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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剑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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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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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街古道上的慢时光

曹剑萍


 

1

上午8点钟的阳光从廻龙关的门楣上方漏进来,给庸懒的窄巷带来些许澄明的气息。窄巷确实很窄,两旁的房子碧瓦飞甍,连墙接栋,虽不高,但以两面夹攻之势,生生把古道挤瘦了。唯有坚硬的麻石一块紧挨一块地团结着护住身下的道路,集体抵御城镇化进程带来的步步蚕食,哪怕一代又一代的人把它们踩成了古旧的青铜色。

我所提到的廻龙关,并不是人们常看到的威武高大的门楼,它只是夏街古道的起点,与客家围屋的院门并无二致。回转头稍远一些就是增城的母亲河增江。可如果按照门牌序号来论,这里是街尾,怎能说是起点?廻龙关以南对接的是古横街口码头,在没有公路的古代,交通全靠水路和可供马匹行走的驿道,无论是衣锦还乡的学子、走马上任的县官,还是来增城巡察的上级官员,横街口码头是进城的必经水路驿站。上了岸,又必由廻龙关踏上麻石大街,北行抵达通明门,才算是进入了县城。我这样一说你就知道,廻龙关的物理长相虽不起眼,精神长相却内涵丰富。

“2016年,广东省启动了南粤古驿道保护与利用工作,至今已经发现的古驿道遗存200多处,陆路遗存233条,总长710.44公里,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增长。2018年年底,广东省文物局发布南粤古驿道15处重大发现,其中广州有2处,分别是莲花书院遗址、夏街古道,都在增城,其中夏街古道是广州市历史建筑活化利用试点。”增城古村之友协会的原菊向我介绍。当她的这些话语如轻风般在我耳际拂过,我已站在夏街古道的廻龙关好一会儿了。

只因年岁太久远,作为古代官府修建或民间自发修筑而成的驿道,已在文化遗产的视野下若断若续,若有若无。这种当年用于传递文书、运输物资和人员往来的主要交通线路在时光的不断叠加中渐渐失却清晰的轮廓。而在增城的夏街,竟还藏着这条500余米的麻石古道,经权威媒体公布后,倾羡的目光齐齐投射到这条名不见经传的古道上,“广州境内的城区仅有且保存完好正在使用的古驿道”一时成为传颂的要点。然而,这并未给谦恭低调的增城人带来多少惊喜。夏街古道执着的延存,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言喻的态度和底气。这许多年来,增城人与古道共日月同生息,早已不可分割,对于外界的友好关注只报以友好的静默。

2

古道所在的村子叫夏街,是典型的城中村,四周都被一浪高过一浪的都市气息包围着,开居时间大约可追溯到南宋时期,已有近千年历史。村子里先有石氏,其后有叶氏、王氏、黎氏,黎氏在数百年间成为当地望族。黎氏始祖荣公到此定居时,该地称“新村”,后来村场建设逐渐扩张,且陆续有了商铺、摊档,形成了街道模样,“新村”的称谓升级成“新街”。又之后,“新街”越发繁华,成为城南的一条商业街,改称为 “下街”。因“下”字与“上”对立,含贬义,后更名夏街并沿用至今。

往廻龙关里面走,一眼就见石王庙,这是后人为了祀奉南宋抗元三杰之一石文光大将军,以荔城城南社学旧址改建的,始建于南宋祥兴二年(公元1279年)。石文光是增城夏街人,年少时便以足智多谋、武艺超群著称。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元军攻陷临安,后宋室灭亡,石文光不甘投敌,领头在增城结寨,保卫乡里,百姓得以安宁。石王庙为硬山顶,人字封火山墙,碌灰筒瓦,穿斗与抬梁混合式梁架结构。前廊立两根八角红砂岩檐柱,后廊立两根方形红砂岩檐柱,正面为水磨青砖墙,红砂岩石脚、红砂岩石门框。它是第一个牵住观瞻目光的传奇载体,不过后殿屋顶已毁,庙身亦有破损,当前已被暂时围蔽,等待修缮。

