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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剑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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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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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瀑布

 

曹剑萍

1

随着时光的积淀,都说她的魅力有增无减。当我带上年少时就已点燃、如今才远道送来的一炷心香,把多年的思念轻轻向她倾诉,她是否会有微微惊异和丝丝感动?

我说的是庐山。

这方山水雄隽的胜地很多人都去过,并没什么新奇。可对我而言,曾有着无数次虚拟的抵达却未遂愿,以至多年来困囿在漫长的向往之中欲罢不能。

最初知道有庐山这么个地方,是来自小学课本里的古诗: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这是李白两首《望庐山瀑布》中的一首,短短的四个句子,却让幼小的我产生了奇妙的憧憬,并长达大半辈子难以释怀。人间竟有如此美景?我发挥有限的认知,把诗中的瀑布凭空描绘,连瀑布旁边或许并不存在的石头、树木、小溪和奔鹿也狠狠地臆想了一番,终究得不出一个清晰具体的实境,自此,我以少年式的记忆小心翼翼地封存着庐山这个名字。想不到,启封这个小小的夙愿,亲身踏上大诗人所赞叹的仙灵之地,已是几十年过后,何其久远又何其幸哉!

2018年立冬过后第三天,我从湖南岳阳出发,取道湖北咸宁,自驾进发江西九江,只为一睹庐山瀑布的尊容。

一路劳顿自不必说。4个小时的路程,双手一直不曾离开方向盘,一只脚在刹车和油门之间不断跳跃,为的是在不违章且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快速到达心驰神往的地方。自驾游是自由的,这也是我不愿跟团出游的主要原因,我讨厌“被”观景的事先计划,一个是束缚而被动的行走, 一个是诗意而随意的追溯,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理体验,人为规划出来的旅游远不如遵循内心意愿的旅行。下午4点多,车子终于驶离高速公路,滑行在县道上。高高的门楼上端立着的“庐山”字样告诉我,目的地到了,本已萎靡的精神顿时又亢奋起来。

可是,当我站在南大门的山麓抬头仰望这座仙山时,除了山峦之巅的几棵翠松时隐时现,什么也看不见,满山云雾成了视野里的主角。刚刚还是飘飘淡淡的一缕轻烟,转眼间就变成了苍茫骤聚的一片云海,飘移不定,还层层叠加,这何尝不是龙虎风云之地?美则美矣,却抺煞了我想看到的一切。在目力所不及的地方,有我从小就假想过的奇石、古树和清溪,以及魂牵梦绕的庐山瀑布吗?

庐山送给我的见面大礼竟是漫天大雾!仔细想来,雾,素来以崇山峻岭为家,五台山、峨眉山、九华山和泰山不也是常年白雾朦胧。而庐山,北濒奔腾不息的长江,南襟烟波浩渺的鄱阳湖,凸现名山、大江、大湖交汇的地理特征,水汽比任何山脉都丰盈,自是云雾诡谲莫测,烟霞变幻不定,这同样没什么新奇。

阳光轻轻地打在身上发出温暖的气味,山上山下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气象,走走看看,暮色已渐渐收拢,山上云雾更沉,像是故意把一山的宝藏都隐蔽起来。我蓦地消减了攀高峰的欲望,这时候走进她的怀抱显然不合时宜。附近有不少供游客歇脚的民宿,决定住下来,翌晨再上山。

栖身在小客栈里,得先把身心的倦意抚平了。窗外一弯冷月,数点寒星,满心满脑却全是瀑布的画面。我见过黄果树瀑布,溅沫飞洒到100多米高的黄果树街上,两三里外都能听到雷鸣般的响声。近前,即见万练飞空,捣珠崩玉,“阔而大”的气势令人惊叹天工之巧。庐山瀑布又会是什么模样?地脉所系,瀑布各有千秋,想必该是另一种独特风味吧。

晚餐就在客栈简单解决,主人端出了一盘子姜烧鸭,一碟酸笋和一份菜苔。我叫了一瓶二两装的陶令酒浅酌。陶令,听这名号,自然让我想到陶渊明。没错,客栈主人说,陶令就是陶渊明,这种酒是庐山旅游产业打出的一张小小王牌。

