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佳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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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前夜
2020年1月24日 X省X市X人民医院
今天是2020年的除夕，然而紧张肃杀的气氛掩盖了过年的喜庆，几十名身着白大褂的医护工作者们站在医院大门口整装待发，身后拉起了“支援武汉第X分队”的横幅。
张珞樱也是其中一员。她神情严肃，跟着领队一起喊了几遍口号，胸腔中慢慢地升腾出一片激情。蓦地，她又想到几天前，当院里下发报名申请支援武汉的文件时，父亲犹豫担忧的神情，她心里一酸，想起父亲在母亲去世多年独自一人将自己拉扯大，她如果出事了父亲的晚年谁来照料？但心念一转，若人人都这般想，那又由谁去站到防控疫情的前线呢？谁去救助那些处于病痛中的无辜市民呢？
坐上开往机场的大巴，她沉默着将厚重的背包放在膝上，心情亦如窗外死寂沉沉的夜色。手机突然一亮，是父亲的短信。张珞樱犹豫了一下，还是解锁了。
“囡囡，此时你应该已经在去武汉的路上了，爸爸想了很久，还是想要告诉你。你是爸爸唯一的女儿，爸爸心里最开始是自私地希望你能留在家里，因为爸爸害怕你像你妈妈当年一样，去了就再也没能回来。但爸爸想了很久，爸爸为你的选择感到骄傲！你妈妈也一定会为你自豪！我们的女儿是一个有担当、有勇气、有责任感的好姑娘！十几年过去了，爸爸依然记得你妈妈当初离家时的样子，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广州抗击非典的前线。你妈妈是个了不起的医护工作者，我们的女儿，囡囡，你和你妈妈一样，都了不起！爸爸真心为你感到骄傲！爸爸不能陪你去武汉，你一个人在外面千万也要记得照顾好自己，爸爸等你回家！“
大巴平稳地驶离温暖的后方，路边昏黄的街灯明明灭灭，将斑斓破碎的光线投射到车上每一个紧张严肃的白衣人脸上，张珞樱的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下。她深吸了一口气，想着要回复父亲的短信，手机又“叮——“的一声，却见父亲发来几张图片。她点开图片，却是已然泛黄的信纸，时光荏苒，信纸上的笔迹有些已经模糊而难以辨认了，但是张珞樱清楚地记得上面的内容，熟悉得仿佛是正有人在耳边娓娓叙来，这是母亲十七年前给她最后的家书——
“亲爱的囡囡：
今天是你的生日，妈妈很遗憾不能陪在你的身边，给你唱生日快乐歌，但妈妈对你的祝福不会缺席。真高兴十年前你降生在我们家里，懵懂清澈的大眼睛满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前些天你慧芳阿姨还跟我聊起你出生时的趣事，当时她给你接生，你十分乖巧，不哭不闹的，还打趣你是不是生来内向。万幸，你现在是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昨天爸爸跟妈妈通话，告诉我你期中考试考了全班第一名，妈妈打心眼里为你骄傲，我的囡囡，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姑娘。
几天前，妈妈不幸也确诊了。这是妈妈来之前设想过的最坏的结果，但是妈妈不后悔。妈妈是一名护士，还记得你课本上那篇讲白衣天使的课文吗？小时候你身体不好，常常到妈妈单位来住院，你一点也不害怕那些针头药水，眨巴着眼睛看阿姨们给你打针，阿姨们打趣问你为什么不怕，你奶声奶气地回答，‘姐姐们穿着白色的衣服，就像动画片里的天使,我一点也不害怕。‘妈妈从前问你将来想要做什么职业，你的回答让妈妈既欣慰又忧虑。你说想要和妈妈一样，做医生、做护士，和妈妈一起为生病的人治病，减轻妈妈上班的负担。妈妈很开心，我的囡囡从小就这么懂事体贴。然而妈妈害怕未来如果出现同现在一般可怕的病毒，你将来也选择从事医护工作的话，或许也比他人多了一份感染的危险。
