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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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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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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蛇之战

也许是那条蛇决计要与我一战—去年八月末伏的日头晒得很毒的一天,它狠狠地咬了我一口,使我经受了一次一生从未有过的惊恐,险些丧失了生命。

我根本没有想到蛇。在城里工作,业余种了多年菜,我还没有见过一条蛇!

我这一生被蛇惊吓过的深刻记忆连这一次已经三次。

一次是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在去大队办的完小的路上,发现路边土崖下一个小洞穴里有一根白杨木棍子,便想拿它玩耍,于是便趴下手伸进去抓那根棍子,手刚靠近,那根棍子突然一弯曲变成一条蛇!吓得我猛地缩回手起身便跑,冒了一身冷汗,从此再也不敢对洞穴里的棍子感兴趣了。

还有一次是那年夏收时节,一家人中午在场里碾麦子,歇息时我回家端茶水,打开门突然发现柜盖上一条灰色小蛇正在爬行—它应当是从门槛下的猫孔儿钻进屋的。我吓得不知所措,好一会儿才想起用棍子往出挑。等我把棍子找到手,小灰蛇已不见了踪影!于是我跑到场里告诉父亲。父亲说不要怕,碾完场回家再找。等到下午场里活儿干完一家人回到家,圪里圪崂到处搜寻,怎么也找不见了。父亲说蛇可能钻到老鼠洞里了,不怕,没事。可我始终心神不宁,坐卧不安,总怕晚上人都睡了,蛇爬到炕上咋办,那后果真不敢想了。到了晚上,吃过晚饭,我因干了一天活儿,累得不得不高度警惕地躺在下炕里,头枕着放在炕腰下的被子休息,忽然想起蛇是不是藏在被子后面。真是不出所料!我挪开被子一看—蛇!果然在被子后面隐藏着,吓得我撂下被子迅速跳下炕。父亲急忙用长杈挑起小灰蛇,慢慢走出院门外,放到野地里去了。父亲说,蛇是好虫,不能打,越打见的越多。

也许是在劫难逃吧,这一次蛇终于咬了我!

妻子赶到医院,一边忙着把黑色的蛇药片放在纸片上用杯子碾碎,再倒进杯子里用水稀释往我右脚和腿上涂抹,一边用卫生纸不停地擦我脚背上手术伤口不断流出的黄色毒液。她没有过度惊慌,却不经意地说:“你把阎王爷得罪了吧?阎王爷找你算账哩。”我知道她在开玩笑,心里却耿耿于怀: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啦?蛇不咬别人,偏就咬了我?在这个几万人口的县城,在这个唯一的县医院外科病房,为何就我一个人被蛇咬而住院?我真的疑心亲戚朋友和同事中,有人嘴上不说,心里却认定我可能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才遭报应呢?我的这个疑心太可笑,也很快被事实否定。因为有一位前来探视的医生告诉我:前不久西部山区一个村子一位五六岁的孩子在自家院子玩耍时被蛇咬伤,还有城里一位年轻媳妇晚上在院子里乘凉时脚被蛇咬伤,他们送到医院时腿脚肿得比我的厉害多了,都治好出院了。这说明,被蛇咬伤的人,并不是因为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如果真有报应,那么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能伤什么天?害什么理?显然我的疑惑很荒唐。但在当时,我确实是那样想的。

人总是爱胡思乱想、作茧自缚。

可我那时还想到,虽然自己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有可能做了伤害蛇的事情。

记得被蛇咬的前三天,我在浙江奉化溪口镇浏览蒋介石故居时,在武岭门内景区一小摊贩跟前,对一位正在与摊贩就一条玩具蛇的价格讨价还价的游客说:“买那东西干啥,拿回家晚上人不知道不吓死人?!”我想,当时我说的这句话很不吉利,不说有挡人财路之嫌,就说在那风水绝佳的地方,可能让占据一方风水的蛇仙听见了吧?蛇们灵性相通,相告我的不尊之言。于是在我旅游回家不几天,蛇便报复了我。当然,现在看来当时这个想法纯属牵强附会—把相距几千里的两件事情联系起来,构成因果关系也荒唐可笑。

满头银发的母亲,不止一次地在我和别人面前说:“长虫(蛇)口贵,一般不伤人。是你把它踏疼了,它不咬你咬谁?”母亲这话说得在理,也宽了我的心—我只是脚踏疼了蛇,它才咬我,就这么简单!并不是遭什么报应或说了什么不吉利的话的原因。