陶渊明是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西南)人,在庐山留下了不少活动踪迹和辞赋诗文,在九江史册中占有比重不轻的一页。他曾经当过彭泽县令,可仅仅80多天后,就放弃吃皇粮的待遇,解印辞官后隐居庐山,直到终老。凭他的书生意气,注定不是当官的材质,他的心思集中在如何谱写锦绣文章上。陶渊明殁后,后人将其安葬在庐山南面山脚下的陶氏墓地中,离我喝着以他命名的小酒的地方大概不会超过50公里,让他“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美梦永不落幕。我打量着这瓶42度的白酒,深褐色的牛皮纸裹着瓶身,“陶令”两字仿佛呼之欲出,显得很有些底气。拧开瓶盖,醇香袅袅入鼻,口感也不错。但我实在想不明白,一种当代的液态火焰,与1500多年前的陶公有何关联?如果他九泉有灵,知道家乡人以这种方式把他的名字重新点亮,他又会作何感慨?

然而且慢,写下千古名篇《桃花源记》的陶渊明一生执着于耕读两宜的田园梦想,堪称中国历代文人不入乱世、避退归隐的典范,他隐居匡庐,醉心诗赋,且觞且咏,佳作迭出,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个大量写饮酒诗的诗人,在渊远流长的酒文化中他最不该缺位。再从情感上论,陶令酒或许由特有的诗情酿成,也或许点点滴滴都蕴含着后人对陶公的怀念。自我论证一番,觉得理由似乎成立,我三五口把一瓶酒吃得一滴不剩,内心像认可这种酒的品质一样,认可了这种文化推崇模式,还天真地想,与这种酒结了缘,愚笨如我者会不会平添一些灵气和才气?

2

第二天起个大早,7点刚过,我便开始上山。庐山是一座崛起于盆地的孤形山系,又名匡庐,四面山岭耸立,共有99座山峰(又说171座),海拔均在1000米以上,最高峰汉阳峰海拔达1474米,面积达302平方公里,属于长江中下游较大的一个山脉,从南大门上山,还要驱行20多公里,才可达到这条线路的第一个景点含鄱口。和昨天没什么区别,云雾仍然弥漫山谷,50米以外难以辨物。虽山道弯弯,且能见度低,但车辆不多,全程水泥地面接驳,我已相当知足了。入冬不久,时令还处在仲秋与初冬的交接状态,旷野活力无处不在,一路上,松涛猎猎,碧绿尽染。松树,虽非庐山仅见之物,但生长在庐山的松树比任何名山都多且密,以黄山松和马尾松为主,苍翠挺拔,像一队队列兵,守护着庐山的安宁,又像是热情的迎客师,夹道欢迎庐山的仰慕者。在密林蔽日的松树中,间杂着少量暖色调的香枫树,碧色中倏忽跳出一簇酡黄,不但俏丽耀眼,且把整个山体点缀鲜活了。

小车只准停在景点以外,我步行进入,远远看到已经有人在浓雾中三三两两徘徊,形态如剪影。这就是“乍雨乍晴云出没,山雨山烟浓复浓”的含鄱口,介于九奇峰和五老峰之间,因呈鲸吞脚下鄱阳湖之势得名。庐山是神州九大观日点之一,而庐山上最佳观日的地方就是含鄱口了。我登上含鄱亭,极目四眺,所有景物被云雾所罩,混沌一片,实分不清哪是云哪是雾。我终于明白,对年平均雾日190多天的庐山来说,只有少数运气极好的人才会遇上远眺美景的机会,也终于懂得了“雾以峰为家,峰将雾作衣”的含义。

三只乌黑的老鸹在含鄱亭对面的垭口盘旋,且飞且鸣,叫声苍沉,更觉空寂,加上寒意随风袭来,游人陆续离开,含鄱口上就剩下了我和老鸹。我苦笑。其实老鸹自古是种灵性之鸟,属益鸟的一员,却长久被人类误解和嫌弃着。我倒认为,如果在庐山之巅听到喜鹊的喳喳闹闹声,反而格格不入,反而显得轻浅了。

