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陈继清的头像

陈继清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02/27
分享

解怨

那年初春,王村表叔从外县来本县住院。他通过同病房住院的熟人,得知我在这个县城工作,就托人来找我,说是他想见我母亲,几十年没见面了。

我回家告诉母亲,她让我先去医院探望,若属实,她就去看望。母亲说,都年纪大了,难得见一面,说不定以后再也见不上了。我便去了医院,进病房一说明,躺在床上挂吊针的王村表叔,就急忙在女儿的搀扶下坐起来,伸出瘦长的左手,拉着我的手坐到他面前,瞅了我半会儿,凹陷的眼眶里有两颗老泪在晃动,好似要掉下来。他尽管很清瘦,手也微凉,但我却感觉到他话语里的亲热,好像是血缘里自带的那种热切,让人一点也不觉得生分。他说家乡的县医院住不下了,才来外县的医院。他说,近六十年没有见过我母亲了,小时候十五六岁的时候,解放初吧,父母把他送到几十公里外的姑家(我的祖母),放了几年牛,因出了个事儿,一气之下,跑回老家,几十年了,就再也没来过姑家。到底出了啥事,让他几十年不回头,我也没顾得细问。说了一会儿热心话,我便起身回家。

母亲去医院看望了王村的表叔,都说了些啥话,我没去,不得而知。王村表叔出院回家时,顺路到我住的楼下,却没有下车到我屋里,只是让两个女儿到我家里给母亲打声招呼,放了些礼品,就忙着回老家去了。

自从在医院见了王村表叔后,我有时想,正像人们说的,亲戚越走越亲,若不走,就慢慢隔得远了。特别是老亲,由于老一辈人相继过世了,小一辈人忙着过各自的日子,来往就越来越少了,亲情也越来越淡薄了,慢慢地就断了关系,只有隐隐忽忽、残缺不全的记忆了。我还想,王村表叔也是做得不对。半个多世纪了,你就不来看看你的表兄弟和嫂子们。这次到我们县医院住院来了,听说我母亲住在县城,才想起要看看。要是我母亲住在农村,那就这一辈子都不再见了?

我没有想到第二次能见到王村表叔,而且是在我家里。他的小女儿和丈夫到本县创业,定居县城,他来女儿家住几天,抽空儿来看望我母亲。他坐在沙发上,边抽烟喝茶,边回忆往事,声音低缓、絮叨不停。他说,我父亲那时在外教书,还给他买过一件福绸衫子,那时就是最好的衣服了。我心想,父亲还真有心,能看得起他这个当放牛娃的小表弟。我说了父亲那年因突发脑溢血去世的经过,他默默地听完,没有说话。他对表兄弟们的去世并没有太多伤感。他也是古稀之年了,岁月的更替,人世的变迁,对他来说不会再在心中激起多大的波澜了。

他说,那是1951年快入夏了,我三大要在麦子成熟前,去雁门山外的尧禾镇赶一趟脚,用骡子驮些木板卖了,换回些盐巴和农具,为即将到来的夏收做好准备。三大走时,把他叫到面前,很关心地说:你身上连个茆茆(衣兜)都没有,草地里放牛我也不放心,我在你三嫂那里放了五毛钱,给你三嫂也叮咛了,明天偏桥街过会,你三嫂把钱给你,你去给你买个草帽,剩下的你看着花。他说到这里,我感觉我三大对小表弟也心疼,那个贫穷年代能做到这地步就不容易了。听我母亲说,那时,我父亲和我伯等四个弟兄还是一家子,只是我五大五妈分家另过。家里光景虽然比其他家好点,但也没有几个钱,女人们根本没碰过钱。王村表叔来布庄时,寒冬腊月还穿着单裤子,光身子穿件破棉袄,套子都溜成疙瘩了,鞋上脚指头齐刷刷露在外面,三大等几个弟兄到尧禾赶脚回来给他买了一身棉衣,她和我三娘几个屋里人合伙给他赶做了一双布鞋。

表叔接着说,那天早上,他起得很早,心里盼着能拿上五毛钱去偏桥街买草帽。这是他长那么大以来第一次拿钱去街上花。他在王村老家时,父母都没有给过他钱,那是太穷了。那个早上,他就等三嫂给他钱,可三嫂就是不张口。吃过早饭,他就主动给三嫂要。他知道三嫂耳背,就大声说:

“三嫂,我三哥说他把五毛钱放在你这儿,叫你保管,今个儿给我,让我到偏桥会上买顶草帽。”

“啥五毛钱?没见!”

“我三哥赶脚走时给我说的,他把钱放你这里,你咋就没见哩?”

“没有。你三哥没给钱。”

“我三哥明明说他把钱给你了,你咋能说没给?”

“没给,就是没给!”

“我三哥说我身上没茆茆(衣兜),没法装钱,就把钱放在你这里。”

“你三哥说了,你给你三哥要去,反正我没见!”

“嫂子,你哄人哩?人家还等着到会上去哩,去得迟了,草帽就卖完了。”

“你到你的会上去,给我要啥钱哩?我没钱。”

“我不是要你的钱,我是要我三哥给我的钱!”

