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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永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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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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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房子

石 房 子

梁永平

五龙村四面环山,在相当长一段时期与外界绝少往来。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五龙村明显滞后,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

五龙村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单身汉多,缺女人缺钱帛,就不缺石头。一幢幢青石撑起的骨架,亿万年矗立在天地之间,没来得及风化成沙成土。当地人就地取材,建成一栋栋石头房子,像城堡,像洞窟,像古人的穴居,映照着沧桑的岁月。毡上树皮梭草或瓦片,冬暖夏凉。但要造一栋漂亮的石房子绝非易事。

老辈人讲“耕读传家”。有耕有读,既能养家又学做人,知诗书,达礼义。千百年来,大巴山与秦岭交界的五龙村唯有耕没有读。这里土瘦石多,一镢头下去,咣当一声火星四溅,震得虎口生痛。村民广种薄收,糊口尚且艰难,读书就是奢望。穷得叮当响,请不起先生,办不起学校,却有一个匪夷所思的村名——五龙村。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五龙村岩弯下符氏三兄弟就有两人同时考上了大学。对五龙村来说,那是开天劈地的事,在当时轰动了十里八乡。村民们奔走相告:文曲星下凡了,符家祖坟冒烟了!四十多年过去,直到今天,五龙村考上大学走出去的就五个,五个后来都成了有板有眼的人物,给五龙村长了脸争了光。人们伸出五根指头若有所思,恍然大悟道:五龙村——五条龙——五个大学生……奇了怪了,这村名定是神仙所赐。

五龙村的人才真正意识到:读书上大学才能活出个人样,可那大学是随便就能考上的吗?范进中举都考疯了呢!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五龙村一带闹饥荒。岩弯符老汉揣了两个烤红苕,挎着猎枪走进了后山,希冀能找到一点野味解馋,那怕是一只野兔一只山鼠也好。肚里寡淡缺油水,不停地涎清口水,滴在衣襟上,既难受又难看。符老汉在山里转了大半天,连一只麻雀都没碰到,人穷山也穷了。榆树剥光了皮被人吃掉,像人没穿裤子般羞涩痛苦地杵在那里。满山的青冈林,光秃秃了无生机。一阵山风袭来,朴簌簌掉下一地焦黄的落叶,风卷残云向秦岭上空飞去。一路上,老汉碰到两个中年人倒在路边,身体已经僵硬,有蚂蚁在脸上爬。这在当时是常见的事。他们家里断炊多日,与其在屋里等死,不如出去碰碰运气,兴许还能找到一点食物,可走着走着人就倒下了。符老汉就想,这人一旦倒下与落叶有啥两样呢?老汉捧了几把泥土盖住了他们的脸和手。过不了多久,他俩就和这些落叶一样沤肥了土,有种子在上面生根发芽,最后长成草或树。

老汉坐在一块石头上,掏出拷红苕,正送到嘴边,蓦然回头,发现路边草丛里躺着一个年轻女子,闭了眼,菜色的脸上鼻孔在微微翕动。

老汉攥着烤红苕,盯着女子的脸说:我数十个数,你要是鼻子还在动没断气,这两个烤红苕就归你:一……二……三……老汉数到十一,女子的眼皮眨了一下。老汉抽手掴了自己一个嘴巴——咋多出了一个数,这不是出尔反尔吗?老汉过去扶起女子的头,把烤红苕送到她嘴边。她的嘴角往耳根处扯了两下,鼻子吸溜一响,像小牛犊子打着响鼻。她突然张开嘴咀嚼,随即睁开了眼。老头带着哭腔,喃喃道:你咋叫我碰上了嘛,见死不救我会折寿,可救了你我也活不了啊……

吃过两个烤红苕,女子醒活过来,茫然地看着老头。此刻,一道晚霞从对面山顶射过来,直射到老汉身上,老汉被霞光包裹着,旋转着,脸上是慈祥的笑,像一尊佛。女子裂开嘴笑了,向那道金色的霞光摊开手……

老汉前胸贴后背,胃扯着痛,饿得眼冒金花。趁还有一口气,得赶紧下山回家。老汉不想做一片落叶,至少现在不能,家里还有老伴和儿子等着呢。

“我得走了,你也回吧。”老汉拄着猎枪,跌跌撞撞往山下走去。老汉感到路好长好长,周边的林子,山峦,石房子,荒芜的田地都在摇晃。老汉终于看到了岩弯下熟悉的石房子,可石房子也在摇晃。经过一处山泉,老汉掬了水喝,靠在泉边石头上喘息片刻,恢复了一点体力。老汉心想:那女子该回去了吧?她是哪里人呢。人在做天在看,不救她说不过去呀。家里还有一袋红苕,床底下还有两斤谷米,只要能爬回家,我就不会死。

老汉摇摇晃晃往家走,在天黑之前他终于爬回了家。打开家门,反手掩门时老汉怔住了:那女子竟如影随形地走进了院里,正怯怯地望着他。

俗话说,猫来穷狗来富,一个走投无路的年轻女人给符家带来了人气和烟火气,同时也带来了一张吃食的嘴巴,这让善良的一家人进入了两难的境地。女子说她家的人全都饿死了,你们救了我,我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你们。老汉一家人接纳了她,吃糠咽菜,每人匀出一口食给女子,居然就熬过了饥荒。饥荒过后,逐渐充足的粮食把女子滋养成一个标致水灵的人儿。老伴见两个年轻人眉来眼去,每天秤不离砣地粘在一起,就找人看了个好日子,两人明正言顺地成了婚。

五龙村有近三分之一的人打光棍,解放前还有几兄弟共娶一个女人的习俗。符老汉用两个烤红苕换来儿媳妇的事在五龙村传为佳话。这样的好事似乎只在梦中出现过,分明是七仙女下凡嘛。儿媳妇进门后,家里从此顺风顺水,一家人连伤风感冒都不曾有过。女人是家中的风水,好风水只能眷顾有德之人。儿媳妇小名翠花,看上去弱不禁风,生育力却奇强。待接生婆颠着小脚赶来,小子已呱呱坠地。接生婆捡起地上的婴儿,交到翠花手上,嗔怪道:“照你这么个生法,我喝西北风呀?”

