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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长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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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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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水母亲河


                                                  夏长阳

   从文过去走的沅水是老沅水,今天在沅水的出口处五强溪修了一个大电站,老沅水被淹没得无影无踪了,想寻找的古镇古村古物,只是一个奢侈的想象,不是那么的尽心意。前两年我到沅陵,想坐乌篷船去五强溪,沿途可慢慢欣赏风景,乌篷船早消失,去五强溪只能坐游船。从新沅陵县城上船,天气开始变得阴灰起来,不时飘着小雨。游船在河面上似离弦的箭,排出巨大的白浪。驶出沅陵城,水面开始阔绰,波浪变小,遥望窗外,天水苍茫,远山迷蒙,天地山水染成一种色调,心中不免有些怅然,顿时体会到“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猨狖之所居。山峻高以避日兮,下幽晦以多雨”的梦幻意境,感觉出两岸如黛的山势、岸边的吊脚楼、檐下翘着二郎腿的老者和背着竹篓的妇人,在风景中渐渐变老。我想浪漫的沅水之行,应该是阴雨天气,应该是乌篷船,应该是五月里,船头船尾应该有会吼沅水号子的水手,或看到许多排古佬在木排上摇浆吆喝,唱着爱情野歌。喊累了抽把烟,尿胀了解开裤子往河里拉。本人也应该带着一壶浊酒,时而扎一口,时而歌一曲,时而吟诵屈原的《离骚》,大声地吼一阵,惊起水鸟满天飞。但生活的变化让这一切化为泡影,自己只有蜷在船中偷偷地听游人七嘴八舌,小心看风景。不多久,船到终点,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下。这是一个不小的码头,两三条稍大些的趸船紧靠岸边,整整齐齐地拉扯着十多条快艇,北面临岸挤着七八艘普通轮船。站在码头看所来之处,水长山远,依然是一片雨雾。在这神秘的雨雾中,那个以辰州符与赶尸闻名的地方,仿佛自己从未去过。原以为这里是五强溪,然而上去才发现小街有七八家店面,完全依附这个码头而生活,路面停着不少三轮小车,司机口中不停地叫着“麻伊伏”。问一个老人,才知道去五强溪镇尚有一段路程,还得坐车。后来到达五强溪镇,令我大失所望,镇区并不临水,颇杂乱,旅馆饭店倒是很多,与其它乡镇并无区别。稍作停留,吃上一顿五强溪青水魚,决定重回码头,回沅陵县城。

   来时带着好奇,但兴趣全无。回时不知什么,心情极好。时值暮秋,午后阳光很好,水是那么的青蓝。经过一个地方时,看岸边红砖墙上刷有“青浪”两字,忽然想起这就是沅水名滩青浪滩。青浪滩在水未涨前,夹岸石壁到处是密密麻麻长篙捅出的窝洞,这其中有多少让人胆战心惊的故事可以想象,沈从文《沅陵的人》中记有“青浪滩滩脚有个大庙,名伏波宫,敬奉的是汉代老将马援……”,然而今天随着五强溪电站的建成,水位的上升,竹篙捅击的窝洞、伏波宫、古民居,一切都隐于水下。船过青浪乡不久,看到一株巨树,孤零零地立于临岸水中,它的根深深地扎在水下的泥土之中,虽无生命,还坚强地挺立着,好像还在呼唤过去被水淹死而去的古镇古村古树……

    沈从文也许见过这株古树,也许在他的作品中提及,只是我在读他的作品时不够留意,不见只字片言。作为母亲河的沅水,它也不情愿去淹死这些生命,大自然的神工斧匠在“人定胜天”的时代里,力量显得有些渺小与脆弱。在沅水河没有被淹没的生命姿态中,我看出它们在固执地守望着一种东西,一种精神。昔日的青浪滩已无从寻觅。船继续上行,水流平缓,船尾翻出的波痕不断扩大,退下时岸边显现出一道道水淹的痕迹。青翠的群山连绵不绝,徐徐地向后退去,临水的村寨渐渐增多,吊脚楼上挂晒着各种颜色衣服。木屋门前的空地上立着几棵树,青枝绿叶间缀满了红灿灿的花朵,我以为是石榴花,然而一想,深秋是石榴裂嘴欢笑的日子,哪来石榴花?迎面又是一个山头,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路,从水边一直延伸到半山腰的人家。这个山头随山势高低错落着很多房屋,有老木屋,有灰色瓦房。从屋里传来孩子哇哇的哭声,还有砍削木柴的响声。刀子大概是有些钝,声音极其沉闷,与从土中发出来的嗡嗡声一样。船在行驶,鸟在飞翔,我依然看山看水。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心中仔细想来不是山不是水,是山水的灵魂在激励我往前眺望,企图有新奇的事物发生。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河里闪着银光,看久了水,恍惚间竟以为船并非行于水中,而是一股流动的浓雾和立体的气流,朝着前方无尽地伸展,弥漫在整个山水间。这时我记忆起酒鬼郦道元浪漫之旅,写下的《水经注》中记述夷水、沅水的第三十七卷:

    夷水又迳宜都北,东入大江,有泾渭之比。亦谓之山北溪。水所经皆石山,略无土岸。其水虚映,俯视游鱼如乘空也,浅处多五色石,冬夏激素飞清,傍多茂木,空岫静夜听之,恒有清响。百鸟翔禽,哀鸟相和。巡颓浪者,不觉疲而忘归矣。

    水拐过一个弯,进入一段平静长潭,与郦道元笔下的佷山北溪相比,眼前所见相差并不太大。水清潭寂,石头重叠,如砖石砌就的城墙,然而并不高,离水约三四米,上面丛生碧树,藤萝细叶,很是可爱。偶见数只白鸥,轻舒双翅,贴水掠过,让人想起“红日晚天三四雁,清波春水一双鸥”的诗句,为着那几对张开的白色翅膀,在船的后面成为远去的白点,融入碧水青山间,没有发出任何叫声。将近河涨洲时,虽看不到太阳,天气却变好了,两岸风景各不相同,近处山头作浅绿色,树木清晰可见,水中升起的和涨洲塔影,显得很淡,淡得与水无法分清,只是挨近天空才稍显浓郁,混染出一个柔蔓长线。

    沅水河水面宽阔,水量丰盈,流淌平缓,波光鳞鳞下,整个沅水如同湘西大地上悬挂的一条彩缎。这条河里鱼类丰富,有各种各样的鱼。长期在这条河上的打鱼人,他们眼里的世界是沅水,他们生活的世界是沅水。鸟儿在天边,绿荫在岸上,水是他们的邻居,是他们的朋友。他们常常与水对视,水的形态给他们生命的追寻,河岸的纤夫声依稀可听,但没有过去那么多,没有过去那么悠长,他们拉动的仿佛不是一个竹排,不是一个摇撸,而是满河撒网的艰辛。他们闲暇时,一边吃着刚捞上来的沅水鱼,一边摆着沅水的掌故和风情,有时说马援与苗族首领相单程的刀光剑影,有时说屈原流放沅水的诡异故事。由于沅水河上修有很多电站,船也好排也罢,都是短途的,不像旧时闯大江去南京上海,去看大世界。

    沅水是五溪人的家业,是五溪人的生命通道,河上的船只数也数不清楚。有货船有客船,也有渔船。从沅陵往上去的有永顺、古丈、泸溪、辰溪、麻阳、铜仁、洪江、云南,往下去的有桃源、常德、武汉、南京、上海。因此,沅陵是船的头,排的港湾。各地船只名字也非常独特,有麻雀尾、鳅鱼头、苗划子、平脑壳、炭舶子、辰州佬、麻阳佬、铜仁佬、保靖佬、桃源佬、溆浦佬、黑山佬。一路路的船帮上上下下,赋予了他们浪漫的气质和游侠精神。他们每天清晨在一阵吆喝中将船排启动,在晨雾中顺沅水而下,逆沅水而上,开始一天紧张而繁忙的水上生活。有的高喊着沅水号子或酉水船歌,有的使劲划着桡子,开怀大笑,有的扯开裤头往水里拉尿。这些水手给五溪的各个码头带去活力,给五溪沿岸的古镇市街带去繁荣,带去许多生动感人的故事,故事一天比一天复杂,细节一个比一个新奇,人物一天比一天饱满。百年过去,至今还传颂着麻阳水手滕黑子在常德铁拳打下一条街的传说。这条街叫“麻阳街”。它坐落在沅水河畔,老城墙外,左右两排房屋,一侧北临沅水,一侧依傍城墙,与对门相望,瓦檐相接,双线沿河岸排开,宛如一弯弧形长廊。街面房屋清一色吊脚小楼,房主全是麻阳的滕姓,全以驾船为生。全长不过三里,宽不过四里,碰面要侧身而过,结伴需前后同行。在这条街上,别于常德本地街巷风情,没有喧嚣,只有滕姓老人抽烟摆摊。中午或黄昏,家家户户都会传出剁菜声,或流出腌菜和米酒的香味。三三两两的姑娘穿红戴绿,挽起裤子,露着白嫩嫩的小腿在河里洗洗涮涮,洗螺丝蚌壳,涮碗筷菜蔬,忘记了生活忧愁,忘记来自于锦水河上的故乡麻阳……