“你三哥没给我钱,你要啥哩?你要!”

“他明明说给你了么,我三哥还能哄我?”

“哄不哄,我不知道。”

他说他实在是没办法了,我三娘就是不承认我三大给了她五毛钱,就是不愿意给他。他只得对我三娘发火:

“三嫂,你给不给?”他说他吊下了脸,瞪大了眼睛,下狠心非要下不可。

“没钱!你碎娃眼瞪得咋咧,吃人咧?”

他迅速从门背后拉出了烧炕杈,抡起来装作要打我三娘。谁知我三娘一点不时弱,竟然顺手从炕上拿起拧麻绳绳的拨挑,举起来要砸向他。他彻底没了撤,一气之下,撂了烧炕杈,满腔愤怒地冲出屋门,一口气往偏桥街跑去,他决定到街上一转就回王村老家,一辈子再也不来姑家了!一辈子再也不想见我三娘了!他带着对我三娘的一肚子怨气跑到偏桥街,身无分文,转来转去,什么也买不下,眼睁睁看着那一顶顶崭新的黄草帽,就是不得到自己的手里,满腹委屈的泪水,一阵又一阵地涌出眼眶。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独自一人,顺着公路一直走到黄陵县城,再从黄陵爬上塬回到王村家里。走了七八十里路,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父母和兄弟见他独自一人跑回来,都奇怪:布庄姑家地广粮多,有骡子有马,还有我父亲在外工作接济,日子比他家要好得多,所以才把他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送到布庄,是为了让他少吃苦受难,好好地长大成人,为啥他就跑回来呢?怎么问他,他也不回答,怎么催他再去,他也不愿去。我三大赶尧禾回来,知道了此事,把我三娘毒打了一顿,派人到王庄叫他,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到布庄去了,并声称:“打死都不去了!一辈子都不去了!”。我三娘把他的心伤害得太深了,在他心里刻下了抹不平的伤痕。

王村表叔絮叨完这件事,我心里明白了他几十年不来姑家的原因。我想,三娘咋是那样的人呢,咋是那样欺哄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呢?他和我三大的心咋就不一样呢?可是,我又一想,我三娘是个聋得实实的聋子,也许她那时听岔了,以为是我三大给她留的钱,所以才舍不得给王村表叔。这完全有可能是个误会。我对王村表叔说,我三娘是个聋子,有时你登着她耳朵说话,她都听不清。我还说,我三娘和我三大死的最惶,还没等我说为啥惶,王村表叔的眼里就闪着泪花。我看得清清的,是泪花。他大概没有想到我三娘和三大会死得惶,心里就无比的愧疚。我继续说,我三娘七十年代那年,前半年得的胃病,没钱看病,我三大只把她用架子车拉到偏桥公社医院看了一次,抓了点药,此后就再没有去过医院。后半年八九月份吧,我三娘就去世了。那时,农村人有了病,看不起只有硬撑着等死。我三娘也一样。我那时小,只记得她一身浮肿,脸肿得像个盆盆。她拖着病体,还要给我三大做饭,拾掇屋里。我三大爱吃干捞面,只调些盐和辣子,再就是咸菜,就吃得那样的香,筷子把面条挑得老高老高。我三娘看着我三大吃得香,是那样的满足。可她却吃不下去,经常睡在炕上翻来滚去,呻吟不断。我三娘死后不久,我三大也前脚撵着后脚跟我三娘去了。我三大是在偏桥给我三娘看完病回到家后的一天,他给生产队用铁筛子筛倒砖用的兰炭灰时,突然犯脑溢血,接着就跟瘫了一样,开始还能拄着拐杖歪着腰走路,后来就不能走路,坐在地上往前挪。每每看见他坐在院子,挪着身子,一脸的痛苦无奈,还有那无望的眼神,我心里就不是个滋味,我三大的一双儿女比我年龄大,都成家了,也没办法,我一个小孩子能有什么拯救他的法子呢?

我还给表叔说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三大三娘遭的罪,受的难过:解放前,我三大在偏桥乡公所给国民党当过保安,文化大革命中有人说他家里藏有枪支,我三大很快就被打成反革命。有一天晚上,全村人集中在我家院子开批斗大会。我三大头上戴着用白纸糊的高帽子,跪在高凳子上,已经难受得不得了,有人见他还是不承认有枪,便找来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放在凳子上,让他跪在上面。那些积极分子,声嘶力竭地高呼着口号,用细麻绳勒我三大,用拳头前后捅我三大,我三大疼得只有惨叫。那时,我是个小孩子,吓得不敢看了,回到屋里,见我父亲坐在炕上,身子不停地发抖。他也没有办法救我三大啊!那天晚上,积极分子们挖了我三娘家的炕,还挖了院外的厕所,真是掘地三尺!但还是没有达到他们的目的。此后,我三大和我三娘又把炕盘了起来。那时,我三娘为我三大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遭了多少罪?真是令人难以想象啊。