每个有点年分的景点都会有类似建筑,但夏街古道两旁保留着数座祠堂,以及众多的古民居。沿途有穆庵祠堂、西溪祖祠、双孖祠堂、黎氏宗祠、王屋楼、扶瑶府遗址等,其规模之大,风格之完整,足以让人相信,这里的文物遗存是颇具个性的。

行不多时,就见一簇翠绿的阔叶植物从洞口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路人的形色。这个不规则的方洞是个青砖墙的豁口,植物就长在天井里。从屋顶的斗拱和飞檐等建筑古风来推断,从前这应该是一座非常精致的民居,这几块青砖去了哪里,是不是被人抽去砌了鸡窝?幸有生命力顽强的灌木填补了不该出现的空缺,衬托出无意的残缺美,它的出现,是对残垣断璧的诉说和超越。不能不说,这是古道一道惆怅的风景。

我踏访过许多有故事的古村落,它们的身世让人着迷,而现状却又让人担忧,有的坍塌或闲置,有的被改建成滑稽的式样,还有的已消失于无形。看来,作为乡村振兴的一部分,古村落的保护和活化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走在有形的古道上,感知的是市井文化的无形之大道。与咫尺之遥的城市相比,这里的一切似乎都会慢下来,黑蝴蝶的翩跹是慢的,公鸡打鸣的声调是慢的,连一个要从胡同里走到古道上来的老者也是步履沉滞,半天只听鞋响不见人现,余力使得他像蜗牛一步一停,大小生命都合着不疾不徐的节拍吐纳明灭

在黎氏宗祠的大堂,遇见夏街曲艺社的几个老头和两个稍年轻的女人敲响锣鼓在唱戏,没有观众,完全属于自娱自乐。演的是粤剧传统曲目《牡丹亭惊梦》,我虽听不太明白,但知道这出戏取材于汤显祖的名著《牡丹亭》。真巧,刚才我正想到“东方的莎士比亚”——汤显祖,心中自问汤公是否到过夏街古道。

这种自问是有来由的。万历十九(1591)年,明神宗朱翊钧以“不遂己志,假借国事攻击元辅”的罪名将汤显祖贬至中国大陆最南端的广东徐闻为典史。汤显祖从老家江西临川出发,由南安府大庾岭入粤,经南雄梅岭、始兴、曲江、韶关、英德、连州、三水等地进入广州后,又经恩平、阳江、阳春到徐闻、廉州涠洲岛;还从广州南海神庙经番禺、增城、东莞到了博罗罗浮山、深圳南头。他走的正是行船跑马的南粤古驿道,其行踪几乎遍及粤东、粤西、粤北及珠江三角洲重要景观节点,留下的大量诗文尺牍,为粤、澳、湘、琼、桂旅游经济带引发无限延长的文化产业链,也为南粤古驿道的发现提供了至关重要的参考。汤显祖的岭南之行走得才情奔放,走得倾心倾力,他也因此成为最亲近南粤古驿道的古代文人。他走过增城的夏街古道无可稽考,但谁又能肯定毫无关联?至少,与他有关的《牡丹亭惊梦》还在这条古驿道上传唱。

伟大的作品从来不是孤立的,也不是短命的。由此我又想到,对于传统文化而言,诗意地挖掘是一台长而又长的戏剧,精彩的不是开始,而是可能永远不会落幕的过程,你或许看不到结尾,但能在文明不断突进的过程中领略不一样的风光。

3

一辆人力三轮车从横巷深处莽撞地冲出来,差点撞倒一条晨溜的大黑狗。车主使劲刹住车,冲狗歉然笑笑,继续沿麻石街悠悠地骑行,落下一路杂乱无章的声响。大黑狗瞅一眼认出是邻巷的熟人,甩甩头,朝着廻龙关外的河边慢慢走去,端着饭碗的老阿婆倚着门框招唤一声,大黑狗极不情愿地调转身,又慢吞吞地走回来。这样的小场景,每天都能在麻石路上碰到,恰恰是这些充斥人间烟火的街市风情,浇铸了古村的醇厚和达观。

