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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长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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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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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霾与疯子连载

    

 

    对于雾与霾的争论,李光北与我已经有了严重分歧。对于今天出去采访调查,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我很担心今天李光北纠缠雾霾不放,与我争论到底。就算采访成功,见到了石头本人,我的心里还是被雾霾所笼罩。如果李书记来电话,那是一股春风将我心中的阴霾吹开,我的AA制就不用发愁了,由人文学院公家报销。能如愿所尝,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也能像余沫沫一样获得很多项课题,当院长,评二级教授,开宝马车,与李绍华拉好关系,评一个长江学者……

     我的幻觉大门打开了,如开闸的水奔涌而来,一泻千里。李光北看到有人摇着冰霜的树枝、晶亮的白霜落地时,他固执地坚持说是有毒的霾。他恐惧雾霾有毒,是雾霾恐惧症还是抑郁症,我说不清。我怕他去采访石头火暴脾气上来,发生意外,希望他退出,可又找不到他退出的理由。我把目光投向了远山。银色的山上,让我有些按捺不住,激动万分。李绍华不看天不看地,紧紧地望着宾馆门口,心里在想着余沫沫的不辞而别。两个女学生眼神不是专注,零乱地瞅着出出进进的人。一阵寒风刮来,宾馆上空涌来一股大雾,迅速地压向地面,压向人群,你我之间看不清脸孔。他在自言自语地念,今天的雾霾越来越浓,怎么不刮风下雨?他知道雾霾大多形成于秋冬,大多是飞尘,只有风雨才能驱走,秋冬没有更多的风雨,怎么能驱散?李光北想到下乡开始犹豫了,问李绍华这能下乡吗?李绍华没有听到还是故意不理他,没有回答。两个女学生说,这不是霾是雾,十点多钟就有太阳出来,它会散去的。吉西的太阳出来晚,有时上午十多钟出来,有时中午才出来,一天只有五、六个小时的太阳朗照。不管春夏秋冬,晴天阴天雨天,大多有雾,叫晨雾雨雾和霜雾。这些雾中含有负氧离子,来自于山上万物。譬如水气、树气、竹气、草气和地气,它们大多有脉络,有气管,纷纷扬扬地飞来空中,形成了浓雾。这雾干净,有营养,使人健康长寿!

    你们胡说什么?李光北听不下去了,不留情面地训斥着两个女学生。当他的香烟抽到半截时,一辆灰色的面包车急速地驶进宾馆,在我们面前停下,我们把东西放入后备箱,坐上了车,李光北还在一旁拼命地抽烟,我知道他不想浪费那半截香烟。因为他喜欢抽烟,这回来开会的学者教授,不是坐飞机就是坐高铁,唯独他坐二十四个小时的普快绿皮火车。他憎恨高铁不许抽烟。

    我坐上副驾驶,安排他和李绍华坐第二排,两个女学生坐第三排。刚安排好,突然发现最后一排坐着一个姑娘。她不打招呼,一双大大的眼睛直瞪着窗外,催着我们赶快上车。司机穿着一件花格子保暖衬衣,下着一条加厚牛仔裤,脚套一双从未擦过油的皮鞋。皮鞋折皱而脏,被泥巴裹得严严实实。我问他到过三水乡雷家潭么,他仍然点头不说话。我问路好走么,他还是点头,右手紧紧抓住左臂不放,脸上表现出了痛楚,好像没有心思与我交谈,对我们有些戒备防范。

  司机心不在焉,坐在后排的姑娘不时地往宾馆门口张望,心急如焚。      我问姑娘你是谁,我们租车你来坐什么?

    姑娘装聋卖哑不听见,死死地瞅着外面,没有回答。

    司机发动着车子,一连发动三次都没启动。我知道是寒冷过度,油料结冰而造成。不对,他刚才从外面开来的,好好的怎么发动不了?司机下了车,检查了油管和油箱,结果发现油箱里的油被烧得精光。他从后备箱取下往日储存的一桶油,准备朝油箱灌进去。蹲在垃圾桶前抽烟的李光北,手上夹着没有抽完的香烟走了上来,我迅速地跳下车堵住了他,把他手中的香烟抢了过来,丢进了垃圾桶,对他吼着,你疯啦!你不怕死!