听了我说的这些情况,王村表叔久久地沉默不语。我想,他也许把对我三娘很早的怨恨,就此一笔勾销了。他比我年纪大,我三大三娘的情况,也许他要比我知道的多得多。但是他没有我亲眼看着我三大三娘受难的时间多,所以我所说的,一定打动了他的心。

关于我三大三娘的事情,我还给表叔说了很多。其中也有我的内疚。我曾经使三大吃过苦头,曾经也误会不满过三娘。

我小时候,经常给猪拾菜,有时能拾满满一笼,回到家,父母见了高兴,有时却满条塬转来转去连笼都拾不满,怕父母骂,又怕村里人看见笑话,因此学着其他孩子教来的办法,折些细草杆棚在笼沿上,然后把野菜放在上面,这样看起来就是满满一笼菜,就能在父母和村里人面前暂时蒙混过关。就是这个办法,让我三大吃了苦头。那年秋季,我家地塄上一棵梨树上的冠梨,离成熟还远着哩,和往年一样又遭到顽童们的糟蹋,树上七零八落的没有几颗梨了,为此我常常想着对付顽童们的办法。有一天下午,突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我在去梨树必经的小路上,用小镢头挖了个小土坑,然后在坑口棚上细棍儿,铺上小草,撒上面面土,让人看不出来。这就叫做闪人坑。要是贼娃子晚上偷我家的梨子从这条小路上过去,就会把他闪倒,吓他个半死半活,叫他再偷!可我万万没有料想到,闪人坑没有闪着贼娃子,却把我三大给闪了!幸亏不要紧,他的腿拐了几天就没事了。三大怀疑是我挖的闪人坑,骂着问我,我红着脸却否认是自己挖的,说可能是其他娃挖的。因为从那条小路能到的田地有好几家,其中就有我三大家的自留地。这就是长期以来我心中对三大的愧疚。尽管我那时还是个孩子,不大懂事,尽管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但这件事埋在我心里好多年都是个疼。三大,你太惶了,为侄不应该让你再受我造成的痛苦。

小时候的我很自卑,在大人面前不敢说话,经常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看人家说话,所以村里不少人见了我,就叫我“大眼窝”。我听了心里很不高兴,觉得这个外号太不雅观、太不好听,但也没有办法,人家一叫还得答应,时间长了,也适应了。可我三娘却给我起了另外个外号,叫“系系”。她不管在啥场合,见了我就叫“系系”。这个外号好多年让我想不通,三娘为啥把我叫“系系”?根据是什么?我想来想去就是找不出根据。有一天我在家里,三娘又叫我系系,我母亲在我三娘走后对串门的人说:“你看他三娘把娃叫系系,多不吉利。人常说绳绳爱在细处断……”我当时已是高中生了,无意识听了母亲的话,忽然意识到三娘叫我“系系”不好,预示着不吉祥的征兆。我父母就我一个儿子,不像人家弟兄几个。从此以后,三娘叫我外号,我就不想理睬她了,把不高兴的表情表现在脸上叫她看,可她没有意识到,依然叫。我工作以后,回想起三娘叫我的外号,想出了其中的原因:我的名字的第一个字的声母和韵母分别是“j”和“i”,三娘叫我“系系”,是与“ji”声基本相似的一种谐音。这大概是因了她耳朵太聋的原因,把“ji”误听为“xi”。然而,后来我却觉得三娘叫我的外号也好,恰好起到了相反相成的作用。她越叫我“系系”,我这个“系系”就越结实,越难断。为啥农村人总把小娃娃叫羊娃、猪娃、狗娃、牛娃等等?这些看似不好听的外号,有的人一辈子都叫,而且很亲切,结果是人家并没有像羊呀、猪呀、狗呀、牛呀那样活着,那样短命,而是很好。这就是说小时候大人把你叫得越鄙贱,就说明对你的期望越大。三娘叫我的外号,也说明了这点。我能有今天,应当感谢三娘。我还想说说我为啥把我三娘叫三娘,而不叫三妈呢?我问母亲,母亲说我三娘是半路走到我村上跟了我三大的,所以叫三娘。这个解释,我至今不完全理解。母亲还说,三娘原来的男人解放前当了八路军,三娘等到解放后都没有等到男人回来,男人可能牺牲在战场了,但啥信息都没有,一直都没有。三娘才走到布庄。三娘到布庄跟了我三大后,再没有生孩子,是我大伯过继给她一儿一女。

关于我三大三娘过去的不少事情,我没有向王村表叔说完。不管怎样,时隔几十年后,王村表叔总算和我、和我母亲、和布庄又联系起来了,也知道了我三娘三大的一些身世,对我三娘怨恨也许早已彻底解了。在他的心里,却添了牵挂。那天上班路上,我又碰见王村表叔,他在我必经的路边坐着等我,对我说:“你妈说她晚上睡不着,你给你妈到药铺抓些枣仁,熬了喝。我喝了还行。”说完他又说:“我明天就回王村了,后面来了我再看她。”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