听说除了一些恋旧的老人,古道旁的大部分原住民都搬到新洋房里去住了,空出来的旧屋租给了外地人,有的租住了10多年还在继续租住。如果不是语言有别,其实分不清本地人和外地人两个群体早就由珍贵的友谊凝聚为一体,如大家庭一般同频共振,共享古道上的慢时光。

别看古道不长,它的周边却藏着非同一般的乾坤。隔一小段路,或左或右都会有一条胡同,呈“非”字形与古道垂直排列,幽深致远。可横线条的胡同远不止简单的几条,东巷有21条,西巷16条,如古典诗词里的平仄,错落而妥帖,升沉着不一样的人生。在现有的100多座传统民居中,“槐荫堂”最具代表性,建于清咸丰年间,日字形,分七进三间,屋顶两侧有数对镬耳拱,屋内住有人,活宝一样被悉心看护着。

如果细心一点,驻足古道的中段低头观察,很容易发现路面有两种麻石铺砌法。以东十巷的巷口为分界点,北端路面是横铺,南端路面则是分三道竖铺。原菊告诉我,这条麻石街一开始并非用作驿道,而是夏街人王三奇为官时获朝廷恩准,在家乡兴建一部分麻石大街,剩余路段则由黎氏家族接力铺砌,因修建时间不同,铺砌方式也就不同。虽说后来竖铺的路面不如横铺大气,但三道条石分别代表“天、地、人”,寓含和谐共生之意,更具匠心。

我走进左手边的处淡黎公祠,发现里面设有村民文化活动场所。这个祠堂因与竹墅黎公祠相邻建造且风格相近,故合称“双孖祠堂”,是奉祀夏街黎氏三世祖二世处淡(1406—1486)所建, 始建于明代中期,清代曾多次维修,最近一次维修是2005年。祠堂坐西向东稍偏南,三间三进,其建筑结构和装饰与竹墅黎公祠基本一致。     

坐在土漆木椅上下象棋的老人是“慢镜头”里的主角,一粒棋子在枯瘦的指间捏得发烫了也迟迟不肯落下,直到对方屏住呼吸等得再也憋不住猛地发出一声咳嗽,才缓缓地棋子放到或妙或拙的棋路上去,说不定还得回来……

4

太阳升得更高了些,白花花地晃人眼,“榄人榄园”的牌子就是在这种炫白的色彩中露出来的。在我看来,夏街古道可归纳为两个主题,一是历史情节,二是开化情结。而前者太宏大,后者又太缥缈。几百年的沉淀,古道之上再也难觅生龙活虎的物事,只剩下绵密的阆寂。

阆寂太久,总会有些无精打彩。当投射在青铜般街面的历史折光渐渐黯淡,与这种阆寂相对照,生脆脆的,终于有了另一抹新鲜的亮色——增城古协牵头成立南粤古驿道夏街众创空间,发掘并引导创客和手工艺人进驻。创客空间则带着“手艺传承,文创落户”的开化使命而来,开始了接力赛的第一棒。

到底必须腾出一些空间,以便袒示现代人的思想风采。榄人榄园就是创客空间引进的手艺传承项目,由当地贤达黎贺榛的百年故居改造而成,这座青砖瓦木的建筑内摆放着长木桌和数个陈列柜,最惹眼的要数形状各异的无数刻具以及一大堆乌榄核,几个手工艺人聚集在屋内创作榄雕。慢文化,在榄人榄园里也体现得淋漓尽致,那些一坐就是几个钟头的雕刻师傅不但性子慢,动作也慢,时光仿佛在雕刀之下凝固。慢功才能出细活,出精品。