    李光北被我的突然袭击吓懵了,愤怒道,狗日的,你不抽烟,抢我的烟干嘛,想找我打架是吗?话刚说完,他快捷地从包里掏出一把匕首,准备刺向我时,李绍华来到面前,指着李光北鼻子骂,你简直是一条疯狗。你不看见司机在加汽油?当一股难闻的汽油扑入他鼻子时,他才明白我推他的真相,是一场误会。

    他尴尬地低下头,又往垃圾桶走去,把匕首放入了提包,从垃圾桶找回了那半截香烟点燃又抽了起来。李绍华说要你不要带匕首,你还是带来了。余沫沫发现你带匕首,他会驱逐你出吉西大学。来,把匕首给我!

   李光北不肯交出匕首,一边抽烟一边说,我带匕首不伤人,是为了防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李绍华吼道,不把匕首交给我,你就别去采访!

   李光北想去采访,想看看石头抑郁症病患者。他无奈地从包里取出匕首交给了李绍华。刚才那惊心动魄一幕,令李绍华的心脏加快了跳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李光北说,我怕你了,今后再也不带你出来了!

我们重新上了车,李光北还在抽那半截没抽完的香烟。我问司机路好走么,他点点头还是不回答,神情凝重。在他眼里,李光北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大学老师身上带着匕首,这是什么世道?

  我问司机去三水乡雷家潭的路好走么? 他又点头不说话。 李绍华见我多次跟他交言,他不回答,急促地问你是哑巴,他问你话哩!

   司机无动于衷,双手握着方向盘沉默不语。那个姑娘催他赶快开车,再不赶快开车,他们就要追来了……

姑娘的话还没说完,司机猛踩油门将车子发动了,并且鸣叫了两声。姑娘知道,他用车鸣阻止她不该说完的话。我听了半截,觉得他的车鸣有故事。我机警地看着他。为防叵测,我给李绍华递眼色,看他是否听见姑娘没有说完的话。李绍华没有理会。我想这姑娘一定是司机女友。我问司机,后面姑娘是你女友?司机大睁着眼睛,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用力摇头表示不是。不是他女朋友,怎么坐在车上呢?

  司机三十多岁,额头呈现着两个伤疤。身材不高,肌肉结实,看样子蛮有力气,是打架的一把好手。他可能因打架脑门上才留下疤痕。我朝他挥挥手,他朝我看看,没有一丝笑容。

司机发动了车,姑娘比他更急,一个劲儿催我要李光北上车。姑娘的慌张,让我看出司机有什么纠葛和猫腻,使我匪夷所思起来。司机不是什么好人。昨晚做了什么坏事。偷盗、强奸、吸毒、抢劫,或打架,或贩卖枪支弹药等等,他怕别人追来抓他?

昨晚你去了哪里?我问。司机紧锁眉头,不但不回答,连头都不动了。他的那张嘴像挂了一把打不开的锁,不管说什么,永远不说话。我怀疑他是哑巴,但又不像。哑巴虽然说不清话,但总会哼两声,然而他一声都不叫,总以摇头和点头来回答。我琢磨着,他不是哑巴,假装哑巴在掩盖着什么罪恶,我拭目以待。

我们等着李光北上车,李光北却迟迟不来。李绍华催他两遍了,见他抽完了烟,将烟蒂丢在了地上,用脚踩灭了,我想他马上会上车,不料他从提包取出了二锅头,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一。李光北酒量大,能喝一斤,三两酒对他不算什么,就是喝一瓶也无济于事。在我眼里,李光北这辈子他是为酒而生,为酒而死,彻头彻尾的酒鬼!