母亲说的是事实。

那天中午,我先围着城背后那一小块菜地,摘完一圈儿的红辣子,然后走进地中间,摘里面的红辣子。辣子树因地膜栽培长得非常茂密,小白花开得很繁盛。我怕撞倒娇嫩的辣子树,撞落轻盈的辣子花,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脚步,根本没有想到,脚会把躲在浓密辣子树荫凉下避暑的—也许正在悠闲地慢步或盘圆了身子正做美梦的蛇—踏疼了!惊醒了!惹怒了!它摔头狠狠地在我的右脚背上咬了一口,留下两个乌黑的牙印—后来脱下袜子一看,上面有两个很明显的窟窿。我不知道是踏上蛇的那个部位,反正它毫不留情地向我发动了一次猛烈袭击。

人在遭到突然伤害时,都会本能地做出防护反应,何况没有理智但却反应敏捷的蛇!我理解蛇。

住院治疗那几天,我又觉得被蛇咬伤是天意为之。因为我和蛇是在时间和地点上往一起赶,在一处遭遇。

那天早晨,妻子说她要去地里摘菜,后来因单位有事没去;她让孩子去,孩子说他要做家庭作业,不能去;母亲正在厨房蒸馍,说她一会儿去。我想母亲年老体弱,已经忙了一个早晨,再去城背后的菜地摘菜,也太累了。于是,我说我去。我忙完手头的事,孩子打开了电视,正播《三国演义》中的“草船借箭”,非常吸引人。我决定看完“草船借箭”再去。等看完了,心里很畅快,便拿了塑料袋子直奔地里。那时日正当午,末伏的日头正晒得毒,城外更是秋高草旺,酷热无风,种菜的人此时一般不去菜地,而我却去菜地与那条蛇相遇!

难道真是天意,蛇必咬我?

而现在看来,这天意不只是让蛇咬我,还要我伤害蛇,两败俱伤,打个平局。据说,蛇伤了人后,自己也要经受一次炼狱般的磨难—蜕一层皮。

我与蛇之战,最后的结果,与其说是我战胜了蛇,倒不如说是大家帮助我,最终战胜了蛇。

当我脚背针刺一般地猛疼时,我急忙拨开辣子树一看—一条腹部泛白的银灰色长蛇,若自来水管那样粗细,正扬起头,两只红明的小眼睛也很惊恐,嘴里吐着芯子,欲再袭击我。我本能地迅速退出辣子地,抱起刚拔的葱和已摘满塑料袋子的青菜就往山坡上跑。在山坡四周没有一个人能救我的情况下,我的第一决定就是往医院跑。那时,我应当将菜撂了,不管它长得多么鲜嫩—那样就能跑得更快一点。可是,我和许多人一样,生死关头往往舍弃不了财物!我一方面奋力往山坡上跑,全身冒着虚汗,一方面感到双膝发软,快要跑不动了。但我深知那蛇毒可能比我跑得更快,我必须坚持往,尽快赶到医院,到了医院,就有救了。

当我汗如雨洗、气喘吁吁地跑到公路边—曹师,一位建筑工队的老板,正开着工具车往回走,恰巧遇上我拦车,一听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被蛇咬伤了,立即扶我上车,掉转车头直奔医院。到了医院,他搀扶我上楼到外科门诊,帮我坐好在医生面前,然后又帮我垫钱取药,急忙倒水让我服下蛇药片,办理住院手续,送我住进病房……

——在我遭遇灾祸的危急时刻,曹师出现在我面前,是他为我争取了抢救治疗的时间。

当我一到外科门诊,就对值班的非常年轻的实习医生不放心。心想他会处理蛇伤吗?能处理得了吗?要是耽误在他手里,那就惨了!我焦急地对他说:“你一个人若不行,就快请其他大夫帮忙。”他默然无语,不慌不忙地边开应急药物让曹师取,边叮咛我用双手使劲捏紧小腿腕子,不让蛇毒继续扩散(此时脚和小腿已发肿);然后他开始处理蛇伤,打麻针,让我咬紧牙忍受手术。他用手术刀在两个蛇牙印处割了两个“十字”刀口,黑红色的血液很快喷涌出来,排出蛇毒……

在病房里主治大夫再次检查后,护士很快就给我挂上了吊针。

—在我用偏见看待年轻的实习大夫时,是他以沉着冷静的态度和熟练应对的医术,从真正意义上挽救了我的生命。

当单位两位朋友闻讯赶来医院,他们笑着给了我很大的安慰。他们先通知我的妻子到医院,然后和医生商量治疗办法,对我说了许多让我放松的话。他们说:“老陈,这下把门槛过了,后半生就平安了……”“老陈,别急,到了医院还有啥怕的……”在病房里,他们帮我妻子碾碎蛇药片,亲手向我脚和腿上抹药……见我还是惊恐万状、大汗淋漓,就反复安慰我,让我彻底放心,说有的农村人被蛇咬伤了连医院都不来,自己在家处理都好了,你在大医院还怕啥呢?