这里看不到任何景致,就从含鄱口前方朝下走吧,路牌指明前面是“大口瀑布”。有缆车我没坐,选择从小径步行。走了相当长一段路,浓雾中不遇一个游人,正寻思是否走错了道,就见前方忽地显出一间小石屋,屋前,一个40开外的汉子正在鼓捣一根粗长的木棒,分明是在做手杖——小摊上已有若干成品摆放在那儿。手杖做得并不精致,甚至有几分丑陋,卖10块钱一根。汉子说,他原来在当地一所学校教书,已提前退休无所事事。指靠它并赚不了几个钱,只是图个开心。从深山选材到刨出一根实用的登山杖,至少要花上大半天。紧挨小石屋,有一处被木板盖起来的泉眼,石壁上刻有“古灵泉,朱记”字样。攀谈中得知,这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尚未登基时洗手的泉水池,前行几百米还有个白头泉,是朱元璋与王氏成亲拜堂的地方。据说朱元璋每在这里洗一次手,就会打一次胜仗,十分灵验,他做了皇帝后,认为这里是他开国立业预先祥兆之宝地,就御笔赐书了泉名,当年还有专人看管打理。汉子谈吐不俗,还能随口吟出朱元璋的《庐山诗》:

庐山竹影几千秋,云锁高峰水自流。

万里长江飘玉带,一轮明月滚金球。

路遥西北三千界,势压东南百万州。

美景一时观不尽,天缘有份再来游。

看来这个伪木匠做的手杖虽没卖相,肚子里却装着不少文化,可我最关心的还是李白笔下的瀑布究竟何等模样。他摇摇头说,你摸错方向了。我纳闷道,这附近不是有个大口瀑布吗?他并不回答,反而给我出了一道题:假如山中有三个景点供你选择,分别是奇洞、珍稀植物园和大瀑布,你选择哪一个?

“瀑布。”我说。

如果通往瀑布的路又远又险,且只能步行,而抄近就是另外两个景点,你会去往哪里?

“瀑布。”我说。

我明白,庐山值得一游的地方有很多,美庐别墅、芦林湖、锦绣谷、仙人洞、天池、五老峰、白鹿洞书院都是游历者口中反复出现过的辞藻。可惜我只是一个过客,或者说就是一缕风,停留的时间太短,除了念念不忘的瀑布,只能心无旁骛。

汉子认真打量了我一眼,承认他碰到了一个执拗得像石头的人。“庐山有三叠泉瀑布、香炉山瀑布、石门涧瀑布、黄龙潭和乌龙潭瀑布、王家坡双瀑、玉帘泉瀑布……多得数都数不过来,但很多人都不知晓大诗人描写的是哪一匹,其实是开先瀑布,在秀峰,你去那里寻找吧”。说完,埋头做起了他手中的活计。

我相信了他。记下“秀峰”这个名字,买下一根手杖作为答谢,转身原路返回,去寻找属于李白的瀑布。

3

然而,七拐八转的途中,我却跟着游人的脚步走在了通往三叠泉的路上,把李白的瀑布暂且寄存在下个行程的行囊中。我半途“变节”的理由很简单,仅仅是受了“未到三叠泉,不算庐山客”之说的鼓惑,山坡上的这几个宣传词像是迎面喊醒我,声声刺激着我的耳膜:错过必后悔。好吧,如果说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最后连个庐山客都不是,也是说不过去的。

三叠泉瀑布之水,号称庐山第一奇观。看过游览路线图,知道有两条道可到达,一是从牯岭镇行至青莲寺茶场,再穿过曲曲弯弯的山涧到达屏风迭,由上向下俯瞰三叠泉瀑布;二是从五老峰山麓的东风乡帅家村行走坎坷山径,过玉川门,登铁壁峰,爬上陡峭的塘塍纤,由下向上仰望三叠泉瀑布。我走的是第二条道,无论从哪出发,都必涉一段山路,十分难行,除了体力还要毅力。只为实现亲临佳境的目标,人人拼了命朝上攀爬,这就不难理解毛泽东主席的诗句:“无限风光在险峰。”

来往的游人渐渐多了起来,我打量着张张陌生的面孔,猜度着他们此行所需,是想求得江山之助,获取思想上、情感上新的营养,达到新的突破,还是会当凌绝顶,感受天地间的仙灵之趣,让生命再放异彩?