李光北坐上车,往后排扫了一眼,没精打采地打盹。李绍华见他今天心情郁闷,嘱咐他下乡去采访抑郁症病患者,你是这方面的权威,要发挥你的优势,不要与对方产生冲突,要“诱敌深入”呀!

李光北不说话,点了点头,继续打他的盹。浓重的烟味和酒味从他嘴里喷出,在车内弥漫。两个女学生一个劲儿地问李光北,李老师,你明明知道马上下乡,怎么把酒当茶喝?心情抑郁,当然喝酒呀,不喝酒解闷,我该气死去!两个女学生一听就知道,他还在为争雾霜和雾霾而怒火,可见他的气度那么小。

行李是我们自己放进后备箱的,司机看都不看一眼,迅速地关了后备箱,差点把李绍华的手掐住,不是我叫得及时,李绍华的手指会被掐断。他怎么是这样一个人呢?我开始烦他,又觉得他怪异新奇。我喜欢与怪异的人打交道,这对研究社会学颇有帮助,看是什么原因造成他怪异。一个人一生中很难遇上这种人,今天我们遇上就冒一次险,看能发生什么。

 

                             

 

面包车外看七八成新,车内三排靠背和坐垫不但陈旧,还有些破烂。两个女学生用纸板拍打着坐垫,坐在后排的姑娘却纹丝不动。她穿着一件细花羽绒服棉衣,背着一个坤包,依然不说话。我又一次地问她是谁,怎么坐我们的车?

姑娘终于开口了,指着司机说,这是我家的车,他是我哥哥!

今天随我们去雷家潭?

对,去雷家潭。

到雷家潭干什么?

看我的奶奶。

你们是雷家潭人?

雷家潭是我们的老家。

你们怎么去的吉西城?

姑娘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话,哥哥回头盯了她一眼,她抿住嘴不说了。此时司机哭了,淌出了眼泪。我问他哭什么,他摇摇头,从裤子口袋抽出皱巴巴的餐巾纸(不知擦了多少遍),擦着自己眼泪和嘴巴。擦完后,又将餐巾纸塞进裤子口袋。在放进裤子口袋时,我发现餐巾纸上有红红的血迹。我不敢肯定是血迹,也许是女人的口红。我回头问他妹妹,你哥哥为什么哭?

妹妹摇摇头,也没有回答。忽然,她大声地说,哥哥,你别哭,你哭我也哭!

什么事使俩兄妹伤心落泪?我反复问他,他始终不答。两个女学生拍打着坐垫和靠背,厚重的灰尘在车内横冲直撞。她们嫌弃这车邋遢,唠唠叨叨地嚷着要换车。司机回头瞪了两个女学生一眼,关好车门,把车发动得昂昂地叫,表现出了他的强硬态度。

李光北睁开了眼睛,随意地说换吧换吧!

    既然上了车,就算了吧。李绍华强调着。

    李光北和两个女学生都不吱声了,坐垫也不拍了,小心地坐了下去。

 车开了五、六分钟,两个女学生闻到了酒味,马上问司机是不是喝了酒,他摇头否定了。她们完全忘记了李光北喝酒和抽烟,竟把责任推给了司机。

司机不吱声,全神贯注地开车,不东张西望,不羡慕车外的冰霜天地。他内心却在怪两个女学生,分明是李光北喝了酒,为什么还问他喝酒么?我觉得两个女学生的问话有些怪诞,思维混乱。我问两个女学生,你们明朋看见是李光北老师喝了酒,怎么问他喝酒?李光北笑了,阴阳怪气地说,社会就是这么复杂。明明是我喝了酒,偏偏把责任推给司机,让他成为替罪羊。李光北得意地从提包取出二锅头,问李绍华你喝吧?李绍华一不喝酒二不抽烟,李光北拿着酒在他面前晃了晃说,你不喝,我再喝一口。唉,一辈子太短暂,不抽烟不喝酒,人生少了两大乐趣,不划算哟,该喝的喝,该抽的抽,该玩的玩!

