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柳家四面是苇荡,苇荡里开满了白的、红的荷花,她从小就喜欢荷叶、荷花那扑鼻的香。她出生时很可爱,一张小脸微笑着象盛开的莲花一样灿烂。她爸爸说,可惜是个妞儿,以后就“妞儿,妞儿”的叫开了。何柳扎羊角辫子时,就喜欢跟着大人们后面下湖栽藕秧,在高一脚浅一脚的水田里和泥巴。小脸在热日下晒得红红的,沾着泥珠,可爱极了。大人就说“何柳赛小伙”,何柳妈妈说:“我们家没生儿子,何柳就当儿子看哩”!何柳心里高兴了,学撑船、学掏藕,水乡人的活计样样学,就是不爱读书。老师找她去读书,她吓得躲进茅坑房。大人压着勉勉强强上了个识字班,写个名子记个数,再也不肯跨进学校门。气得老师直摇头:“可惜了!可惜了!”
除了识文断字,何柳针头线脑、下厨烧菜等一样也不笨,结婚时自已绣了对“鸳鸯蝴蝶”枕,那细细的针脚上图案是栩栩如生,像她人一样谁见了谁夸。她干事就像个“傻小子”,骨子里有一股子倔劲,只要自已认定了的事情,不达到目的不罢休。何柳成大闺女时可漂亮呢,皮肤白里透红,一头乌黑发亮的自来环,大眼睛象在说话,特别是弯弯上翘的小嘴可甜了,见到长辈总爱亲亲热热地叫一声,喜得左邻右舍的乡亲逢人就说,何柳这丫头得人缘,一准找个好婆家。二十岁那年,同村的于二好为了追求她,高中没毕业就不肯上了,情愿放弃考大学的机会。
说起于二好,他和何柳两家在一个村子,隔着一条河,水码头对水码头,河面不算宽。夏天两个孩子打水仗,这边的水能撩到那边人的身上。有一个冬天,天气特别冷,河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一个星期天的上午,何柳和庄上邻居一个叫盼盼的小女孩溜冰到对河去玩,于二好看到何柳她们溜冰玩,他也下来朝对岸溜,何柳脚步轻飘飘地象风一样在冰上起舞,于二好笨拙地一溜一个大跟头。他看着何柳的样子好看极了,决心学何柳的样子也在冰上起舞,就叫对河的女同学盼盼帮他一把。盼盼过来和他手搀手跟在何柳后面溜,一处薄冰“哗”地一声裂开了缝,于二好一只脚滑进了冰窟隆,幸亏盼盼站在河边的厚冰处,河边上有一棵柳树,盼盼一手拉着树一手拉着他。何柳赶忙过来帮助盼盼来拉他,才使于二好避免了一场灾难。后来于二好再也不敢下河来了,放学在家时,就喜欢站在对岸听何柳妈妈叫何柳:“何柳,去码头把藕洗洗。”然后何柳从院子里拿着段藕摔着小辫子下河边。何柳在河边洗衣服,拿着捶衣捧在水桥板上翻着衣服砸呀、砸呀,砸得对岸的于二好心怦怦跳。他就喊:“何柳也给我洗一件吧!”何柳朝他莞尔一笑:“你大学生的衣服我洗不干净啊!”何柳在水桥上洗头发,长发漂在清清的河水里,于二好看着心里荡起暖暖的春意。他妈妈喊:“二好,吃饭了。”于二好答:“我不饿!”他母亲看着儿子两眼直直地朝人家何柳的背影看,就扭了一下他的耳朵嗔到:“傻小子,没出息!”
