇拥着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