李绍华不搭理他,闭着眼睛任他说。大约是喝了酒的原因,李光北关不住了话闸,说得没完没了。也许司机听烦了,开到半路上,生气地把车子停了下来,回头瞪着李光北。他从坐垫下取出一把砍刀,放在驾驶室中间。我以为他要动武砍人,害怕得直打啰嗦,不停地往李光北传递眼色。砍刀一尺多长,刀尖凝结着没有洗去的血迹。这是人血还是其它血,我无法辨认,我也不敢过问。我估摸百分之百是人血,想到刚才餐巾上的血迹,其它血的所占比例几乎为零。一个司机将一把砍刀放在车上,是为开夜车防身?现在城里开车的出租车和摩的司机身上都带着匕首,不久前吉西一个摩的司机捅死了三个游客,抢走了上万元钞票携案在逃,至今尚未抓获。如果这把刀尖上的血带着血案,他那凶横的目光里颇有几分合符的情理。为了消除他对李光北的愤恨,解释说李教授喝多了酒,话多了,打扰你开车了,请不要生气!

    我喝酒咋样——?李光北像吃了火药,狠狠地甩出了这么一句伤人的话,使我下不了台。我以为司机听到会暴跳如雷,不料他倒窃窃地笑了,笑得很开心。我问他笑什么,他不回答。两个女学生见我软得像熟透的柿子,异常地地望着我。我没有立即表态,将一双弱不禁风的眼睛,直愣着那把砍刀,那把带血的砍刀。如果我们中途不坐他的车,后果将不堪设想。

  看得出来,司机是一个不怕死的人。司机的火气有点大,车停了几分钟才重新发动。他把车门关紧,咔嚓一声上了锁。我往后朝李绍华和李光北努努嘴,要他们抬头看他那把砍刀。李绍华看到了那把砍刀,李光北却不理睬,哼着凤凰传奇演唱的《荷塘月色》。对他来说,今天所发生的事或即将要发生的事,都与他无关。他把自己当作局外人,并且幸灾乐祸地在心里乐着。

车子重新上路。四周浓雾笼罩,五十米远看不清任何东西,这对他来说,是一个严峻的挑战,挑战自己的眼睛,挑战自己的技术,挑战自己的不好心情。

车在上坡时有些打滑。我知道路上结有冰霜,要他小心慢开。他点点头,嗯了一声。在听他嗯一声后,我断定他是哑巴,一个不能说话的哑巴司机。四十多岁的我,从小就开始坐车,不知坐过多少车,都没遇上哑巴开车,今天还是大姑娘坐轿第一回。为了缓解李绍华对于他的恐惧,对那把砍刀的恐惧,我开始谈论政治上的道听途说。

李光北听我和李绍华谈论政治上的事,马上插话进来。余沫沫目中无人,一手遮天,把金钱看得如此重要,他迟早会出事。他出事了,会拉出一群腐败分子。李绍华教授,你与他打得火热,关系密切,趁早与他划清界线,到时候羊肉不得吃,反惹一身臊!

李绍华听到余沫沫迟早会出事,打了一个寒噤,说余沫沫是腐败分子了,中国的农民都腐败了。我坚信他不会腐败,更不会牵出一群人。李绍华在为余沫沫掩盖,可他不知道余沫沫已经出事被纪委抓了。此时此刻,我想到了学校党委李书记的电话。十点多钟了,李书记怎么还不来电话?余沫沫是蛀虫,是我们人文学院的蛀虫,不除掉他,我们三个副院长都将失去提拔的机会,永远做他的奴隶,再有本事都放不开拳脚。我们三个副院长联名告了他,李书记难道清楚这件事,把我们三人都排开,重新派人来顶替余沫沫职务,那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奇耻大辱?李书记一向看中我,承诺寻找机会提拔我。余沫沫被抓,腾出了空位,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一个顺理成章的机会。忽然两个女学生尖叫起来,哎呀呀,你们看那满山的银霜,水田里的冰块,真是冰霜大雾天呀,好看极了!

