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渡
王来青
一条河,叫无定河。河名“无定”,大约跟河面宽窄不定,一年四季的来水大小、多少、长短不定都有关联。
老津集就坐落在无定河的东岸。
一年365天,无定河大约有一大半时间有水。有水又逢旧历的双日,东西两岸的人大多数都要走到离老津集上下各五六里的两座石桥上过河。无水的日子,两百来米的河床,松软的沙滩就成了两岸百姓肆意横穿的通道。
老虾就在这条河上做艄公。老津集上下游各两三里的河段,有些人想走捷径,有些人图坐船有趣,老虾就有了营生。
老虾从哪年开始在这里做摆渡人已没谁能说清楚了。一长脸枯树皮的老虾,光头,高个,黑瘦,腰弯若虾米,留三撮灰白的细须,说起话来牙齿还齐全,常年穿一身类似和尚的袈裟,也有人说是道家的蓝衫,只是天热时敞怀,天寒就用股草绳扎腰,从胸口处常能看到嶙峋的胸骨。人倒精神,撑起船来,不紧不慢。
小船仅能坐两三人,若是成年乘客,坐上两个上二百斤的,就不能负重了。算来除了老虾,小船也就只能坐一大一小或一胖一瘦大约加起来体重不超二百五六十斤俩乘客。乘客还只是过河,若是带了重物,一斤物品就要抵一斤体重。这样,小船往往载着一个乘客,吃水深度也有超标的风险了。不过,几十年下来,无定河有水的日子,老虾的小船就靠着他那佝偻的老腰,一根上部紫红下部灰黑的竹篙,竟也摇摇晃晃地将无数过河人摆渡到了彼岸。
老虾的小船不金贵,可是,坐过的人都体味到了无定的小确幸。因为,老虾可指不定啥时候能给过河人摆渡一次。
十里八村的人都知道,老虾摆渡,不靠谱。一旦拿到哪怕只能勉强维持几顿生活的小钱,他也会买一壶散装烧酒,弄一棵大白菜或者几根青头萝卜,顶多再买上一包花生头,几斤烤得金黄的锅盔,然后就躲到他那在河堤半坡由芭茅搭成的窝棚里,好几天不出来。任你有再多的酬劳或是再大的官再美的声色诱惑,都不能动了他在草窝里喝酒睡觉的专心。
有水的日子,有些人不愿意跑远路从桥上过河,又喊不动老虾,就想私自撑了他的小船过河去。老虾可早有算计。他那小船,船底留一破洞。他在草窝里喝酒睡觉时,小船已是半船进水成半条沉船,哪里能渡人半步!而这破船,也只有老虾能撑。他来了兴致,要撑船了,就用那船篙一点水底,小船就着了魔法般冲出河道,半船河水瞬间流得干干净净。而后,就见他将那酒葫芦往那破洞上一堵,一脚踏将上去,船就滋溜一下再滑进河里,又成了勉强能渡人载物的工具。
有人问老虾:“你就恁喜欢喝小酒睡大觉?”老虾就眯着确实有点瞎瞎巴巴的双眼,展开满脸细密的皱纹笑呵呵回答:“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吃饱喝足,四大皆空。再干活,有啥意思?”
又有人问老虾:“那你为啥又出来干活哩?”老虾点着竹篙,划拉得水波粼粼地,慢悠悠发话:“我肠子里没酒,肚里饿了,也是四大皆空哩,不弄点吃的喝的,那不就夜壶里撒把面——难和(活)了?”
老虾的意思倒是清楚,他撑船摆渡,就是为了活命而已。至于他何以能活得很是长久,按他说,那是“大头困了就睡觉,小头憋了就尿尿”。
老虾在无定河上松松散散过日月,看似也没啥奇特之处。不过,日子长了,还是有细心人揣摩出些蹊跷来。有人发现,你若是真有个火急火燎的事情要办,就是无定河水翻花搅浪,大有淹死老水牛的势头,老虾那条小船,也总能在你跑到河边时就恰巧在岸边等着,保准把你有惊无险送达对岸。有天深夜,黑风寨老张家的小媳妇难产,亏得坐了老虾的船请来了对岸会接生的媒婆“杨小手”,母子才得以平安。
也有意外。有年腊月五更时分,老虾载了俩人渡河,小船就翻了,弄得三个人都落了水。过些天,就听到有醉鬼在老津集上骂:“老虾这鸟玩意真是老了,球宽一点的河他也会翻船,弄得老子刚到手的二斤大烟也喂了老鳖,要不是会水小命也难保。这辈子,老子再也不坐他那破船了,坐了倒霉!”
然而,老虾的小船也总不缺有缘人来坐。据说,新中国刚成立那年,从管辖着老津集的南阳专区,有位穿着旧军装的大干部就坐着吉普车到老津集来找过老虾,有人认出这人就是当年常在无定河两岸来往的风水仙儿,一脸麻子的山东人“马二哥”。
不过,马二哥没能见到老虾。有人告诉马二哥,前一天,老虾摇着那条小船,还哼着不知啥调的渔歌,顺着奔腾的河水,一直往下游漂去了。
那天,马二哥站在古渡口,往南站直,举起右手敬礼,足有一袋烟功夫。然后,就坐上吉普走了。
老虾呢,到底是死是活,就没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