盼盼和于二好从小到大都在一个学校,她知道于二好平时不太爱说话,就喜欢找何柳开句把玩笑。盼盼和何柳是一个庄子上的好姐妹,和对河的于二好同一年同一个月的同一天出生。盼盼的爸爸和于二好的爸爸都在村子里工作,当年俩个孩子出世时,两家大人把孩子抱到一起,就像是一对双胞胎。为了纪念这一对不同寻常的新生命诞生,男孩起名叫“二好”,喻意“两家好并一好”;女孩起名叫“盼盼”,盼盼父母还想要个男孩。于二好父母和盼盼父母心照不宣,就此结成了儿女亲家。两个孩子一同上学,从小学到高中,两家的父母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特别是那回溜冰,盼盼救了于二好一灾,现在两家的父母更觉得两个孩子有缘。盼盼经常被于二好父母叫家去吃饭,还向她询问儿子在校情况,他们俩人交往情况,盼盼总是不该回避地就实话实说,该回避的一笑而之。她心里明白,于二好不太愿意和她多接触,心中装着何柳哩。她决定试探一下于二好和何柳是真相好还是假相好,她作为有文化的一代新青年不能学老一辈的封建狭隘思想。
那天是个晴明节,于二好他们学校放假,由盼盼领头叫上何柳和于二好一起去县城古寺庙敬香。这天的天气特别好,仨人走在路上踏着青青的草地,于二好诗兴大发,他高歌吟颂李白的《襄阳歌》里的名句:“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盼盼笑了,问于二好:“清晨又没喝酒,你怎么就醉倒了呢?”于二好向何柳道:“今天难得有佳人相伴,你说我能不觉得开心乐意?”何柳用手拉了盼盼一下说:“你们一个才子,一个才女拿我这个不识字的开心呢。”
古寺庙门里门外香客们来来去去,络绎不绝。进了大堂正殿,金身活佛的菩萨正慈眉善目地注视着一个个朝她礼拜的善男信女,不管你心诚与不诚,她都笑脸相迎。盼盼出了个主意,今天敬香我们都得许个愿,把自已的愿望写在手上然后敬过香后仨人公布开来,权作儿戏。不要写什么字,含意用数字一和二替代,看哪俩人手上的字是一样的。于二好首先响应,他用笔把自已的愿望写在手心然后正正经经地朝菩萨叩了三个响头。接下来是盼盼,后来是何柳,敬完香,三只手放到一起。盼盼的手心写了个一,于二好和何柳的手心写了个二。盼盼看后心里吸了一口凉气,借故有同学等她有事和他们不能同路,就到别处去了。于二好和何柳四目相对,想说什么又都说不出来。
于二好自从那回古寺庙敬香过后,上学都没有兴趣。成绩由原来的前几名降到了倒数十几名,只要在家就到河岸朝何柳家这边看。何柳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很快明白了那天盼盼提议的儿戏用意。一想到于二好看她时的那种直直的眼神,脸上会不知觉地泛起一道红晕。她心目中的于二好表面上文文静静的,实骨上有点玩皮有点任性,人品长相还不错,都是同龄人,而且还是一个村,对河人家一声喊得应,自然要亲近些,别的她什么也没有想过,是盼盼多心了。她知道盼盼和于二好两家的关系,两家大人的意思。她从小怕读书,没上几年学,于二好和盼盼都读高中了,他们应是一路人。她也思想于二好对她特特别,小时候就是如此。就是那次溜冰吧,明明是盼盼救了他,他还怪人家盼盼,说什么要是何柳和他搀着,再也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盼盼爸妈听了也来气,于二好爸妈就吵儿子,知恩不报反为仇了。有一天特地办了一桌饭,请盼盼一家人,以答谢盼盼救儿子的恩情。记得前年吧,何柳在集镇上卖藕,遇到一个不三不四的人估意找她的麻烦,于二好上学正好路过,他看清了那人不是个正派人,就上前帮何柳说话,那人见是个佩戴校徽的青年学生,一点不惧怕。还嘴里骂骂咧咧的用手来推于二好,于二好看起来文静,一米七八的个子身材棒棒的,他挥起右手朝那人的脸就是一拳,把那人的嘴打出血来。围观的人直叫好,冲着那人,看你以后还敢欺侮弱者呢!何柳问:“看你平时文文静静的,胆子还不小呢?”于二好对她说最近老打蓝球,练了一些体力,但今天是为了保护她而逼的。何柳想着这些,心里很乱,因为于二好几天前对她说,准备不上学了。何柳问:“下半年就要考大学了,你为啥冒出这个念头?”于二好说:“你何柳不是也没读书吗?我现在不上了,就可以不用考大学了,我要和你在家……一道长藕。”何柳听了此言,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于二好妈妈早已看出了儿子的心事,她明白“解铃还需系铃人”。有一天,她主动来何柳家找何柳谈心。正巧何柳一个人在家,坐在堂屋里织毛衣。她看着何柳飞快地织着毛衣,如游龙戏水一样,惊羡道:“何柳呀,你真是人也漂亮,手也巧。”何柳忙搬凳子给对河的于阿姨坐,口里答:“我巧什么啊,又没文化。”