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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剑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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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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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屋散记

 


曹剑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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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从广州的增城城区出发,沿着增正公路一路向北,你会发现,离城区愈来愈远,田园景色便愈来愈浓。其花草树木,河流小溪;其紫竹篱笆,褐色民居,无不显现出迷人的郊野情趣。增城北部以不搞工业、执意保护纯粹原生态而驰名南粤,称之为广州的后花园一点也不为过。径行17公里,然后在正果寺的旁边往右一拐,便驶上了更具乡村风情的261县道,逶迤经过蒙花布白沙滩、湖心岛绿色景区、何屋务本堂,不觉就到了传说中的黄屋村。全程不过28公里。

作为岭南最具魅力的古村落之一,增城黄屋村的引人入胜之处不仅仅在于它的古和老,也不仅仅在于时间的造化留下的种种印痕,自然与人文的趣味结合才是它最大的特色。黄屋坐落于碧波粼粼的增江之滨已有400多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幢3层高的老戏院,威风凛凛地扼守在古村的西北角,在众多矮房的簇拥下,有种居高临下的架势。如果说黄屋老宅是外型结构上的亮点,精神结构上的亮点则是这个大戏院。从年龄论,其实戏院还是民居的晚辈,它是上世纪的1958年所建,相比明时的民居要年轻许多。按理说黄屋并非纷繁闹市,也非达官贵人云集之地,在一个人口比例和文化底蕴均乏善可陈的村庄建这么一个气派的戏园子,本身就充满戏剧性。但自从有了戏院,就等于有了文化扶手,搭起了对外界喊话的阶梯,就给这村子平添了不少底气。广州的粤剧班子时不时来登台演几出老人们百看不厌的传统戏,引得三乡四邻的戏迷全往这方土地上涌,增城的很多文艺汇演也在这戏院里开锣,文艺热潮一浪高过一浪,使得戏院成为当时社会主义文化建设的一个重要前沿,再后来,它还是村里开大会、摆喜宴、乃至小孩念书的地方。这么说,黄屋戏院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扮演了不同的历史角色,一度成为当地百姓心中的精神领地,也算是逞尽了时代风流。现在,它已不再行使任何社会功能,除了搁置几件不常用的农具,室内空空如也,墙体有些斑驳,窗户缺少玻璃,但整体结构尚且完好,面色比古村民居要圆润。秋日的阳光下,大戏院就那样静穆地蹲着,有点像雄风泯灭后沦落的看家护院的老狮子,怀揣一半满足一半失落,亦醒亦睡地打着盹。

2

沿着戏院的墙根行走百十步,来到民居的“围城”外边,推开半闭半开的木轴门溜达进去,才知院内乾坤的辽阔,这里才是黄屋古村的核心地带。民居均为青砖墙体,规格统一,鳞次栉比。整个村落占地25亩,共有280多间,横竖50多条石板路互通互用,通到每户人家的大门口,连接起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屋檐下的青草丛中,随时可见迈开方步觅食的鸡群,显示出动物世界独有的悠闲散漫,冷不丁会有只高脚公鸡昂起头冒充男高音,声嘶力竭地划出一句长长的尾音,高亢如意大利式的热烈与伤感。在古村的小径穿行,心情难免有些复杂。只凭这些感知过明清气息的砖瓦和泥土,只凭几代人接起来都比不过的寿数,就知道古村落比我们更有资格谈论日月更迭和沧海桑田。黄屋的一梁一柱、一阶一槛都标记着主人的情怀,都会激发出深沉的兴亡之叹,而每条小径都直通历史主脉,至少是村史的主脉和家族的主脉,不由得让你肃立致敬。

一老者在自家阶基上埋头忙乎,有人问他,房子都这样了,大家都搬到外面去了,你为什么还在这里?须发皆白的老人直起腰来,盯着问话者瞧了老一会,毫不客气地反问:“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这是咱的祖屋,多少年来都是咱族群的聚散地,怎么能轻易舍弃?忘了这里,不等于忘了老祖宗啊?”老人越说越激动,脸上露出因不被人理解而生出的恼怨和心殇。

说得多好——族群的聚散地!归根结底,每个人心中都有个“家”,这个家就是一个族群错综复杂的根,是一方永世不会坍塌的神祗城堡,寄托着不可复制的愿望、幸福和慰藉。谁也说不清有多少人在这里呆过,有多少人已离开这里,也说不清有多少人还要回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不管是否身在黄屋,仍摆脱不了那一抹乡愁,仍有很多人对心中的家魂牵梦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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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几百年的坚守,以及坚守背后承受着的隐痛,加上独有的人文元素,构成了黄屋有别于其它古村的特质,这里我们不妨把黄屋称为“伟大的古村落”。 是的,是伟大。曾经,它惊艳了时光,温润了岁月;也曾经,它把生命活成了一场狂欢的盛宴,喧嚣过后,如今便只剩下一团沉寂。纵使只剩下了沉寂,黄屋依然气定神闲,以怆然又超然的王者风范保住了不骄躁不自毁的尊严,这何尝不是留给后人的一份珍贵礼物?