历史上,来庐山隐居和游历的文人学者、志士仁人真不少。光唐宋,隐居的除了李白,还有李渤、白居易、宋济、刘恕、李常兄弟姊妹和周敦颐等等。游历的就更多了,在唐代有韩愈、张九龄、韦应物、孟浩然、颜真卿、柳公权、李德裕、温庭筠等,北宋有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仨,欧阳修、黄庭坚、米芾、范仲淹等。南宋的陆游、著名抗金英雄李纲和岳飞,也先后登上庐山放歌言志。他们在青山中仰啸,在绿水旁低吟,留下了不朽的诗篇,更缔造了久远深厚的隐逸文化和山水文化。与我擦肩而过的人群中,又有几多文人学者、政客商家?他们从哪里来,又往何处去?我找不到答案。

靠一双腿步步丈量,把坚硬的岩石踩在脚下,去寻找远年的故事,是所有游历者的宿命。一个多小时后,声望颇高的三叠泉终于映入了我眼帘。我立于铁壁峰昂首凝视,白练腾空的三叠泉瀑布,确可称得上气势磅礴。

壮硕的白泉像一条咆哮的蛟龙,从大月山逶迤而出,在较平势的地段缓缓游弋一通后,翻身骑上五老峰的脊背,然后抱着大月山和五老峰汇集的涧水,龙身一抖,由北崖口悬落于天然的大盘石之上;再滚几滚,又使劲跳到第二级石台;这样子还不满足,便又倾尽全力飞奔到第三级大盘石上,宛若蛟龙腾浪,气吞万汇,又如白鹭争翔,翻飞千羽,形成上下三次折叠的奇观。这大起而大落、得意且忘形的气态,观瀑者并不反感,也不埋怨衣履发肤皆被飞迸的水雾濡湿,观景台上只有惊叹连连者、雀跃欢呼者和举机拍照者。

在屏风迭一侧,便是太白读书堂遗址,李白曾在此隐居半年,令人遗憾的是,李白却一直没有发现三叠泉。另有一种说法,三叠泉在宋朝以前并未形成气势雄浑的风景,是后来自然的造化,有了渐盈渐奇的瀑布,直到宋光宗绍熙二年(公元1191年)才被一个砍樵人发现。如果李白故地重游,看到如此奇景就在他当年“吾将此地巢云松”的结庐处,他该击节而歌,还是泫然一叹?

山和水,石和树,一静一动,相互衬托又各具形态,在它们身上很难找到时光的痕印。三叠泉总是不肯安稳的,它最终跌进了幽深的九迭谷,然后从更险峻更夷荒的山涧循形。轰然落潭之声,让我仿佛听到了李白的吟唱,仿佛从他那拧得出水来的诗作里嗅出了一种与生俱来的放荡不羁。“古来才命两相妨”,李白是浪漫主义的歌者,又是浪迹山水的落魄之人,我终于理解了他彼时的心境。他像一条孤独的狼,把一身血性和正气藏匿起来,半游走半隐居,厮伴青松和仙瀑,与野花攀谈,和松涛合拍,这种意趣,连一个羊倌都可以很痴迷,更不必说一个多情的诗人了。他太明白,高官厚禄、虚利浮名终究形同流云,在这旖旎安逸、人迹罕至的僻野之地,做个自由自在的清静之人,实在逍遥。