李绍华望着窗外的冰霜,心里鼓捣着这不是雾霾是冰霜。怕得罪伤害李光北,压抑着也不想说出来,只有两个年少的学生脱口而出,不顾及李光北的反对。李光北没有真正地睡着,偶尔睁眼往窗外看看。他记着早上在宾馆门口他与我争霜与霾的事,转身往两个女学生看了一眼,吼道,你们懂什么,山上的白烟是雾,路上茅草上的白粉是霾。有雾才有霾,这才叫雾霾!

两个女学生被他一吼,像田野一尺多高的油菜苗儿,歪头倒地的低下了头,刚才的兴奋劲儿被卷入了浓雾之中,头怎么都无法抬起来。

不多久太阳出来了,山下的雾气在渐渐散去,水田的冰块在慢慢消融。乡下小孩从田里取下冰块,把冰块当着子弹,相互地打着仗儿,地上四处撒落着无数碎冰。看到这儿,我想到了从前,想到了儿时在冰块上奔跑的往事。四十多年前,我在乡下的时候,雪下得大,冰结得厚,能承受住小孩子的滑冰。任大家用力奔跑,冰块都不会破裂。后来长大了,读了大学,进了城市,再也看不到这个美妙的奇景了。

两个女学生忘记了刚才李光北的吼声,立即叫司机停车,想下车去拍两张冰霜的照片,司机装聋作哑地不停车,沙沙沙地爬着坡,车声有些沉重,有些吃力。两个女学生气得翘起了嘴巴,一个劲儿地要他的妹妹叫她哥哥停车。司机的妹妹也装着不听见,玩着自己手机。车外的冰霜好景感动不了她,再美的景象在她眼里都不美,冰冷冻透了她的心。李光北听到两个女学生喊停车,睁开眼睛咐和道也喊停车。他不是要两个女学生下车拍照,而是他的烟瘾发作下车去抽烟。司机依然不理睬,反把车子加力了,快捷地往前跑去。李光北见不停车,问司机你停不停车?司机仍然不听,也不回话。李绍华看了李光北一眼,一本正经地说,抓紧时间赶到雷家潭,采访完石头,晚上还要赶回吉西。

李绍华说后,强装笑脸地转移话题,复述起余沫沫教授所讲的雾霾症病患者故事。雷家潭是一个古村,地势低洼,在旯旮里,背后长着大片参天枫树,遮住半边院子,终日被两个瀑布水雾所弥漫,加上高山大雾往山下猛压,一年四季照着的阳光很少。因此这里人的肤色都不红润发亮,只有瘦没有胖,胸膛不开阔,狭窄得如鸡肚小肠。稍遇一些麻烦就想不开,为鸡不算皮的事吊颈跳河喝农药死了不少人。村里大多姓雷,只有他一户姓石。文革时期他爷爷当贫协主席,批斗了不少雷家潭人,雷家潭人对他爷爷恨之入骨。石头三岁时,他就成了留守儿童。父母远去新疆建设兵团打工摘棉花,他跟着六十多岁的奶奶生活。父母打工那年,他学会了自己穿衣服。然而就在那一年,父母遭遇车祸死了,奶奶没有告诉他,可他每天都在盼望父母的归来。直到六岁读书那年,奶奶才将父母死亡的事告诉了他。他哭了一个上午,晚上放学回家,面对墙壁发黄的父母照片,他哭了很久,流了很多泪。那天晚上,他失眠了,这是他小小年纪的第一次失眠。就在那一年,奶奶撒手人寰走了,他成了孤儿。远在新疆喀什建设兵团的大伯,安葬好他奶奶,带他去了新疆,在那儿读完了小学。即将读初中时,十三岁的他竟瞒着大伯,偷偷地逃回雷家潭了。十六岁那年,他到广东打工与自己雷家潭姑娘雷杨梅相爱了。雷杨梅从小也是留守儿童,也是十六岁那年读完初中与石头一起出去打工的,可人家有父母关爱。他请她到自己家里来,她父母不同意,嫌弃他是孤儿。