据我所知,榄雕属于立体微雕,是过去上供朝廷的贡品,至今已有300多年历史。“广州榄雕(增城)”发端增城的新塘镇,是增城唯一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顶目。我拿起一枚比花生米大不了多少的乌榄核细细打量,要在这么小的玩艺上雕刻出观音、弥勒佛、画舫等形神俱备的工艺品实属功夫了得。我问一名正在学徒的小伙子:“是否随手拿起来就能刻成作品?”此言一出我就后悔了,果然小伙子连连摇头:“哪能呢!师傅告诉我们功夫在刀外,不好好构思,或者说没有十分灵感,你能指望雕琢出有情趣的作品来?”倒也是,任何创作都需要充分酝酿,不可生搬硬套,这与无情不作诗是同样的道理。小伙子一番话,着实让我赧颜得很。

作别了榄人榄园的师徒们,北行不几分钟就是远比廻龙关气派的通明门了,门楼的另一面到了车水马龙的夏街大道,抬头仰望,天空是辽阔的蔚蓝。我没想跨过去,我要借短街小巷之景、今风古雨之叹,找个地方坐下来,讨一壶老茶,慢慢品味时光深处的奥妙。

清香扑鼻而起。顺着香味寻找过去,便见到了西二巷里边的爱碧玲.花巷。花巷有别于卖花的店面,用花色作铺垫,用花艺来升华,一间小屋收藏的尽是君子之风。主家是个爱花的本地少妇,她把花香和禅韵带到苍然一色的古道上,美化了古道的容颜,浸润了古道的风骨。

与爱碧玲.花巷一巷之隔的西二巷7号叫“尚雅院”,精巧的门铭透出主人的不俗。这里的主人是同样年轻的两个女子,燕玲来自江西,小芳来自湖南,这两个新增城人在古道上相逢,把青春的梦想合二为一放飞高空。小芳筛来一杯金黄的陈年生普,遂了我讨一壶老茶的心愿。

院子面积不小,还有木梯阁楼,若干个区域各具特色又没有丝毫装腔作势,一琴一鼓,一书一笔,一花一石,各从所好又气韵相通。“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时光在这里最能凸现“忘我”的特质。如果正巧赶上,还能看到汉服表演,礼乐传授,节庆习俗讲解,传统女红手工艺展示,甚至能找到火辣辣的肚皮舞的身影——这没有什么不好,对于一个逢新感旧的生态城市而言,有趣的灵魂和好看的皮囊同样需要。

逼仄的古道背后还有如此广阔的活力背景,是我始料未及的。如果说建筑独特的系列祠堂和纵横纤陌的胡同增添了夏街古道的颜值,活力暗涌的人文就是夏街古道的气质。在这条具有迷人气质的巷道里,我欣喜地看到传统文化已在年轻一代身上得到传承。这是一群志向明确的文化创客,怀抱着同样激昂的活化信仰和兴古情怀。他们或已懂得,在这个嬗变的时代,应该展现更多的自信和诚实,从而告别平庸和空虚;面对触目惊心的历史邅递,应该更加心灵明净,用饱醮热血的豪情壮志,不断为寿高岁长的古道输送能量,不断为古文明注入新的生命气息。

最难估算的莫过于时光的价值。 在这世界上,华夏文明是人类历史上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靠的是不断累积。这种累积的方式除了由文字记载而形成大量书面文献资料,便是众多的包括器物、遗迹、遗址在内的实物。一路走来,如果抛开附近一些凌乱的违建不算,夏街古道处处呈现沧桑、次序和统一之美。移动的古文明宛如明珠,无数像夏街古道一样的驿道是串起它们的主线,凝聚力量和智慧。我相信,即使多年以后,这样的古道依然会焕发无穷的魅力。

而我们能做些什么?除了继续保持一颗敬畏之心,或许更应倍加珍惜和呵护,更应祝福岁月无恙古道安好。

因为,这是多情的旧时光遗存给这个城市的最后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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