4

告别了飞花碎玉的三叠泉,旋即抽身前往牵动我神经的秀峰景区。

秀峰,为庐山五大丛林之一,位于庐山南麓,鄱阳湖之滨的星子县,是香炉峰、双剑峰、文殊峰、鹤鸣峰、狮子峰、龟背峰、姊妹峰等诸峰的总称。景区内奇山秀水迥异,峰势陡峭入云,自古便有“庐山之美在山南,山南之美数秀峰”的美誉。地图上看,秀峰并不在庐山景区以内,是一个独立的世外桃源。虽说山体依然是庞大的庐山,却已“远近高低各不同了”。

我是先从庐山下来后,驱行30多公里,穿越温泉镇,复又从秀峰徒步上山的。这时,被人们称为奇景的雾霭已将袅袅倩影飘移去了北面的群峰,虽不见太阳,山色多了几分明朗。

天气可以不顾,秀峰不能不来,这里是必须阅读的主页。

进了秀峰入口,是一个很开阔的广场,换作其他景区,恐怕早就建成商业街了,在这里看到的只有空旷和宁静。广场中央,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石台,布衣韦带的李白坐于台面之上,左手举羽觞,右手执书卷,仿若吟诵,又如高歌。《望庐山瀑布》全诗就刻录在他的身下。秀峰,把偌大的广场交给了李白一人,这对于一座重峦叠嶂的名山来说,实在是虚怀若谷的大手笔。

去开先瀑布的路上,有几个景点是绕也绕不开的,不如边走边浏览。行不多远,便见右手边立一座山门,门楣上挂着的“第一山”大字,为宋代大书家米芾的墨迹,这是到了历史上庐山五大丛林之一的秀峰寺旧址了。这里原本不叫秀峰寺,叫开先寺,建于公元951年,寺名由曾在这里买地盖房依山读书的南唐中主李景所赐。宋朝以后,开先寺在庐山的影响越来越盛,到了明清时期,寺院得到了空前的大规模发展,清朝康熙年间,超渊大和尚入寺当住持以后,来朝拜的日益增多,香火很盛。康熙四十六年,康熙皇帝第六次南巡时亲临开先寺,题赐了新寺名——秀峰寺。

转到当年秀峰寺的方丈室双桂堂的后面,可见这里藏着一口老水井,叫“聪明泉”,井名由黄庭坚亲手所写,井里仍能见到水影漾漾。 沿着小路再上后山,就来到了南唐中主李景当年的读书台,台子四周的栅栏据说是当年中主李景依栏读书的旧物。康熙皇帝御笔书就的《从冠军建平王登庐山香炉峰》诗所刻的碑,立在读书台的中央,诗文内容还依稀可分辨。物尚存人已非,一切生命都接受时间的淘洗,正如王国维所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回到登山小径的方向,如果从山径的左边拐下去就是青玉峡龙潭,潭水碧绿,静如明镜,原本湍急的水流,经长途涉后,在龙潭中怠惰下来,再缓缓的从圆润的石头的缝隙里流走,这就叫“漱玉”,潭旁有供游人小憩的漱玉亭,被苏东坡认为是庐山的两处绝美景色之一。这一泓清澈的潭水即为开先瀑布汇聚之水,未见飞瀑,先睹玉泉,而要见到瀑布的真容,大约还需攀行40分钟。 

龙潭的四壁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石刻汉字,浅陋的我以为是现代人随意书写所为,待得知了真相,惊骇得差点冒汗——这些摩崖石刻,竟然是宋代以来的书法精品。这些石刻当中,最早的当属北宋靖康年间的“濯缨洗耳,喷雪鸣雷”,最显眼的莫过于宋南康知军李亦的“龙”字,约三米见方,稳稳地占了龙潭的正面主壁,宋知军朱端章的“庐山”二字,每个也不小于一平方,还有米芾的“青玉峡”刻在石坡的斜立面上……100多处摩崖石刻,组成蔚为壮观的文化大观园,给龙潭平添了许多不可磨灭的艺术瑰宝。