  他今年二十四岁,与雷杨梅相守了八年,计划中秋节结婚。春寒料峭的二月去了她家,她父母把他拒之门外,不许他进屋,将他买去的礼品丢在门外的垃圾堆里。父母见女儿与孤儿石头相爱极力阻止,不许她们往来,但杨梅却没开口说分手,承诺她会做通父母思想,让他做好结婚的准备。可他在清明节的那次醉酒,让杨梅的心彻底碎了,提出了与他分手。任他怎么打电话,开始不接,发微信不回,最后把他的名字拉黑了,进入了黑名单。石头认为八年的爱情化为了泡影,怎么想都想不通,整天关在家里喝闷酒。有时坐在家门口,望着曾经通往甜蜜爱情的路,一望就是一天,甚至是一个晚上。       李绍华总算把话题扯开,否则,李光北与司机纠缠不清。司机认真地听着,时不时把眼睛瞪大,时不时鸣号,脸上流露出了紧张。在李绍华的叙述中,他老是回头看两个女学生的漂亮脸蛋。两个美女回避他,透过车窗看美景。她们要他打开车窗,透透风,他却没有开。我知道两个女学生恨他,也恨我怎么找到这么一个下三的司机。他是性格內向不愿说话,还是哑巴说不出话? 如果是哑巴有哑巴的手势,点头哈腰,指指点点,有活泼范儿,他好像与什么人都有仇,眼珠瞪得比常人的大,氛围一阵比一阵紧。我坐在他身边觉得没有安全感,时刻警惕着他那把砍刀。看来今天这个司机找错了,验证了早上黑的司机说的话。他一定是个哑巴,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哑巴。他长着一副野蛮相,孤僻内向,凶狠忘魂,喜欢打架,我并且怀疑他带着命案,带着我们逃离吉西,逃回他的老家雷家潭。

他把车开得很快,时速120多,可能是他不开车窗的原因。两个女学生责怪有刺鼻的酒味,再不开车窗,我们就会憋死。我瞪了她们一眼,要她们闭嘴。她们也许明白了我的意愿,不说话了,不时回头看他的妹妹。他的妹妹长得漂亮,圆圆的脸蛋,亮亮的眼睛,红红的嘴唇,深深的酒窝,长长的头发,比她哥哥秀气文静多了。她不是哑巴,她哥哥怎么是哑巴?

你哥哥怎么是哑巴?

他妹妹没有回答,埋头翻看着手机。

你们是城里户口么?

姑娘点点头,依然看手机。有时回头看着车后,在防着什么?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马上进入三水乡高原地带。李绍华说这是云贵高原,石头比土坡多,光秃秃的石头山上长着茅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到处有流动的大小瀑布,能听到瀑布的声响,可看不到瀑布在哪里。太阳出来了一阵又隐去了。山下雾霜早已散去,山上的雾霜却一阵比一阵浓。温度比山下低了不少,我们坐在车里都感到冷,哑巴司机的脸上却淌下了汗水,头发湿了不少。车子爬山很吃力,他加足了马力,睁大眼睛开着。他开得很吃力,车子跑得也很吃力,有时还排放着乌黑的气烟,喘着气往上艰难地爬着。

李光北自言自语地说这就是雾霾,没人接言。哑巴司机见妹妹不说话,他憋不住了。突然问,你————————————————

我惊愕了,他不是哑巴,终于说话了,一字值千金呀!

未等他说完,妹妹见哥哥说话吃力,赶忙解释,他不是哑巴,是口吃结巴。

司机没有将这句话说完中途撂下了,迅速地摇着头,不承认是哑巴。这句话只有六个字,竟然花费一分多钟还没说完。说不下去了,他心里急,立刻采取了补救措施。用左手操纵方向盘,右手拍着自己大腿,拍得天响。我以为他膝盖痛,不料踩到了刹车,车子又一次地停下了,车轮摩擦的火花跃过了车窗,腾飞起两三米高的黑烟,吓坏了两个女学生,发出了一阵毛骨悚然的尖叫声,

直拍胸膛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李绍华也像两个女学生一样,被惊吓了一阵。李光北睁开眼睛说,这有什么好吓的,就是弹跳了一下,等于跳一次舞吧!