男人拿不定主意问翠花:“给儿子取个名字吧。”翠花说,“我这条命都是爸捡回来的,叫爸取吧。”

看着胖墩墩的孙子,老汉乐得合不拢嘴,掰着手指掐了半天说,“仁”字辈的,叫符仁杰吧。

结婚三年,翠花一年一个儿子。老二老三是翠花在地里干活时生下的,用外衣裹了抱回家。计生站的人听说后,忙带着大队人马,强拉翠花去做了结扎手术,不曾想一年后竟又产下一个女婴。超生罚款,翠花振振有词:“人又不是牲畜,你们说扎就扎了,说骟就骟了,管天管地还管人生娃打屁,天下哪有这等事?”翠花叉腰耍横,拒绝缴纳罚款。计生站的人看她家穷,也挤不出啥油水,再说结扎手术失败是计生站的责任,怨不得人家,就作了妥协:“不罚款也行,但你男人必须结扎。”

翠花心想:只要不连根割掉,不影响晚上干活,扎就扎吧。有三男一女,有人养老有人送终,老娘还不想生了。这年月生孩容易养孩难,四张嘴巴,每天要吃要喝……翠花敞开怀奶着女儿说:“等做完月子,我把男人给你们送来,这一次可要扎利索点。”

计生站的人将信将疑:“说话算数哈,那我们就不打扰了。”一群人悻悻离去,见识了翠花的泼辣。

做完月子,翠花拿出一套洗得发白的衣裳叫男人穿上,说:“去把下面好好洗洗,有股臊味儿,别熏着了人家。”翠花把四个儿女交给公婆,领着男人如约来到计生站。男人没上过手术台,心里犯怵,步态忸怩。翠花说,“咳,就当牛角蜂蜇一下,别磨磨叽叽的让人笑话,去吧。”把男人推进了手术室。医生吸取上次失败的教训,下刀就重了点,手术时间比平时长了一倍。从计生站回来,男人就像放了气的皮球,蔫耷耷的,干活做事使不上劲。翠花不解,说:“我也扎过,毬事没得,你咋回事嘛。”

后来生下的三个,依次叫仁义、仁成、仁菊。

既然在土地上刨不出个名堂,那就送儿子读书吧。翠花对公公和男人说:“再难也要送。”是的,翠花没提女儿,三个儿子读书就会压得一家人喘不过气来。

五龙村当时还没有学校,孩子上学要到十多公里外的镇中心校。村里很多人不愿送子女上学。读个小学,大不了上个初中,回来照样修地球,不读书还能节省一笔不小的书学费哩。

没钱买布,翠花用麻线编织了三个书包。等到老三符仁成满七岁时,翠花才让三兄弟结伴去读一年级,说是相互间有个伴,有个照应,爬山涉水的才叫人放心。那时正闹文化大革命,没心思搞教育。偏远的农村学生启蒙年龄普遍偏大。老大已经九岁了,坐在一年级教室,鹤立鸡群,高出别的学生一个头。

村上一同去的还有陈清明等六个小学生。九个小子在丛林间穿行五六公里崎岖山路后,接着又是约四五公里狭长的石梯,石梯歪歪扭扭,直插到河边镇子上。孩子们在石梯上跳,迎着朝阳,虎虎生风。但下午放学后已是饥肠辘辘,个个灰头土脸,好似残兵败将。下坡容易上坡难,他们攀爬在石梯上,手脚并用,头顶着前面的屁股。远远望去,像一条巨大的蜈蚣在石梯上蠕动。爬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头儿符仁杰,断后的一个往往是陈清明。山里常有野狼出没,稍大的两人担负着保护同伴的重任。

集体生产时不能搞副业,不能倒买倒卖挣钱,村民只能靠挣工分分粮吃饭。家里穷得舔灰,书学费全是鸡屁股抠出的蛋攒下的。三兄弟同时上学,即便卖掉三只母鸡,也凑不够书学费。勉强拖到四年级,翠花无计可施,为难地看着老大说,“你是大哥,让一让,让弟弟读吧,你回来帮家里挣点工分,多分几颗粮食。”符仁杰攥紧拳头,骨节处嚓嚓作响,一拳砸在桌上,却砸出了翠花几滴泪水。

符仁杰就这样辍学了。刚满十三岁就下地干活,逐渐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

农人种地时会拔掉一些芜杂的小苗,留出空间让其他禾苗茁壮成长。当食物短缺时,秃鹰会放弃巢里的一只雏鸟,集中哺育其他幼鸟。老大符仁杰也逃不过残酷的自然法则。但人到底不是禾苗和秃鹰,兄弟俩记住了大哥的好,用功念书,初中毕业后双双考上了县城高中。

农闭之余,符仁杰就念叨两个弟弟,想象着他俩坐在宽敞明亮教室听课的情景。老三属猴,常惹是生非,坐在凳子上摇来晃去,看似吊儿啷当,作业却很少出错,常得到老师表扬。老二文静像个女孩,不张扬不惹事,是老师心目中的好学生。符仁杰没去过县城,他想去看看县高中到底是个啥样。符仁杰自告奋勇代替父亲为兄弟俩送钱送粮。翠花知道老大的心思,读不成书还不让他到学校去瞅瞅吗?便同意了儿子的请求,一再嘱咐路上小心。

符仁杰背着沉甸甸的口粮,怀揣着伙食费,爬山涉水来到镇上,再乘车到县城。气喘吁吁来到县中学门口,门卫挡住不让符仁杰进校门。恢复高考制度后,学校实行封闭式管理,全力冲剌考大学。

门卫去班上找来两个兄弟。相见那一刹,兄弟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大哥吗?又黑又瘦,形销骨立,脸上挤出腼腆的笑,显得有些羞涩。半年不见,烈日风霜无情地为大哥镌刻了满脸沧桑。再看大哥的手,虎口皴裂,明显地抹了猪油,湿润黏滑,也许是汗。大哥还不到十八岁呀,却有着一双老农的手。兄弟俩不由鼻子一酸,同声问道“哥,你咋来了,爸呢?”

“爸说他腿上没力,站着就想坐,坐着就不想动,身体大不如从前,以后哥给你们送粮。”符仁杰从背篓里提出粮口袋和咸菜罐子交给兄弟,一边从裤袋里掏钱,“家里粮多着哩,放开吃,吃饱了才有力气读书,下个月我再送来……”那时土地已经下户,家境日渐宽裕。

符仁义背过脸去,哽咽道:“哥,你回吧,下午只有一趟车,怕赶不上了……”

符仁杰走过校门又退回来,痴痴地目送兄弟俩消失在操场边。相差不过一岁的两兄弟差不多一般高,像一对双胞胎,长得白皙匀称。再抬眼看这所全县最体面的学校,心想你们是多么幸运呀。哥好想走进教室,那怕是在凳子上坐一会,在课桌上靠一靠。可门卫不让哥进呀。哥早就失去了进校园的资格。哥不止一次怨恨过妈,但哥也知道妈太难了。俗话说“出头哥子先遭难”,谁叫我是大哥呢。符仁杰毅然转身,向车站走去。他走过一家食店门口,店里有几个人正在喝酒吃肉,酒肉的香味剌激着他的胃,他多想进去叫几个菜大饱口福,可口袋里只剩下乘车的钱。符仁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馍边啃边走,馍已经冷硬,却特别香。