    今天这些水手早已失业,早已改换做别的事情了。他们虽然钟情沅水,可沅水抛弃了他们。沅水河上的故事千千万,但这只是一个故事。在很多的故事里,沅水是五溪生存的舞台。然而今天的沅水,却是一段永远流不出的凝重和叹惋。失去旧时原有的风味,扑鼻而来的全是乌烟瘴气的两岸城市酸臭味,长长的河里再也看不到船篷帆影,大量的污染化工脏水流入沅水,一片浑浊。我站在沅水岸边,做一只白纸船,放入河中,往事虽然越漂越远,纸的色彩也越变越黑,心中除了愤怒,没有一丝留连。美丽的沅水曾在沈从文笔下如数家珍般地显现。满河的木船、橹歌、帆影、晨曦、夕阳、晚霞、雾霭、月光,洋洋洒洒地涂抹在河上,两岸延绵不尽的青山、翠竹、吊脚楼在河里舞蹈般地映现。如此景象,让我枕着船舷,静听着沅水从船下流过的细碎声音;让我头顶夕阳余辉,在布满吊脚楼倒影下的河水中仰望。由于上游植被的破坏,泥沙俱下,河水特别的浑浊。吱吱呀呀的摇橹声不见了,摇摇晃晃的野渡不见了,数不清的老码头不见了,浣衣追逐嬉水的女子笑声不见了,若隐若现的一排排吊脚楼不见了,两岸的山歌声不见了。在沈从文的笔下,单是一条沅水就有三十万船夫在河上漂泊谋生,如今只有高速公路穿梭行驶的汽车,而不见一个船夫与排工。一个晨曦初露的早上,我乘着冒着黑烟的机船沿沅水逆流而上,进到五溪,入怀化和吉首,想去寻找那遗失的吊脚楼,想感受一下独坐船舱的悠闲和寂静,甚至还想见证沈从文和张兆和在沅水培养出的古典爱情。就在我满怀憧憬地眺望之际,黝黑的船老大指着江边建起的一群楼房说,它们当中一部分都是沅水女人在外打工用身体赚来的……我听完这番闲聊,心情极其沉重。凄风苦雨,波涌浪浊。沈从文笔下的女人全数选择了逃离,离开了充满灵气的沅水,没有了妖娆的水雾滋润,没有了清澈江水的濯养,没有了豪放水手的宠爱,没有了吊脚楼和一片片森林般船帆的映衬。她们即使留下,也很难成为一道风景。过去那些健壮如牛半斤烧酒下肚便会挥篙舞橹的沅水汉子,如今也只是佝偻着腰坐在楼房前目光呆滞地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着劣质香烟。连养的狗也是耷拉着脑袋,蜷缩于主人的跟前,见到生人也是爱理不理,没有以往那样仗势追逐叫唤的声音了。

    沅水母亲河,她有一个博大的胸怀,有一双巨大的手臂。在历史长河中,在年年月月的时刻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故事。她的每一个湾潭里都回荡着五溪的历史文化,在沅水的千里河川都深藏着五溪的辛酸。她那双慈祥般的眼睛,看到五条溪水的一路艰辛和累累伤痕,将坚强的泪水咽下,用一双温情的大手抚摸着。在抚摸中腾出的浪花,却是一页页的五溪文化。沅水母亲河的山之歌,水之韵,是沅水的声音,是五溪的声音。时而悲情,时而高亢,时而低吟,时而呐喊,时而诉说。它是情的奔流,血的翻涌,力的冲撞,水的渲泄;沅水母亲河上的傩戏、阳戏、花灯戏、辰河戏、目连戏,展示着五溪人的行为,张扬着五溪人的精神。如今的沅水母亲河却变了,两岸的古城古镇古村消失了,失去了往日的繁荣和热闹,但在我记忆的脑海里始终呈现着过去火之血、酒之气、山之骨、水之魂的壮烈场景。我被这场面这情景所感动——沅水母亲河,你很伟大,你是我心中永远流淌的一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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