李绍华瞪了李光北一眼,问还不吓人?李光北笑了笑,指着我讥讽地说,这都是他租的好车好人好司机!

李光北今天怎么啦,时时刻刻与我过不去,不就是为霜与霾那点屁事还耿耿于怀。他鸡肠小肚,不是好打交道的人。我想回击他一句,不是好车好司机,你下车吧!冷静一想,还是忍了。如果这样说了,还不知道他与我怎么刀光剑影?但愿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不想见到他了!

司机是一个超强的结巴者。一般结巴者说话有停摆、重复,语速缓慢,他却无法说完一句话,这与哑巴没有区别。

车停下了一阵,两个女学生才回过神来,觉得这个结巴司机好玩,格格地笑了。妹妹见两个女大学生在笑她哥哥结巴,对她哥哥不尊重,有失礼貌,低声地说,这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对两个女学生的抗议。然而,两个女学生的笑声更大了,并持久地笑着。眼看制止不了,司机使出了变脸的力量,火苗奔腾地燃烧着,心里在骂,你们再笑,老子不饶你们!从他愤怒的神情看出,已经向她们发出了警告。我对两个女学生说,结巴是一种疾病,不要笑。我要她们立刻停止笑。如果再笑,我们都得下车,都会被他那把带血的砍刀所镇压,成为刀下鬼!

我抓出那把砍刀在空中挥舞着,吓唬她们不要乱笑。两个女学生看到砍刀,吓得全身颤动,惊讶了半天才问这是谁的砍刀?

  两个女学生停住了笑,脸上一片哑白。我问他怎么急刹车?他没有回答,仍然不说话。他说话拍腿,对于一个开车的人来说,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我不敢与他说话了,心惊肉跳地瞪着他开车,右手紧紧地抓住了车上护手。他重新将车子发动,继续往前开着。我叮嘱他小心开车,不要往回看。他点点头,嘴唇动了许久,欲说的话又没说出来。他记住了刚才说话击腿刹车的一幕,不拍大腿了。

车到一块台地,两边连着一团团黑影的青山。山坡不险峻,雾气却浓如墨。天空阴沉下来,几乎是乌黑的色调,没有听到有鸟儿鸣叫。司机打开了车向远灯,我们屏住了呼吸,两个爱笑的学生鸦雀无声了。我担心他在这浓雾的路上开车,虽然小心翼翼,可怕的是与其他车辆相撞,万一碰上了咋办?我越想越恐惧,像余沫沫上台演讲的情景,脑门上也冒出了匝匝汗珠,心火开始旺盛起来。半小时过去,车开进了一个狭谷悬崖地带。车在悬崖边上开着,见有很多石墩,我想这是一个危险地段,司机稍不小心就会车毁人亡。我叮咛他慢慢开,注意安……

未等我把话说完,在一个三岔路口,他把车急忙地停了下来。打开车门,扑通一声,从驾驶室跳了下去,朝一个人走去。

这是三个地方的汇合处,交警在此设置有标牌,好大的三个红XX,非常醒目。此路段可能多次发生车祸,有车掉入悬崖,死了不少人。我从车玻璃着出去,朦朦胧胧地看到,这么大大的雾霜天,有一个人坐在悬崖边喝酒。只见他的脚下散落着许多啤酒瓶和没有喝完的白酒,双目胡乱地东张西望着。悬崖下有一条狭谷。狭谷中有一条河流,由于前两天下过大雨,河中奔腾着浪花。这么冷的天坐在悬崖边喝酒,难道就不怕冷?一旦喝醉失常,掉下悬崖怎么办?

这个人十有八九是疯子。结巴司机朝疯子走去,问雷家潭的路怎么走。我听了半天,才知道他迷了路,去向疯子问路。他问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直到最后拍了一阵大腿,才把话问完,但没有让疯子听清楚。疯子挥舞着酒瓶吼道,老子今天心情不好,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否则,我这酒瓶要砸人了!