但囡囡，你不要怕。无论你将来走上什么道路，妈妈都支持你的选择。妈妈学医是受了你外公的影响，你外公是个赤脚医生，妈妈小时候生活在村里，周围的邻居没钱或是嫌麻烦，不愿去镇上看病，就让你外公看。你外公给人看了一辈子的病，从没有收过一分钱，妈妈小时候不理解，你外公就教育妈妈，大家都生活不容易，能帮到一个是一个。所以妈妈长大了也选择做一名医护工作者，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帮助更多的患者，也是妈妈这次选择来到广州的原因。
妈妈害怕死亡，没有人会不害怕死亡，同样也没有人能躲避死亡。妈妈很害怕之后没有机会跟你亲自说这些大道理，所以先提前写下来。囡囡，人的生命很漫长也很短暂，衡量一个人生命的价值却从来不是他活了多少岁，而是他的一生有没有做出过真正的贡献，哪怕很微小，他也同样了不起。妈妈希望你将来走上任何一行，都能做一个无愧于心、无愧于己的人，为社会、为我们的国家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多做一点贡献。
囡囡，虽然不知你将几时收到这封信，但妈妈想说这几天治疗得很顺利，妈妈一定会努力坚持下来。等妈妈康复了，病毒也被清除了，妈妈再给你补办一个更大的生日会。
亲爱的囡囡，妈妈的小公主，祝你生日快乐，妈妈爱你。
母 骆杏
2003年4月27日留“
张珞樱仔仔细细地读着母亲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封书信，写下这封信没多久母亲就因肺部感染来不及治疗而撒手人寰了。这份来自母亲的绝笔，纵使隔了十几年，她似乎依然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母亲的温暖，来自母亲对自己最好的祝福与期盼。十七年过去了，她确实如小时候许下的诺言所说，和母亲、外公一样，成为了一名救死扶伤的医护工作者。她热爱这个岗位，不仅仅来自家庭的传承，更来自她心底的少时种下的信念，她要做一个对社对家国有价值的人，即使一个人的努力很微小，但它的价值却永远存在。
张珞樱收起手机，露出了除夕夜这天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笑。西风呼啸着，死神的镰刀嚣张地在中华的天空上挥舞。窗外虽然少了以往过年时的烟火气，但她的心底却涌动着汩汩暖流，慰藉在寒冬奔赴这特殊的战场的身躯。
二·曙光
2020年4月10日，武汉市第X人民医院
“张医生，102号床患者情况好像不太好！”
“好的！我现在就来看看！”张珞樱接到通讯立刻放下本打算吃的早饭，或许算不上早饭了，准确地讲应该叫“早中饭”。
张珞樱来到病房，看了下102号床患者的各项指标：心率、血压、氧气量等等，“体温有点高，应该是昨晚挂的水有点身体应激反应，小刘麻烦你继续观察一下，2小时后体温还没有下降再跟我说一声！”
“没问题张医生！”刘护士点头，“你快去吃饭吧，看你昨天晚上就没吃多少东西，一整夜还都在ICU全程陪护，一定累坏了，去吃点东西补充点能量吧！”
张珞樱点点头，刚准备离开病房，突然感到一阵头昏眼花，眼前的景物如万花筒一般奇形怪状地旋转起来。“张医生？张医生！你没事吧？！快来人看一下！张医生晕倒了！”
张珞樱昏迷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先去再看一下105和118号床的患者，唔，27号床今天可以出院了，真好。
她陷入了昏迷。
再睁眼，只感觉身体有点酸软，嗓子眼干燥得要冒烟。
“张医生，你醒啦！”刘护士惊喜地喊道。
“我，我是得了新冠吗？”张珞樱有点纠结地问。
刘护士笑了一下，安慰她：“你放心，你没有得病。只是有点低血糖晕倒了，你看，让你早点吃东西吧！“
张珞樱默默放下心中提起的一口气，挣扎着起身。“干什么，再躺着休息一会儿！“刘护士柳眉一挑。张珞樱苦笑，”谢谢你啊小刘，我会注意及时补充能量的，但我还有几个病人要再去看一下，对了，27号床今天出院我也要再去跟一下。嗯还有……“
“好啦好啦，张医生，你先休息好了再看也来得及。27号床在你刚才昏迷时已经由童医生去送啦。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啊，你要是倒下了，患者才担心呢！“刘护士开玩笑。
