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剑萍
1
我在一个叫鱼口子的村庄降生为人。
我的胎衣埋在这里。
我童年的懵懂和少年的荒唐扔在这里。
长大后,我拍拍尘土,带肉身离开。
自此,出生地鱼口子成为巨大的伤口,短时间难以愈合。
或者村后那条叫八形汊的长河,是我生命里第一道最深的烙印。
细沙和鱼群的温床,珠玉水岸,一苇可航。
一些重要的隐喻掠过童年的流水飘向远方,曾经的激情,慢慢凝固成回望。
多年了,苦难浸染过的村庄近水而立,与几根芦苇对视。
啊,芦花,白了头的芦花。
2
时光不定期抛出鱼口子的一丝半粟,像树上落下的往事,总也扫不干净。
谁能告诉我,心中的一丝光亮,为何要围绕村庄的细节不断闪烁?
顺着延伸到村外的乡道,我找到了谋生的技巧和人世不可或缺的悲欢,却又一路丢失了泥土中才能提炼的珍稀词汇。
我的干草垛,我的紫云英。我的绿蚱蜢,我的老水牛……
统统化为世外云烟。
最初的鸟巢早已倾覆,我落寞的灵魂,将一串稻穗当作一生的怀想。
放眼望去,我的高龄伯父,我的堂兄堂姐们和亲人般的邻居们,还在鱼口子日复一日地作息,他们是布局在田野的车马炮,始终走不出这小小的阡陌。
鱼口子人大多姓曹,年深岁久,木扁担、大黄狗、老风车和那些声嘶力竭的知了,也成了曹姓的后裔,集体守护脚下的厚土。
如果看到村里人挑土护堤的场景,浩浩汤汤,你不必惊讶。这是一部竖立的《水浒》,主角换成了战天斗地的乡村好汉。
时光的青云马,带走了大部分记忆,带不走向死而生的意志。
3
鱼口子喂养许多鲜活的鱼,喂养无可抵挡的风烛残年,也喂养数不清的人生灾厄。
从茅草屋开始的村庄,从风雨飘摇中晃过的村庄,生与死习惯在这里对话。
早先死去的人一直躲在土地的反面。
只有游魂偶尔在村子上空飘荡,像极了摇头摆尾的鱼。
土岭子是村里的坟场,我的曾祖父母、祖父母已躺在这里许多年,不知火葬为何物,只懂得钻进泥土就贴近了金贵。那些在躁热的夜间游走的磷火,是先祖的另一种轻歌曼舞,泄密了反面的长治久安。
真正活着的鱼口子人从不肯轻易倒下。像临风的树挺立在田野,用犁铧和镰刀直截了当地表达生活。
一茬接一茬,名单开得很长,都是优秀的田园诗作者。
在这块生出稻谷、棉花、红薯和蔬菜的冷僻土地上,他们尽情抒发乡土诗情,不用看人脸色。
重要的是,每一句都锋芒毕露,每一句都关连粮食,关连那些坚韧的生命。
我的乡亲用尽一生捂热村庄的体温。
若干年后才发现,曾经赤贫如洗的鱼口子对我恩重如山。
4
不管世事如何变迁,村庄依然在原地,这让我多少有些欣慰。
从前我是奔向外部诱惑的贪婪者,几十年不曾回乡;这一刻我是没有了筋骨的跋涉人,再无底气大摇大摆于故乡的阳光下。
我不再体面,对鱼口子无休无止的忤逆,早就失度。
相比纯粹的农人,我是一个异数,如同混入禾稼的稗草。
独在异乡,我不轻易喊出鱼口子这个名字,唯恐引爆早已膨胀的忧伤。
与命相连的名字啊,是灶膛里闷着的烧柴,一吹,就满膛红亮,像流经心脏的鲜血。
我还是等待冬天来临吧。冬天的鱼口子总会下雪,一层又一层,会覆盖住所有的瑕疵。
包括我的背离。
此时,请把柴扉打开,点亮早已遗忘的那盏煤油灯,我需要重新阅读生命的第一页。
如果是这样的冬夜,可不可以温一壶稻谷酿成的酒来?
可不可以让夏云、立球、梓香和跃秋,这些儿时伙伴中的任何一个与我对饮?
总想举起一杯酒的醇香,召唤血脉共融的通道。
预感只有鱼口子,才能找到陪饮到天明的故人。
5
历史有太多的滔滔不绝,乡村物事是一支凌空的箭,绝不轻易停顿。
从泥砖墙的政治标语,到电子屏上的智能动画,过了多少年?
从老牛的粗喘,到收割机的歌唱,经历了多少变更?
万事皆往矣。
人生的号角渐渐消弭,故土失守已经太久、太久,一不经意造成重大的乡愁事件。
可是,我终将洗却浑身尘埃,露出原玉般的柔情,划一叶心舟,一桨、一桨地退回起始,然后踏上坚实的红卫渠,一脚步、一脚步地把故乡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