结巴司机又说了一遍,疯子还是没听清楚。疯子已近中年,头发乱七八糟,一副土脸,所穿的棉衣脏得不能再脏了。结巴司机怎么去向疯子问路?我问他妹妹,那人是疯子吗?他妹妹摇着头说不认识。我想这年头疯子越来越多,遇上疯子不足为怪,关键是疯子能否准确地告诉去雷家潭的路么?结巴司机和他妹妹是雷家潭人,怎么不知道路?我顿觉奇怪,问他妹妹,你们是雷家潭人,怎么不知道回家的路?结巴司机妹妹说,当年我们随父亲参加工作进了城,哥哥四岁,我才一岁,二十多年没有回过雷家潭,哪能找到雷家潭的路?

雷家潭没有亲戚?

有奶奶、伯伯和叔叔。

你与他们没有来往?

结巴司机妹妹摇着头,没有回答我。我想都是一家人,没有来往,一定有故事,并且还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我们在车里等他,等他问清路线继续上路。车停了五六分钟,除山上雾霜未散外,乌云从远方涌来,漾在上空不动了,压得大有不见五指的困境。我看不到结巴司机了,他好像越走越远了,刚才那个疯子也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我急忙地下了车,司机妹妹也跟着下了车。李绍华、李光北及两个女学生坐在车里。李光北不是要喝酒抽烟吗,怎么不下车呢?我走了几步,从浓雾中听到那个疯子在大骂,狗日的,你到底说什么?疯子骂过后,我看到了结巴司机。他点着头,挥着手,慢慢走近疯子。我心里纳闷,那人是疯子,怎么向他问路?

   疯子抓着结巴司机的衣领,结巴司机意识到今天遭遇了疯子。他想解释,又无法解释清楚,只有让他抓,让他骂,你玩我,我玩谁?疯子用力一推,把结巴司机按倒在地。结巴司机知道自己结巴,只是问路,不存在玩谁,如此动怒,触动他哪根神经?这时他才知道对方是疯子,没有还击,任疯子按在地上不动。

妹妹知道哥哥的脾气,因结巴与别人曾多次干架,才留下两道伤疤。她赶紧上去制止。疯子见到了她,大声喊着,杨梅,你终于来了!

他一边叫喊,一边扑上去抱。结巴司机傻了,觉得真是一个疯子。当疯子准备抱他妹妹时,想到妹妹不受伤害,双腿弹跳了起来,腾出半个人高,然后双腿稳稳地落在疯子面前,准备挥拳击打时,被妹妹一把抓住,哥,他是疯子,你不要打他!

在妹妹的制止下,结巴司机举起的拳头放下了。然而不知什么,疯子往他妹妹走去,呼喊着,杨梅,我们八年的爱情,说没就没了,你就这么绝情?

我不是杨梅,你认错人了。我叫雷雪花。

你是雷杨梅。

我根本就不认识你!

疯子哈哈地大笑着,大口地喝着酒,不停地说,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今天我们一刀两断!

当疯子把未喝完的半瓶白酒高举砸向一个人时,结果被结巴司机挡住了,打中了结巴司机的右眼,从眼角喷出了一腔殷红的血。眼睛破了,出血了。结巴司机双手捂着右眼,坚强地未哼一声。我定睛一看,这个人不是谁是李光北。李光北什么时候蹿上来,由于雾霜大,我没有看清楚。李光北急了,终于寻找到了发泄的机会,见结巴司机为他挡酒瓶受了重伤,推开结巴司机,想把疯子打倒在地,替结巴司机报一箭之仇,出一口恶气,使上全身所有力气,打出去的拳头不料落在结巴司机的胸膛,使结巴司机踉跄地往后退了两大步,将骨瘦如柴的疯子撞飞了出去,掉下了悬崖……

这时,李光北目瞪口呆,脑袋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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