两年后,兄弟俩同时考入了大学。大学毕业后,符仁义分到县水利局,符仁成主动申请回到母校东升中学。同他一起来的还有王干老师,后来成了王干校长。

符仁成在东升中学一干就是三十五年,从一个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熬到两鬓斑白的省级名师,上了几次县电视台,成了东升镇家喻户晓的名人。附近几所学校多次挖他过去,并许以官职。王干校长听说后就慌了:你千万别抽我吊桥哈,我还指望你给我撑门面呢。除了在家睡觉,符仁成把时间都耗在了学校。妻子赵小兰撅着嘴抱怨,我嫁给你,你却嫁给了学校。镇上一大半人都是符仁成的学生,最早的学生如今已升级成爷爷奶奶辈了。

寒暑假,赵小兰拉着符仁成去逛街,她想沾点名人的光环。如今的风气让她担忧,好好的两口子说离就离了。进入更年期的赵小兰有了莫名的危机感。从街头到街尾,一路上都有人喊符老师,或微笑着向他致意。赵小兰欢喜地说:“当教师好,到处都有学生盯着,不敢干坏事。”但没想到符仁成与女学生手牵手地唱歌。真是防不胜防。

打招呼的人中,十有八九会问:“符老师,退休了?”

“没呢,还有几年。”符仁成很是气馁,悄声问赵小兰:“我就那么老吗?”

“你以为你多年轻,还去卡拉OK,还‘夫妻双双把家还’,真不害臊!”赵小兰撇嘴,气息有点重。

“又来了,一个事扭到说。”想起那次唱歌,符仁成忍不住想笑。

暑假闲着没事,几个好友拉符仁成去喝茶唱歌。值班的服务生眨巴着长长的眼睫毛,眼里有水,“符老师稀客,我是你学生哦。”

符仁成收敛了笑,问:“你是——”

“我张梅呀,九四级的。读书那阵,你是我们的偶像,帅呆了,嘻嘻……”张梅笑得阳光灿烂,也很真诚。

朋友挤眉弄眼说;“那你就好好陪老师唱两首歌呗。”

有人就去点了“夫妻双双把家还”,把话筒交给张梅和符仁成。符仁成接话筒时警告:别过分哈,注意形象——我偶像呢。

符仁成有一幅天生的好嗓子,张梅也不赖,两人可谓珠联璧合,迎得阵阵掌声。正唱得起劲,赵小兰闪身进来。张梅识趣地把话筒交给赵小兰,“我正说呢,咋没把师母带来。师母喝酒还是水?”

“随便。”赵小兰说,她去摁了重播键,屏幕上再次响起“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曲子。第二次演唱,符仁成没配合好,有点气短。赵小兰根本就唱不起来,她居然敢唱,唱得脸红脖子粗。

直到现在,赵小兰还耿耿于怀,说大半辈子的夫妻白过了,还不如一个女学生有感觉。这更加重了她的危机感。

三年前的一天,符仁杰专程跑到学校,找到符仁成,嗫嚅着说:“老三,你是名人面子大,给村长说叨说叨,帮我弄个名额。”

“啥名额?”符仁成问。

“贫困户啊,最好是低保的那种……”大哥搓着手说。

符仁成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大哥老了,岁月不仅斑白了他的头发,还消蚀了他的锐气,猥猥琐琐争当贫困户。

大哥的两个儿子初中毕业就跑出去打工,挣了钱在镇上买下了一套150平米的新房,光装修就超过30万。大哥在村上承包了果园,一年也有不菲的收入。符仁成不解地问:“你家早就脱贫了,能瞒得过村上?”

大哥狡黠一笑,“买房的事,村上不晓得,你紧个口,别说出去。你侄娃儿挣钱是他的事,户口早就分出来了——分门立户,我住农村老房子。”

老房子并不老,是三十多年前撤旧重修的。那时老二老三已参工,家里不再大把花钱,一分一厘积攒起来。符家请来石工开山凿石,把一块块石头打磨成大小相同的石砖,整面墙全用石砖砌成。砖与砖之间连丝合缝,不沾一星点土屑。人住在石头房里,夏天像开了空调,冬天像升了火炉,舒服得很。

与五龙村大多数成年男子一样,老大符仁杰面临着打单身汉的困扰。如果能修几间像宫殿一样的石房子,何愁引不来凤凰女?老大心里也清楚,这房主要是为自己修的,便格外舍得下死力。符家人不但出了两个大学生,还要修村上最好的石房子。

一般家庭就没这么讲究,石砖粗糙且大小不一,椽子粗细不均,毡的不是瓦而是树皮或梭草。

打磨搬运,符仁杰到秦岭去采集上好的杉木作椽子,去三鸡坪挑瓦,肩抗背磨,符家人不知脱了几层老皮。石房子修好后,符仁杰的背驼了,父母伤了元气,爷爷奶奶劳累过度,不到七十岁就走了。但功夫总算没有白费,老大仁杰终于迎娶邻村张霞成婚生子续下了长房香火。后来老二符仁义把父母接到县城里尽孝。符仁杰躺在漂亮的石头房里疗伤,像一只捕猎归来的虎在大口喘息。

再后来,乡村公路修到了五龙村。一些在外地打工挣了钱的后生开始在村里修建钢筋混凝土楼房,开始把外面漂亮的女子带回村里。符仁杰引以为傲的石头房子逐渐落伍了,成了老房子。

大哥守住老房子就守住了贫困户。大哥第一次来求他,符仁成不忍心拒绝,问:“现在是哪个当村长?”

“清明,这是他的电话。”大哥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大哥辍学后,清明成了孩子王。清明常欺负符仁成,把书包掼给符仁成背,自己做甩手掌柜。有一天,在上学路上碰到出早工的大哥,大哥一把夺过书包砸到清明头上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你个小猴儿,当我不存在哈,欺负到老三头上了。”接着劈脸一拳,清明趔趄后退,鼻子歪在一边,鼻血喷薄而出,脸上开了一朵红花。

如今这只老虎威风扫地,反过来求猴子帮忙。

在大哥期待的目光下,符仁成极不情愿地拨通了电话:“清明哥当村长了哈,啥时候到我家来,我们哥俩好好喝两盅。”

清明村长呵呵道,“老三打电话就为请我喝酒?直说吧——我猜老大这会儿在你那里。”

符仁成睇视大哥,难为情地说,“大哥想弄个贫困户名额,我知道这有点为难清明哥……”

“哈哈,我就说嘛,乡里乡亲的,好说,好说。”电话里传来清明爽朗的笑声。

村委会大多数人不同意符仁杰的贫困户资格。清明村长力排众议:“他家确实不贫困,但村上贫困呀。他家老二是谁?县水利局的红人!缺水是咱村上的短板,我正打算找老二弄两个项目,帮咱村上修通白龙沟的水渠,再加固两口塘堰,还不是老二一句话的事?你们都晓得,两兄弟对老大,比爹娘还亲哩,就这么定了!”