于二好妈妈话里有话地问:“何柳,这毛衣是给哪个男朋友织的吧?”何柳笑答:“我还没找男朋友哩!”于二好妈妈又说:“你妈妈怎么舍得把你这么个能干闺女给人家?还是多半招个上门女婿吧。不知道哪家后生有这个福气呢?”何柳抬头看看这位对河的阿姨,今天好象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在拐着弯儿暗示什么?就问:“于阿姨,您今天过河来有什么事吗?”于二好妈妈见何柳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她话,她也就顺水推舟地说:“何柳呀,阿姨知道我们家二好最听你的话,他最近书读不下去了,闹着不肯上,你能帮我说说他吗?眼看着高中到了下半学期,就要考大学了,你说考上大学不但他自已的一生会有前途,我们做父母的脸上也有光啊,他爸爸又在村子里负个责,你说他读书半途而废,叫他爸爸将来在村子里怎么说得起嘴哩?”何柳听了于二好妈妈的一番话,答应找于二好谈谈。
何柳的母亲,听说于二好的妈妈为儿子不肯上学的事,特地过河来找何柳谈话,就知道人家一定是怀疑自已闺女,在阻碍人家儿子高升状元了。这位实心眼,勤劳本份的母亲受不了了。何柳的爸爸虽不比于二好的爸爸在村里面当个官,但他有个好手艺,长年在外挣钱,家里面过的在周围村庄还说得过去。他们家何柳虽从小当儿子看待,但他们不霉,都什么时代了,还信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只要何柳和人家孩子看好了,随他们到哪家。至于何柳和于二好,都是乡里乡亲的,一个村子又是对河,过日子哪有牙齿不和舌头逗的。他们家从来没想过,再说盼盼和于二好从小就有了“娃娃亲”之说。他们俩家都是干部家庭,门当户对,他们一个老农民家孩子瞎渗和啥?何柳妈妈想到闺女也二十岁了,到谈婆婆的时候了,就想找村子里的媒公公帮闺女说合一门亲事。
于二好说不上学就不上学了,他父母吵他,老师上门来请他都不行。何柳又看到他坐在对河朝她家看,他不怕寒风刺骨,就向他招手两人到村头藕棚子里去说话,这是他们第二次到藕棚子来了。去年夏天的一个中午,何柳在自家的藕田里栽藕苗,于二好放暑假在家,专门来找她玩。他朝田里埋头插藕苗的何柳喊:“何柳,上来歇一会儿。”何柳回头一看是于二好在喊她,应答:“大学生,你今天怎么到苇田里晒太阳来了?”于二好在家,他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从来不让他下田里做事。于二好回答:“我是来帮你的啊!”说完真的挽起裤脚要下田来。何柳赶紧上岸来:“二好,你不用下来,身上弄脏了,你母亲会说你的。”五、六月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骄阳似火,转眼间电闪雷鸣,倾刻间瓢泼大雨,何柳就和于二好在藕棚子里躲雨。何柳成大姑娘了,于二好难得有机会和何柳面对面地站到一起。此时的何柳真象一朵出水的芙蓉,鲜艳夺目。“自来环”头发在脑后招起来一个节,刘海儿微微遮在眼前,白晰的脸庞被热日晒的微微发红,一身薄薄的单衣把个全身的线条映得很美,特别是丰满的上怀更显得耀眼夺目。于二好看呆了,他面对此情此景,两手不知所措,心口怦怦直跳,他也感到对方胸脯在起伏跳跃。何柳发觉于二好正傻不愣地盯往她的上怀看,姑娘的直觉让她警惕了起来,忙转过身对于二好说:“盼盼比我好看哩!”于二好突然像是从梦中惊醒了似的,手捂往面冲进了雨里……现在何柳手里拿着刚刚织好的粉红色的毛衣,递给于二好:“二好,我知道你的心事,这件毛衣是我刚为你织的,就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吧。天冷了,你多穿件衣服去上学,别冻着。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要好好的读书,你放着有利的条件不抓住机会,将来会后悔的。你父母为了你上学,烦了不少心,你一定要争一口气啊!”于二好说:“我无意于功名,人生能有一佳人相伴足矣!”何柳叹了一口气,对他说:“你看来是个没出息的人。你好好的上学,去考大学,盼盼她喜欢你,你们将来俩个有文化的人走到一起,才会幸福哩!”于二好听不下去了,他突然上前把何柳紧紧地抱在怀中,喃喃地说:“我不要上大学,我就要能天天看到你,我从小就喜欢天天看你。”何柳禁不住流下了泪,此时寒风虽然吹在人的脸上有点凉,但当于二好的脸贴在她的脸上时,她的感觉是温暖的。……于二好没有接她的毛线衣,说他要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