细心人能发现,一条小道直通增江河边,那里有个石砌的小码头已被水草掩没。小码头曾经是黄村人挑水、洗菜、淘米和浣衣的地方,现代化的生活已使这些成为渐行渐远的传说。但明清的民居,旧时的戏院,当代的居民,这3个混搭的具象经过时光的吐纳,在静水流深的增江边已浑然一体,凝结成天衣无缝的默契,彼此相依为命,静养年寿。

有学者说,伟大见胜于空间,是气势,伟大见胜于时间,是韵味。黄屋的气势,不单是有老戏院的“高大上”作衬托,更在于它对一个大家族繁衍生息的担当,烟火最茂盛的时候,将近有1000口黄姓人齐聚在这16000多平方米的村子里生活。日复一日的油盐柴米,代代传承的喜怒哀乐,发酵出了多少津津有味的市井轶事,既绵延又温暖,缠绕在后人的精神世界拂之不去。而黄屋的韵味,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讲得好的,一生漫远悠长,一生难于描画。黄屋村,是一部正在书写的历史,一个古村就像一个人,每天都在不知不觉地书写自己的历史。可当它渐渐失去昔日的光采,记忆变得支离破碎的时候,它的韵味也就蒙上了忧郁的尘埃。阡陌纵横的小巷最能折射出黄屋的体质,它们是古村的心电图,一条又一条的石板路便是一种心迹。透过貌似随意却富含韵律的石板路可诊断出,黄屋的心脏是健康的,黄屋的血液是干净的,令人揪心的是,多处民居已明显破损,檩断瓦碎的现象并不少见。清霜冷雨的长久侵蚀,使得它已出现了严重的骨质疏松,随时有可能全身瘫痪。这是一种从骨子里散发出的苍凉,比外表上的疲惫更要糟糕。就在黄屋古村的周边,建了不少现代格局的新住宅,近在咫尺,却与古村风格毫无关联。新旧对比之下,古村更显衰老,绝大多数房子都关着,用陈旧的门窗把自己封闭起来,从外面看不清里面的陈设,从里面也窥探不到外面世界的璀璨,整个儿处于准休眠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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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黄屋就这样被腐蚀在光阴的沉渣里,直到无声无息地老去、朽坏,甚至不再存在?这种由猜测得来的结论有点可怕,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生生落在孱弱的心头。古村的蓦然消弭与哲人的突然死去没有两样,都是巨大的损失,没有人愿意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

古村,因悠久而神秘,因残败而凄美,它打动人又为难人。眼下的黄屋几近废墟又不止废墟,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承载了它的整体气韵,黄屋绝不能终结于废墟,终结于野草冷月、残垣老苔,可我们拿什么来拯救你?古村是祖业,更是活的历史标本,每个古村落都有被拯救的理由,特色凸现的黄屋村更不例外。事实上,我们更应相信黄屋村暗藏的活力,相信它并不乐意在逼仄的舞台戴着镣铐跳舞,一直在等待从生命到灵魂再次升华的那一刻。从这个愿景出发,就有了必须重振黄屋威势、再现黄屋豪气的理由。

但要打破“生老病死”的金科玉律,颠覆黄屋貌似必然的宿命,需要峰回路转的气魄和不可动摇的意志,还要有一种超越世俗的人文思想。好在现在已有一批人把关注的目光投向黄屋,当地政府的职能部门,以及增城古村之友已着手规划保护和活化古村落,探索一条如何让黄屋从颓废走向兴盛,从深远走向宽广的新路子。这条路,需要政府、古村志愿者、企业家和返乡创客并肩前行,需要以痛点作为活化的起点,以义无反顾应对步履艰难,才有可能把黄屋从长长的冬季带到花红叶绿的春天。

是时候了,让我们怀着一颗对本色遗产的敬畏之心,重新解读有故事有潜质更有耐心的黄屋村,擦亮这帧尘封的记忆,清洗这段发霉的时光,还原一个村史的真相。

(原载201812月《中国国家地理》杂志港澳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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