大哥如愿以偿,成了一名光荣的贫困户,每月享受国家低保。若是大病住院,报销百分之九十的医药费,比国家公务员还高。大哥打来电话报喜,但符仁成却想哭。

财路不外现,就要学会装穷。以前装穷是为了躲避兵匪抢劫,将金银细软装进坛罐,藏到地下。现在装穷就能享受国家的扶贫优惠政策。大哥那点花花肠子要是用在读书上,绝不在两兄弟之下。争强好胜的大哥,何时学会了隐忍,学会了低头?符仁成喟然长叹。

三年前,五龙村被列为国家重点扶贫对象,加宽了村级公路,县水利局出面修通了白龙沟水渠,老二符仁义功不可没。

今年是全县整体脱贫年,年底要接受国家脱贫验收。还有三个月的准备时间,县上组织了最后一次排查。在排查中发现了一个重大隐情——贫困户学生辍学。这让县政府一班人慌了手脚。

查来查去,问题却出在教育上。教育是一个不待见的部门,挣不来一分钱,却要耗去全县财政一半左右的收入。县长在电话上质问教科局局长:全县到底有多少学生辍学?要是因为辍学而脱不了贫,这责任你担得起?给你二十天时间,摸清辍学人数,逐个劝返入学。你干不了就下来,别占着毛厕不屙屎!

从来没见县长说过如此重的话,官大一级压死人,堂堂局长被噎得灰头土脸。把辍学与脱贫联系到一起就是天大的事。挂了电话,局长连夜通知校长开会,布置任务:按派出所户籍档案上的名单,逐个摸排三至十八周岁学生,不能漏掉一个。发现有辍学的,不管天涯海角,不管你想啥办法,就是抬也要抬回学校来!课不能停,学生上自习,班上留一个教师看护,其他人全部抽出来摸排。这次任务与年终绩效考核挂钩,与评优晋职挂钩。最后局长也说了一句狠话:完不成任务你就下来,别占着毛厕不屙屎。

三至十八周岁年龄段,户籍上全县有二十多万,从中找出几个辍学生犹如大海捞针。王干校长在会上拧眉瞪眼,“控辍保学,年年都在搞,年年都没当个事,都是在忽悠,大家心照不宣。但今年要迎国检,动了真格,忽悠不过去了。别说全县,就我们东升镇辖区两万多学生,到底有多少人失学,我心中没底,真要查起来,影响全县脱贫,你我的饭碗都要砸了!”

全镇四所学校,每个教师分摊五十个名额,排查劝返包干到底。学生信息来自派出所,抓瞎子摸象全凭运气。教师们七嘴八舌,会场炸了锅。年轻教师双手合十祈祷:阿弥陀佛,但愿宝贝们都在学校呀。

符仁成盯着桌上的名单,他倒是希望能找出几个辍学生。多好的时代,咋还辍学呢?符仁成又想到大哥辍学,大哥是他心底永久的痛。

学生名单后面是户主姓名,家庭住址和联系号码。

符仁成掏出手机,坐在椅子上拨出了第一个号码。

“谁呀?”一个沙哑的声音问。

符仁成弹回身子,脸上堆着笑:“我是东升中学的符仁成老师,请问你家罗春山在哪个学校读书?”

“你啥意思?我家娃儿读书与你何干?”对方警觉起来,嘀咕道,“现在的骗子就是多,骗到我家来了!”啪地挂了电话。

符仁成的笑僵在脸上,既而转换成哭丧。辖区内居然还有人不知道他符仁成。他报出自己的大名,以为这张老脸够用,却被当成骗子。符仁成在罗春山的名字上画了个大大的问号。他长叹一声,接着拨下一个号码,对方是一个女人标准的普通话:你拨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符仁成把手机掼到桌上。手机蹿了两下,碰翻了水杯,水淋淋漓漓浸湿了桌上的名单。符仁成倏地抓起纸,沮丧极了。符仁成在第二个名单上画问号,却把湿纸戳了个洞。

第三个电话的嘟嘟声格外幽长,嘟到最后一响时,一个男人庸懒地“喂”了一声,像是困倦极了。符仁成吸取教训,恭敬地说:“你好,打搅你一下,我是东升中学的符仁成老师——”

对方打断他,“哪个符仁成?我只认得习主席,你没上过电视吧,不认得。”挂机。

在东升镇,符仁成自以为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打了三个电话就有两个不知他是何方神仙。也许,他刚好碰上两个上了年纪的留守老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没有符仁成这个符号,有的是生活的磨难与无奈,是缺乏人情味的麻木。

照这样打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学生还在自习呢,符仁成没时间耗下去。不打了。符仁成用手机摄下名单,发到朋友圈,并留言:请友友们帮我确认一下,这些学生在哪所学校哪个班读书,也许其中就有你的孩子。事关全县脱贫重任。请及时与我联系,请转发。拜托,拜托!

最后还发了三个双手作揖的表情符号。

发完朋友圈,符仁成暗暗得意。和尚都是人做的,事在人为嘛,还能难到省级名师?教书是一门艺术,转变差生更是艺术,打电话不如发朋友圈。符仁成的朋友圈大部分是学生家长。

此时,教师们都在电话上磨牙,喂喂声此起彼伏,像前线正在进行一场恶战,办公室成了作战指挥室。有人抓耳挠腮,有人在骂娘,有人退到走廊上磨叽,避免相互串音。符仁成像个局外人,躺在椅子上玩手机。他在等待,也在考验他这张老脸的影响力。他干脆放下手机闭目养神。

手机唧唧的提示音接连不断,符仁成打开手机一看,有七个家长回信了:四个在东升镇所辖学校读书,两个在县城学校就读,一个随父亲去了省城学校。符仁成趁热打铁,继续留言:感谢万能的朋友圈!请多关注转发,请私聊。

到了晚上十点,已经有三十个人主动与符仁成联络上了。他们一口一个符老师,格外恭敬,有的还与符仁成聊起小时候读书的事:符老师好威严,上课我不敢请假上厕所,结果尿在裤子里;那时的符老师帅呆了;符老师你知道吗?我模仿你的字偷偷练,但仍赶不上老师的字……作为教师,符仁成感到莫大的满足,他不敢轻视任何一个学生,那怕是差生是捣蛋鬼。