 一阵怪异的风吹来。在这条通往“李白的瀑布”的窄长山道上,我听到了许多声音随风而起,那是树叶的簌簌声,小溪的潺潺声,鹤鸣的呖呖声。只有远远就能望见的开先瀑布无声地悬挂在崖顶,还因为距离关系,看过去像一匹静止的白绫。开先瀑布处在鹤鸣峰与龟背峰之间,由东瀑马尾水和西瀑黄崖组成,这是峻岭深处的两根琴弦,一根弹千山,一根奏万壑,各施其妍又合力交响,正好呼应了李白豪迈而浪漫的诗风。

有据可考,从司马迁开始,至少有1000多位文人雅士和名人志士登临庐山,留下4000余首不朽的诗词歌赋。因为他们,庐山不再只是充满灵性的仙山,更成为一座底蕴深厚的文化名山。

在这些灿若星河的文学作品当中,为何李白诗作给后人的印象最立体、最清晰?我认为除了他豪情万丈,高才放纵的诗酒人生,还在于他诗中独有的自由、奔放的精神让人倾慕和认同。他先后五次登上庐山,唐开元十三年(公元725年),那时的李白年轻热血,沿长江而下,第一次登上庐山。他说:“予行天下,所游览山川甚富,俊伟诡特,鲜有能过之者,真天下之壮观也。”明确表示自己几乎畅游过所有的名山大川,却对庐山的壮丽景色情有独钟。他最后一次上庐山是公元761年,写下了《望庐山瀑布》。他不但书写庐山风景,还呈献他内心的生命光华。这首诗本身就是一股纯美的山泉,凛冽堂正的冰雪精神动人心弦,一冲出文字的隘口,便与世人的审美需求和理想信念不期而遇,并在漫长的岁月中得以一脉相承,相缠相守。

我终于跨过时间的屏障,站在了李白站过的岩石上。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李白的名句不请自来,飞落在我心头,激发我领悟“飞流直下”的恢宏,感受“落九天”的绚丽。

眼前的这一脉瀑布,比我想象中的要清瘦,要纤细。如果说三叠泉是庐山展现给世界的大写意,而开先瀑布就是一幅相对内敛的工笔画。只怪我来的不是时候,春夏时才是丰水季节,那时雨水充沛,瀑布水便如银汉悬空,天倾甘霖,奔涌如巨龙腾飞,能一睹同源异流、双瀑高挂的奇观。

我脚旁是瀑布落下的九天池,就是她,接纳了活力四射的幽谷飞泉,再护送它们一路欢歌抵达青玉峡龙潭。尽管水量不大,开先瀑布的高度从未改变,从万仞绝壁倾泻而下的落差不容小觑。我看到瀑布砸落在岩壁上激起的无数水花雨雾,经山风吹拂,化作片片烟云,又随风飘向空中。这脉瀑布的高度等同于秀峰的高度,一如李白代表了中国古典诗歌的高度。九天抛洒的白水,是永不枯竭的乳汁,滋养了大山,也滋养了诗人的灵感。

李白早先是从长江来到庐山的,而今已顺流而逝,不再回来。可他的诗情还在,他“遥看”过的瀑布还在,他对山水的敬畏和膜拜之心依然在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李白的过人之处在于,无论什么背景下,他都能以文字作武器,山水为战场,轰轰烈烈地杀出思想、情感和才学俱佳的战绩让你感佩,让你折服,让你追随,而当你历尽千辛万苦到达现场时,只留给你一个虚幻的背影。

不管怎样,我已没有遗憾,该下山了。离开先瀑布渐远,雷鸣之声变成了低吟浅唱。虽说出了一身热汗,磨坏一双新鞋,别再问值不值了,这次文化苦旅所收获的,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尽。同时我也明白,要识庐山真面目,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

而庐山,面对成千上万来了又走了的信众,才不管你得失如何,爱恨怎样,她不需要对谁察颜观色,也不理会尘世的喧闹。回眸看她,就像一慈祥的老者,在天宇之下静静养着神。

那一脉白练般的开先瀑布,则在高而又高的山岗上,打着温暖的手势,与我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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