“好好，我去护士站休息，病床紧急，还是留给患者。“张珞樱坚持下床，厚重的防护服让她的行动有些不便。
“服了你啦！“刘护士摇了摇头，看上去有些无奈，”来，我扶你一下。“
“对啦，张医生，今天送物资的志愿者们刚刚把东西送到仓库啦，你之前不是说卫生棉不够了吗？可以去登记拿几包。”刘护士提醒道。
“好的，多谢你小刘。”
看完病人，张珞樱来到登记收放物资的仓库。几个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小伙正帮忙从车上运送一箱箱物资。
张珞樱向管理人登记了一下需要的生活物品和数量，正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有人喊她。“张医生！张医生！”她回头，正是一个”红马甲“。
“你好，有什么事情吗？“张珞樱问他。
“红马甲“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瞧着您防护服上的名字喊您的，是这样的，我妈妈前几天出院了，她非常感激您，回家了老跟我们说您在她住院时经常鼓励她。她本来以为自己得了这个病没希望了，在您的鼓励下振才作起来。我们全家都很感谢您，特地让我有机会跟您当面道谢。“
张珞樱微笑，“这是我应该做的，也麻烦你帮我跟你母亲祝一声出院平安了！你们每天搬运物资来来回回的，也要注意好好防护啊！“
“红马甲“说：”嘿嘿我们物资志愿者也就跑跑腿，比不得你们在前线最辛苦！张医生，我就不耽误你时间了，还有下一家医院要跑，先走了！“
张珞樱对他挥挥手，看着“红马甲”们穿梭在不大的仓库，整齐有秩序地摆放、登记。她突然记起刚刚那个“红马甲”的母亲，又想起最近医院里的出院的患者越来越多，她打心眼里感到高兴。
走回病房，经过一片玻璃窗，看见一株株樱花树本来光秃秃的枝桠上，冒出了朵朵粉嫩的蓓蕾，颤颤巍巍地迎面还有些微凉的空气，却开得尽兴努力。一切似乎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张珞樱这样想着，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三·归曲
2020年4月27日
今天武汉最后一名新冠肺炎患者正式出院，张珞樱和同事们也收拾好了行李，准备踏上返乡的旅程。值班室内洋溢着激动轻松的气氛，仿佛被掠夺了一季的喜庆终于被死神返还给了人间。
又一次坐上开往机场的大巴，张珞樱的心情却不如来时的沉重。她看着车窗外武汉市民拉起了一排排“欢送X省志愿医疗队”的横幅，看着民众挥舞着小红旗、自制的感谢板，她的眼眶微微湿润。她又一次想起了母亲。在刚来武汉支援时，每天面对急剧上升的死亡人数，她镇定的外表下也藏起了一颗不安与恐惧的心，她想，母亲当初抗击非典时，面对无数的死亡，她是不是也曾像自己现在一样惴惴不安；身边有同伴穿着防护服倒下，她也曾害怕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己何，她幻想着可怕的发生，甚至预想好了自己要留下什么遗言。终于，那些可怖的阴影消退了，暖意又重新在人间蔓延，寸寸光辉融融絮絮地洒在每个人的身上，落在每个人的心底。她又一次想起了母亲，她想自己没有辜负母亲的期盼与祝福，她也没有辜负自己，更没有辜负国家、社会对自己若干年来的栽培。她活成了理想中的样子，一个对家国有帮助的人。
“张医生，今天是4月27日，正好是你生日诶！”刘护士喊她。
张珞樱回神，天地间一切似乎冥冥之中自有缘分，她赶忙想起要给父亲报个平安，许是父女之间心有灵犀，远隔千山万水，父亲也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囡囡，今天是你的生日，爸爸很遗憾无法到你身边去，听新闻说武汉的病例已经清空了，你们真了不起！爸爸为你感到骄傲！祝你生日快乐，早日平安归家！”
张珞樱微笑着读父亲的文字，输入“收到啦，谢谢老爸！女儿马上完成任务归家了！”抬头继续向窗外的民众致意，再见了，武汉，愿你今后平平安安！愿这世间幸福美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