早上醒来,打开朋友圈,又有十一个人找到了。等到中午放学,再没有人联系他,手机也格外安静。像盼情书一样,符仁成多么希望唧唧的提示音再度响起。

下午,学校催收进度,符仁成已经完成了四十一个学生的摸排任务,遥遥领先。王干校长当众表扬符仁成:省级名师就不一样。年轻教师更着急了,还有这么多人没找到,咋个办嘛。

符仁成撒下了一张大网,捉到了四十一条鱼儿,还有九条不肯露面,和他捉迷藏呢。如果有辍学的,无疑就在这剩下的九条之中。符仁成决定下村到户,走访核实。

符仁成回到班上布置了作业,点名批评了班干部反馈来的三个捣蛋鬼,进一步放宽了班干部的管理权限。

符仁成要走访的第一个学生叫陈志华,联系电话一栏空缺,住址是东升镇滨河街凤凰路125号。符仁成来到凤凰路,街上的车比人还多,街道两边的门市洞开,摊主抄着手立在门口招徕顾客。符仁成经过一家餐馆,店主以为他要用餐,点头哈腰笑脸相迎,“符老师稀客,是哪阵风把你吹来了,来两个菜下酒?”一边敬上一支烟。

“谢谢,我吃过了。”符仁成的眼睛往门牌上睃,见门牌号是357号。退后一步往东看上一家:凤凰路359号。符仁成又返回来往西走。店主不解地问:“符老师找啥?”“找人。”他向店主摆摆手,风疾火燎地往西寻去。店主失望地收敛了笑,还没开张哩,生意真不好做。

符仁成靠近街面走,尽量离店门远一点,但过远又看不清门牌号。他一路昂着头,眼睛向沿街的门面上扫去,脚下划着S步。路人疑惑地看着他,嘀咕道:这符老师咋啦,喝醉酒了?

凤凰路沿河岸弯来拐去柳暗花明,在粮站与屠宰场之间,符仁成终于找到了125号,门却紧闭着。上首开着一爿副食店,柜台上坐着一个颇有些姿色的女人,正对镜描眉。她瞄了符仁成一眼没理他。怎么会呢?这街上怎么会有不认得他的人?而且是如此标致的一个女人。符仁成想提醒她:别描了,再描就像张飞的眉了。符仁成有些失落,他过去买了一包烟,指着125号门牌问:“这家人是不是姓陈?他人呢?”

女人放下眉笔说:“嘿,奇了怪了,今天你是第十个来打问的人,有问张三的,有问李四的,你又来问姓陈的,我都懒得回答你了,你不知道这是以前的区公所吗?真是的。”

这两天镇上四所学校都在做着同一件事:找人。符仁成在朋友圈里等候消息的时,他们先他一步上门排查了。明明是区公所的门牌号,为啥有那么多的人住在这里……难道这里是集中营?

查无此人,线索中断。怎么办?既然人员信息来自派出所,那就到派出所去查吧。符仁成不再溜S步,大步流星往后街派出所走去。

派出所的民事窗口前排了两条长龙,排队的人纷纷与符仁成打招呼。他频频点头回应。他想招手示意,又嫌过于矫情,似乎只有国家领导人才够招手示意的资格。一个教师,长时间呆在学校,绝少抛头露面,本质上他是安静的,与世无争,他拒绝应酬,不适宜做公众人物。

两个办事民警忙得焦头烂额。符仁成有两个选择,要么排在后面,要么掐列。排在后面估计三两个小时拢不了窗口,掐列意味着不讲秩序,他这公众人物脸往哪搁?符仁成灵机一动,对,去找领导。不知是哪个名人说的:困难没有办法多。只要肯动脑子,办法总是有的。

符仁成踅身进入大厅,有四个熟悉的面孔迎了上来,手上拿着笔和纸——他们是东升中学近两年分来的年轻教师。他们也从凤凰路125号寻来,先他一步来到派出所。年轻教师告诉他:他们来了多半天了,不知咋办,只有等。他们找到值班民警,民警说没网络,查不了。窗口那么多人办事,咋没网络呢?喝人(方言:骗人的意思)哦,明显是推托,怕麻烦。符仁成安慰他们;“想办法,办法总比困难多。你们等到起,我上楼去找他们领导。”在年轻教师钦佩的目光中,老教师符仁成蹬蹬蹬快步上楼,进入派出所的核心重地。上楼往左,挨个是副所长,工会主席,指导员,所长的办公室。门敞开着,领导们身着制服,趴在电脑旁办公。符仁成沿过道一路走过,他有意放慢脚步,在办公室门前略有停顿,微笑着与领导们打照面。当走到指导员门口时,终于有人喊了一声符老师。他返身进去,指导员已离坐而起,问:“符老师,有事吗?我是你学生哩。”

“是有事,无事不登三宝店嘛。”

“打个电话得了,何必你老跑一趟。”指导员用纸杯接了水奉上。

“谢谢。你帮我找个人行吗?一个叫陈志华的学生。”

“行呀,只要是我们辖区的,都能找到。”

“肯定是我们辖区的,是你们派出所过来的人员名单。”

指导员已经坐回电脑旁,“你稍等。”指导员打开户藉管理软件,在姓名一栏中输入“陈志华”,然后点“查寻”,屏幕上显示:户主,李光明,住址,凤凰街125号。户主下有八个家庭成员,但八个人都不同姓。而住在凤凰街125号的有145个户主。

指导员关闭了界面,说,“没必要查了。我给你解难一下:前些年农村户口转城镇户口,政策也允许,他们交了钱要转,政府也能得到一笔收入,两厢情愿的事,何乐而不为呢?但转过来就要有户主,有住址,不可能还住在农村嘛。这个李光明,八成是个老油子,长期进出派出所的人,加在他的名下,他也不敢说个‘不’字。住址嘛,就只好写区公所了。”

符仁成恍然大悟,“照你这个说法,李光明压根就不知道他有八个子女。唉,你叫我到哪去找这个陈志华嘛。”符仁成一筹莫展,陷入困境。

此时,四个年轻教师蹑手蹑脚地走进办公室。符仁成忙解释说,“他们也是来找人的。”年轻人向指导员谦卑地颔首。

指导员挥了挥手说:“没必要查了。人肯定是有的。如果在学校读书,多费点事还能查到,如果没读,还真无从查起。”

在回校的路上,年轻教师问符仁成:“咋办嘛?电话是空号,或根本就没得电话,派出所都查不到。困难比办法多了。”

符仁成边走边用手指叩头,他常常会这样叩出办法来,“说明完全按派出所的信息来找行不通,要与各个学校的学籍名单两相比对才行。这就需要各校通力协作,信息共享,兴许还能找到一批学生。找不到的多半就是辍学生。怎么去把辍学生请回来才是最头痛的事。估计各个学校都会面临同样的难题。得马上报告王校长,赶紧找几个电脑高手与学籍上的名单比对。”