—在我心里产生巨大恐惧和压力时,是朋友给了我有力的精神支撑,使我倍增战胜蛇毒的信心。

当我遭遇不幸,最为忧心、劳累的是我的亲人。

在最初住院的六七天里,妻子、母亲轮换着陪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给我的脚和腿上抹蛇药,不停地擦伤口流出的黄色毒液,换脚下垫的卫生纸。那毒液真是流不尽啊,没黑没明地流!妻子夜里陪院根本睡不安宁,一会儿就要起来为我擦脚背,换卫生纸。

本应8月29日送孩子去阳光中学报到,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上学。谁知28日我就被蛇咬伤住进医院,没办法,只得让我外甥送孩子上学。28日下午,孩子从医院回家准备第二天上学的东西,一会儿打电话问我:“有事没有?”我说:“没事。”孩子在担忧我的生命,因为对于他这个十几岁的初中生来说,父亲被蛇咬伤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他在关心着父亲的命运,考虑着自己的未来。9月2日下午,他在阳光中学打回电话,第一句话就问我:“出院了没有?”孩子出了远门还惦记着住院的爸爸,这使我的心里感到欣慰。

儿子遇到灾祸,母亲最为忧心。在病房与家的近二里路之间,母亲每天要往返好几次,给我做可口的饭送到病房,递到手里,还要给我抹药看针、端水倒尿……她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悉心地伺候着我,让我这个做儿的感到既幸福又不安,我真是无法解脱母亲的劳累啊!

住院第六天,主治大夫认为我脚腿的肿状基本消失,可以出院,在家继续吃药,减轻剂量,休息一周,就可上班。我在母亲帮助下,办了出院手续,回到家。我以为这一次与蛇之战就要宣告胜利了,没想到回到家的当天夜里脚又开始剧烈疼痛起来,整得我一个晚上都未睡着,直折腾到天亮。也许是回到家走动过多使伤口又裂开,也许是蛇毒没有排净,还在作恶,反正疼得我下不了床,走不了路,只得靠母亲递给的拐棍撑着,坐上拐的到医院外科门诊看大夫。大夫对伤口进行了消毒处理,认为需要继续消炎,开了两天吊针,让我打。两天针吊完了,还是不能走路,脚不能放在低处,一放在低处,就剧烈地疼,只得躺在床上,把脚放高一点。母亲担心我的脚厉害下去,几次催我再次住院,彻底治好再回家。我坚持不肯,说按医生说的办,打几天消炎针就好了,不用住院。没办法,母亲几次到医院问主治医生,到南街门诊问大夫,人家耐心告诉她不需住院,她才有所放心。

我打电话叫来离我家近的南街门诊的郝大夫,他看了我的伤口后,认为伤口长得包住了,里面已经化脓,必须手术。他用手术刀剜掉了化脓的血肉。由于我走路艰难,母亲又太劳累,郝大夫说他每天早晨上班前来家里给我检查,并挂吊针;让母亲为我看针、拔针,必要时打电话叫他,他随时派护士过来。

这样一挂针就是半个月,伤口才彻底痊愈。

在家里挂针的半个多月里,妻子上班,孩子上学,母亲就专门伺候我。她坚持不让我下床,认为天太热活动太多与脚伤不利,除非去卫生间。每天一大早,妻子因离学校太远匆匆忙忙就去上班了,母亲就先生火烧开水,给我倒一杯端到床前晾着,让我一会儿吃药;接着端来洗脸水和牙缸,放在我面前,让我刷牙洗脸;递给我梳子,让我梳头;再端来水帮我洗去脚和腿上抹的药,再抹上新的药。郝大夫来了,母亲搬来挂衣架,看着我的针挂好在上面,送走郝大夫,开始做早饭。饭做好后,她端来放在床上的小方凳上,让我用一只手想办法吃。她要给我喂,我坚决不让。吃完饭,她收拾好了屋子就坐在床前看针,与我说话。一瓶针吊完了,她就很吃力地换上另一瓶,都吊完了,她就给我很顺利地拔掉针头。每当我看着她佝偻着腰,低着满是花发的头,伸出若枯树枝般干瘦的手,为我换药、拔针……的时候,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母亲啊,您根本想不到您的儿子正好好地走着,突然就发生了不幸!您根本想不到在您的晚年,还要像对待儿子幼小时候那样百般操心、万般呵护。真是爱心不变,爱心不老,爱心永恒!为儿我却感到羞愧难当,为自己做事慌张、粗心而致不幸感到脸烧!我还要让母亲为我这个已近本命之年的人把心操碎到什么时候?我不能再让母亲为我担惊受怕、吃苦受累了!

—没有家人的爱,就可能没有我的一切;没有母亲的爱,我就难以渡过人生的磨难。

与蛇之战的胜利告诉我,一个人生活在社会中,不可能一生单打独斗,他需要许多人帮着、扶着,走人生之路,并从这帮着、扶着中获得力量,获得对生命新的认识,再去主动地帮着、扶着他人,共同走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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