四个年轻人觉得符老师像一个侦探,而他们正在演一部侦探故事片,信心大增。

石房子修得很霸气,精心打磨的每一块石砖四棱上线,砖与砖之间插不进一块刀片。一溜五间,像宫殿一样杵在那里,证实着符家的兴旺昌盛。老二老三没直接参与修房,却在经济上给予了适当地资助。房子修好后,爷爷奶奶累倒了,落下病根,几年后相继离世。

亲人的离去剌痛了符仁义,也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尽孝得趁早。他在县城为爸妈买了一套房子,把两个老人接过去尽孝。考虑到爸妈上了年纪,免得爬楼梯,符仁义选择了底楼。楼前有一块空地,地里有黑褐色的泥土,两个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见到土心里踏实多了,种上葱子蒜苗和其他时令蔬菜,既活动了筋骨又方便自己食用。

符仁成自愧不如,一个教书先生没有二哥的经济实力。二哥的孝心让符仁成唏嘘了好一阵子。

后半夜,翠花突然惊醒,叫醒老伴,“我梦见闺女在哭,好像有人欺负她……明天我得去看看。”

老伴长叹,“那是你想闺女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四个娃儿,唯独亏欠闺女最多。”

月光从窗口流进屋里,雌猫发情的叫声在菜园里嘹亮,那叫声特揪心,叫得人心烦意乱。

女婿在海南打工,一年只在春节回来一次。符仁菊留在家里照看两个娃儿,一边在地里打理庄稼。家里养了两只猪一条牛。正是秋收时节,符仁菊一早送两个娃儿到学校,一人给了十元钱,说:“中午在外面将就着吃点,晚上回来妈给你们做好的吃。”

符仁菊嫁到东升镇沙湾村谢家,离三哥符仁成最近,是三嫂赵小兰做的媒。谢公子是三哥的学生。

都说母女连心,在最需要人手的时候,翠花来到了女儿家。外孙的脏衣服搭在洗衣机上,碗筷搁在砧板上没来得及洗,家里乱糟糟的。翠花看到这个光景,打电话给老伴:“闺女把日子过糟了,我得帮帮她。你回老家去看看吧,帮老大看个门也好。”

傍晚,符仁菊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发现屋子里整洁亮堂,洗干净的衣服挂在阳台上,像一面面小旗帜在招展。桌上已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两个儿子在狼吞虎咽,直夸外婆煮的饭好吃。翠花搂着外孙亲,“慢慢吃,别噎着了。外婆不走了,给你们煮饭吃。”

符仁菊大喜过望:“真的?我还以为妈心中只有你儿子呢!妈来了我就省心了。”

“妈给你带娃,合力把娃盘出来,叫娃把你的书都读了,读到美国去,把老二老三比下去!”翠花坚定地说。

符仁菊心里一热,抱住妈哭:“我就晓得妈心疼我,把爸也接过来吧。”

翠花说:“你爸回老家帮大哥守庙子。你爸身体不行了,农活做不动了。”

做了母亲的符仁菊最能理解父母的苦心,他们一生都在为儿女活着,从来没为自己。

每天把两个外孙收拾得清清爽爽,翠花早晚去学校送接,比时钟还准。回家守着外孙做完作业才准睡觉。空挡时间去超市买东买西,把老二老三孝敬的钱全贴了进去。

翠花满七十岁时,三兄弟打电话要接她到家里来过生日。翠花说:“你们有那个心就到老幺家来一起过。”

生日这一天,符仁成把妈从厨房里拉到客厅,“妈今天就不要下厨了,让她们去表演吧。”

一大家子人整整坐了两桌,连春节也没这般齐备过。符仁成率先给妈祝寿,耍起了贫嘴:“妈生养我们长大,妈勒紧裤腰带送我们读书,妈老了还在为儿女操心操劳,妈你辛苦了!”

翠花正色道:“咋把你爸撇开呢?没有你爸,妈一个人也生养不下你们嘛,老三这书读到鸡屁股眼里去了。”

全家哄堂大笑。

赵小兰抢白丈夫:“还省级名师呢,还什么东乡镇的名人呢,你把爸得罪了。”

符仁成说:“爸,今天是咱妈过生,你就谦虚一下呗,等你老人家过生时,我就专门表扬你。”

爸开怀大笑:“老三说的没错,我们这个家全靠你妈,都说你妈是七仙女下凡,你妈是领导哩。”

接着是老二、老大、老幺、媳妇、孙子、外孙轮番上前祝寿。祝完寿,符仁成建议:“我们请领导讲话。”

稀稀拉拉一片掌声中,翠花说:“那我就说几句。小时候你们在一个锅里舀饭,饭没现在好,也没有肉,还香得很。现在分灶分锅,饭也好肉也香,没那个味了。为啥?你们各顾各的,生分了。老幺没念过书,日子过得没你们好。就一个妹妹,你们当哥的该不该拉扯一把?平时该不该打个电话问一下?”

桌上的人都噤了声,都在闷着头吃饭。

老二首先表态:“妈说的是,我以前没做好,以后每个月给妹妹资助一千元,按月打在妹妹的卡上。”

老三拉过赵小兰嘀咕一阵,说:“我不敢与老二比,我每月给五百。”

老大与媳妇商量,半天没个结果。翠花便发话:“老大就算了,你还在吃低保呢。农忙的时候你过来帮妹妹干几天活吧。”

老幺感动得稀里糊涂,“我啥都不要,我就要跟妈在一起。我好脚好手的能挣生活,苦日子都过去了。哥哥们有那个心就把两个娃拉扯一把吧,让娃也去念个大学。”

翠花一锤定音:“就按你们说的办。”

各自回到家里,三个媳妇心思倒重了。妈这是偏心嘛,一碗水没搁平。老幺贼聪明,守住妈啥都有了,我去把妈接过来住。

晚上,老伴对翠花说,“我看儿媳妇心里不畅快呢。”

“国家都在扶贫,咱家里扶个贫就不畅快了?这媳妇私心重,不晓得待人处事。你听领导的没错。”翠花还真把自己当领导了。

农历九月底,立冬后的最后一个集,符仁杰装了半背篓土豆,去地里摘了蔬菜葱苗大蒜,又去果园采了一袋桔子,塞满了背篓的缝隙。手里提着两只土鸡,搭车去了老三家。赵小兰说,“哎哟大哥,你又整恁多,咋吃得完嘛。”

符仁杰说,“不值钱,吃个鲜。”

符仁杰偶尔去两个兄弟家串门,从不空个手,大包小篓的绿色食品很受弟妹喜欢。只要人勤快,来自土地的馈赠,随季节变着花样,取之不尽。

符仁成下班回家,见到大哥劈头就问:“你听说过陈志华这个人吗?——十七岁的娃儿。”这两天符仁成见人就问陈志华。

“陈志华……小名是不是叫皮皮?莫不是清明村长的孙子,你找他干啥?”符仁杰问。

符仁成已掏出手机拨通了清明村长的电话,“清明哥呀,大哥的事我还没谢你呢……问你个事,你家皮皮学名叫啥?……陈志华?这家伙找得我好苦哦。”

是他!皮皮就是陈志华。撂下手机,符仁成上前抱住大哥,激动地说:“关键时刻都是大哥在帮我。”

这个千呼万呼始出来的陈志华,如今正躲在成都武侯区一个汽车修理厂做学徒。打了无数个电话,好说歹说,陈志华就是不回来,最后干脆关机。

偏偏是五龙村的娃。难道五龙村真有魔咒在作祟?符仁成心有不甘。大哥叹声说,“想读书的人读不了书,人家不想读还非读不行。”

大哥的话像刀子一样戳痛了符仁成,眼前的大哥佝偻得更沉了。

陈志华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清明村长把孙子送到精英职业中学,读汽车修理专业。国家大力扶持职业教育,多一个学生多一份补助。职高见人就收,不看学生分数。这群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小青年常常打架斗殴。读到高二时,陈志华将一碗饭扣到同学脸上,同学的额头上就有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陈志华出了气也闯了祸,跑到车站,买了一张票,辗转来到成都找到表哥。陈志华在表哥家吃住了十多天,对表哥说,“帮我找个事干吧,耍得毛躁躁的。”

表哥说:“知道毛躁了?耍起好安逸嘛。你能干啥事?吃干饭差不多。”

“我能修车,我在学校就学的汽车修理。”

“那你把毕业证拿来,还有学校的介绍信,我保证给你找到工作。”表哥向他伸出了手。

“算了,我自己去找。”陈志华抓起衣服就往外走。

走到街上,陈志华才想起身无分文,没钱打车寸步难行。又返回来找表哥借钱。表哥说:“有你住的有你吃的,借钱的没有。你要回去我给你买车票,买飞机都行!”

陈志华进到屋里,把自己反锁起来,绝食示威。表哥怕摊上事,在电话上同清明村长商量,决定暂时给他找个活干。于是就找了这家修理铺,管吃管住,学徒期间不谈工资。

清明村长半斤酒下肚,整个人就麻了,舌头不听使唤,说话含混不清,“算了老三,皮皮不是读书的料……我们陈家比不上你符家,你妈是七仙女嘛……”

两个人又碰了一杯,符仁成打着酒嗝说:“皮皮的事我来处理,于公于私我都要把皮皮弄回学校。你是村长,得带个头,不读书就脱不了贫完不成任务。还有,你们不要打草惊蛇,不然皮皮会躲着我。”

突然,清明村长伏在桌上乌乌地哭起来,“我对不起老二呀,我就是个混蛋!我这村长做不了几天了——不知是哪个狗日的举报了我,还说大哥在镇上买了房……”

符仁成最后证实,二哥被纪委约谈了。白龙沟水渠项目一再超标,原本两百万的工程最后结算成二百八十多万。清明村长给二嫂塞了三十万。公安部门已介入调查。大哥的贫困户资格在全村引起极大的反响,真正贫困的人没有评上贫困户。

符仁成颓然倒在椅子上,感觉天旋地转,也许他真是喝高了。

符仁成在班上讲了陈志华的事,添油加醋绘声绘色,说他在成都一天只能吃一顿饭,长期受工头虐待,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 “我准备去成都把他解救出来,你们说我去还是不去?”

同学们异口同声:“去!去把黑心工头教训一下!锤他狗日的!”老师原来还是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同学们不由得肃然起敬。

“所以你们要珍惜,珍惜今天的学习环境,要守纪律,要懂得老师的良苦用心,不然——”

班长倏地站起来表态:“老师,你就放心去吧,我保证同学们好好上自习,等你回来。”

目的达到了。符仁成松了一口气。符仁成善于利用一切机会去管理和教育学生,那怕是善意地撒谎。谁叫他是名师呢。

符仁成开上自己的爱车驶出了校门。公路沿河岸延伸,穿过大巴山的深沟大壑进入国道。公路右侧这条河叫前河,它与中河、后河并行注入嘉陵江。枯水季节水瘦山寒,仍有钓叟在河边垂钓。这一带原是古代巴人的主要活动区域,肥沃富饶,但独独穷了五龙村。

大哥装穷,二哥炫富,清明村长小人得势不知收敛,陈志华辍学。五龙村经过国家的扶持,表面上脱贫了,他们骨子里的惰性和依赖性没多大改变,还在等、靠、要、争。大哥尚可理解,二哥受过高等教育,不能洁身自好,可惜哥悲。

符仁成猛踩油门,车子像受惊的马狂奔起来,两边的树和山纷纷向后遁去。他想早点见到陈志华。昨晚,符仁成加了表哥的微信,表哥把陈志华的位置发在他手机上。车上带了两包地方特产——麻辣牛肉丝,清明村长说陈志华就爱吃这个味。

在高速公路上跑了五个多时辰,符仁成来到成都武侯区,导航带他来到郊区一个汽车修理铺。

修理铺近三百平米,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车。十来个修理工忙而不乱,手里的工具与汽车碰撞出剌耳的金属声。他们身上裹着油腻的工作服,全身黑不溜秋,却能治好受伤的车,漂漂亮亮地交到车主手里。符仁成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个修理工,学生就是这些有毛病的车,找到毛病,对症下药因材施教就是一个好老师。

一个衣着整洁类似工头的人走过来问:“啥毛病?”符仁成说:“跑不起来。”工头招手叫来一个师傅。师傅近三十岁,瘦高个,厚嘴唇。

符仁成递给工头和师傅一支烟,对上火说,“叫陈志华来吧,上次就是他给我修的。”

师傅瞪了他一眼,气咻咻地走了。修个车还挑三拣四,陈志华还是老子徒弟哩。

工头来到一辆奥迪车旁,车底下趴着一个人,不见头和脸,下半身裸在车外。工头连踢带喊,这人便从车底下钻出来,随工头来到符仁成身边。工头说:“好好弄,回头客。”工头拍了一下他的肩。大概是手有些重,他厌恶地缩回肩膀。

他就是符仁成驱车五百多公里要找的人吗?满身污迹,膝盖处还破了两个洞,稚气未脱的脸上,眼睛炯炯有神。

陈志华上下打量符仁成,又瞄了一眼车牌号,实在想不起何时修过他的车,问:“啥毛病?”

“闪了力,跑不起来,最多跑120。把后胎也换了吧。”符仁成又掏出一支烟点上,犹豫着递上一支。陈志华接过烟叼在嘴上,但没点火。

陈志华熟稔地打开引擎,歪着头查看,一边问,“你是通州过来的?”

“通州东升镇的,到成都来办点事。我昨天给你打过电话。”

陈志华警觉地瞥了他一眼,“你是符老师?”

“嗯,五龙村的,我们是正宗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歌里唱的。”符仁成反而笑了,没有泪汪汪。

要是没有昨天的电话,陈志华也许会被骟情,出来大半年,除了表哥,他还没碰见过老乡,“你不是我老师。”言下之意你没资格来叫我回去。

“其实你不该去精英职中读书。何必舍近求远呢?东升中学是全县最有名气的学校,我这里有几张学校的照片,你看漂亮不?”符仁成打开手机像册,翻出那几张校园风景照。

陈志华没理他,继续修车。符仁成自讨没趣,关了手机,蹲在地上吸烟。吸完烟,符仁成把烟头扔到地上,啐了一口痰。地上又脏又乱,到处是垃圾。

陈志华跨出一脚踩灭了烟头,皱着眉头提醒他:“这里到处都有汽油,当心点!你都吃了两支烟了。”

符仁成的烟瘾不大,他是想用烟去缩短他俩的距离,没想弄巧成拙。“好,不吸了。”符仁成打开车门,从后座上拿了麻辣牛肉丝,殷勤地递给陈志华,说:“你爷爷托我带的。”

陈志华又瞪了他一眼说:“放着吧。你没看我正忙吗?我们不收顾主的礼物,但爷爷给的我就收。师兄们看到了我要分他们一份。唉,你就不能过后给我吗?”

符仁成赶紧把牛肉丝放回车里。他在班上游刃有余,在这里却显得如此低智商。他开始喜欢上这个陈志华了。“嘿,小老乡,下班后我俩去喝一杯咋样?我请你。”

陈志华说:“你是老师,来成都你就是客,应该我请你,但我现在没钱,叫表哥请吧。”

“好,一言为定!”符仁成开心地笑了。更加坚定了把陈志华劝回学校的信心。

华灯初上时,三个老乡已经坐在一个火锅店里。大半年来,

陈志华第一次吃火锅,他很喜欢火锅的重口味。喝了两瓶啤酒,陈志华彻底放开了,又抽上了烟。

符仁成明知故问:“你手艺这么好,工资不低吧?”

“毬的个工资,学徒,两年后就有工资了。”

符仁成专挑痛处戮:“你给老板挣了那么多钱,老板就不分你一点?”

“嗨,别说了,喝酒!”陈志华自顾自地喝了。

“我要是有你那手艺,就自己开个修理铺,何必给他人打工。”符仁成说。

陈志华吐了一口烟圈,说:“你说得多轻巧,没有几百万,修理铺开不起来。”

符仁成若有所思:“也是,到哪去找那几百万呢……你要是有个大学文凭就好办了。”

表哥轻蔑地哼道:“他高中都没毕业,还大学,坛子当枕头——空想呗。这娃儿不争气,活该!”

符仁成的筷子在锅里翻搅,半晌才说:“话不能这么说,我觉得皮皮完全有希望。第一,皮皮才十七岁,年龄是他最大的优势;第二,皮皮聪明,一学就会,又有一把好手艺。只要他去读书,考大学绝对没问题。”

表哥又奚落道:“他惹了祸,不敢回去,只有打工的命。”

陈志华又干了一瓶啤酒,把空瓶子往桌下一撂。

符仁成说:“看在老乡的面上,我可以帮你一把,谁叫我们是老乡呢,谁叫我和你爷爷是同学呢,你爷爷帮过我,我得报恩啦。”

表哥问:“你咋帮?”

符仁成吃菜喝酒,半晌才说:“精英职高是解决学生就业。皮皮已经掌握了一门手艺,并有大半年的实习经验,如果只是混口饭吃就不需要再读了。但皮皮年轻,人又聪明伶俐,前途无量。东升中学是全县的重点中学,升学比例大,我建议皮皮到东升中学读书考大学。我可以凭我这张老脸去精英职中把皮皮的学籍转过来。”

表哥拍脚打掌说:“那太好了!”他捣了皮皮一拳,“你娃儿还愣着干嘛,还不快谢老乡。”

陈志华站起来,毕恭毕敬地鞠躬:“陈老师,你以后修车我包了。”

“你包个屁!你开修理铺了?你拿手指头抠吗?回去好好念书考大学,有了真本事再来孝敬陈老师和老表。”表哥给符仁成敬酒。

学校出面与精英职中衔接,将陈志华的学籍转到了东升中学。只要能把学生劝返回来,各校都作了最大程度的让步:学生可以选择最好的学校,最好的老师,最好的班,可以留级。真正的贫困家庭学生,学校无条件减免一切费用,包括房租。

陈志华选择了初三(5)班,班主任是符仁成。

陈志华是东升中学劝返回来的第一个学生,并且是教师亲自驱车五百多里接回来的一个宝贝。王干校长在会上向全校教师通报了此事,符仁成自然成了榜样和标兵。“我知道你们已经做了大量的核查工作,剩下的都是难啃的硬骨头。办法你们去想,办法总比困难多。我提醒你们一下:可以借助朋友圈,可以发抖音,可以去社区,去村上,去自来水公司,去移动通迅,去派出所,一个个地问。你们莫在我面前叫屈,全县教师面对的困难都一样。结果只有一个:不准一个学生失学!”

年轻教师抱怨:这是抓特务吗,我们咋干起公安的事了?

当然,辍学的毕竟是极少数,他们撒落在人间的各个角落,比特务还难找。即便找到了,劝返回来也难。

符仁义被开除了公职,脏款全额上交。符仁杰的贫困户资格已经进入网络系统管理,不便取消。县扶贫办已通知符仁杰退回全部扶贫补助资金,上交财政。陈清明已被罢免村长职务。凤凰路125号上面那个副食门市已经查封。喜欢描眉的女人原来是清明村长的相好。女人从秦岭那边过来,竟然不知道鼎鼎大名的符仁成老师。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早晨,符仁义突然出现在大哥面前。他挨个打开石房子的门,东看西摸,啧啧赞叹:“修得真好。大哥,给我腾一间出来。在外面转了一圈,还是家里好,石房子好。”

在外打工的人陆续回到村里过年,他们在石房子前挂起了红灯笼,鞭炮在院子里噼噼叭叭炸响。大哥说:“我们也挂灯笼吧,要不等明天爸妈回来再挂?给老三打电话多买几挂鞭炮。”

符仁义站在门前的石阶上,痴痴地看远山近黛,心想,石房子才是他最好的归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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