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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年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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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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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年红

 

李能阁所在的村子很小,是大队底下最小的一个生产队。这个生产队在北蟒塬上却是大名鼎鼎。这个生产队很有特色,特点就是人们心眼多,村里能行人多,由于都没有干成什么大事,干的那些耍能行、斗心眼的小事却都很有特色,就说村里的耕地有多少吧,不管是大清王朝,中华民国,还是解放后,从来就没有被官方弄清楚过,到底有多少历来都是根据需要上报的,趋利避害么。所以,这个小村子被人称为 “能㞞堡子”。原来的村名倒没有人知道了。不过,正因为这样, “能㞞堡子”虽没有出过大富大贵人家,却也全村整体过的都比较殷实。

解放前,能㞞堡子的人下县(ha.xian,北蟒塬读法,去县城的意思)都要从邻村财东赵百万门前路过。这赵百万良田千顷,骡马满圈,人倒是不坏,遇见要饭的,从来都是让他们吃饱,再给拿两个杠子蒸馍,有人说他手太大,他说不要紧,要饭的吃了还得粑尿到他家庄稼地里,省得他往地里返乱(返乱:运送)。他家庄子很大,大门朝南,紧靠城墙,是个边庄子,牲口圈就在城墙根下,他让长工把牲口粪从城墙起到墙外,圈粪从东城墙起出来。牲口多,粪也多,起出来的粪来不及上到地里,就堆在那里,一座小山似的,把通往县城的大路都占了一块。   

别看李灵醒没念过书,可他在能㞞堡子那可是第一号算盘打得精的人。人如其名,灵醒。他虽然挣不来大钱,省钱却是一把好手,也没有啥花钱的瞎瞎(haha)毛病。吃饭舔碗那是最基本的功课,一颗芝麻掉到八仙桌的缝子里也要找根针,把它挑出来扔进嘴里。过年到上司衙门(长辈)去拜年,点心每家只称半斤,礼馍回的少了他都要嘟囔大半天。就拿穿的衣服来说,种棉花,纺线织布,浆布,土膏子染布,绞衣裳,缝衣裳到穿上身,连门都不出,不用求人,自己和家里人都会。剩下的老布,隔三差五下县卖了,还能落下几个钱。会省钱,会攒钱,人老几辈子都这样,你说这日子能不殷实?

李灵醒每次下县,都要背那个褡裢,路上遇见牲口粪都要带回来,倒在自家门口的粪堆上。日积月累也就是一大堆。褡裢拾不满不要紧,不是还从赵百万门口过呢麽,他家粪堆大,每次路过的时候,顺便捎一块圈粪,也就够了。

不知谁把这个事情的赵百万说了,赵百万就叫长工把粪不要再往北墙外起了,把牲口圈挪个地方——把粪起到后墙外,也就是北墙外,还给原来粪堆边立了一块3尺长,一搾宽的麻石,立的高低和板凳差不多,摆明了就是糟蹋李灵醒,——走乏了,歇一歇,没啥拿了,要是手脚不地道,绊你一个爬扑(狗吃屎摔倒法)。

谁知李灵醒发现这种情况,微微一笑,心说掌柜的喔情分我不能不领啊。第二次下县回来,坐在麻石上,边歇边从褡裢里摸出一把菜刀,给麻石上吐几口唾沫,不慌不忙的磨起来。磨好了,慢悠悠的回去了。

你还别说,这块麻石还真是一块磨刀的好料。李灵醒回家一试,那个锋利啊,爽!不用找转村的磨刀担子了,又寻下省钱的办法了。从此下县在赵百万家门口磨刀成了李灵醒的惯例。而且一传十十传百,都说赵百万做善事,立了个上好的磨刀石,方便乡党呢,周围的乡党都去赵百万家门口磨刀,每年腊月快过年的时候,由于过年要切肉,平时能凑活着用的菜刀,就必须磨一下了,以至于有人半夜还在排队,赵百万哭笑不得,又不敢否认,否认的话会得罪乡党们的,就自我解嘲说是乡党们都爱他,怕贼偷他,自动给他守夜呢,顺便磨一下刀。有时候灶火上刚好蒸馍,赵百万就让长工头头端一筛子热气腾腾的蒸馍给磨刀的乡党们吃,——反正他们把馍吃了还得拉到自家地里。这排队磨刀的情形,成了解放前北莽塬上一景,到解放时,那块麻石硬是磨下去了半尺,把个赵百万折腾的神魂颠倒。不过有得有失,解放后土改,斗地主,分田地,北蟒塬的乡党们倒也厚道,感念赵百万立石磨刀之恩,送馍之情,没往死里整他。

解放后,不管是土改,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还是人民公社,能㞞堡子从来不冒尖,但是也不落到最后一名,大跃进,三年困难,都熬过来了,没有饿死人,对外诉着艰难,背地攢着吃穿,小心翼翼,把殷实的家底藏起来不外露。

李灵醒年纪大了,家里的事交给儿子李能阁来管。

李能阁活脱脱就是个李灵醒的复制品。一个字:“能”。两个字:“能㞞。”村里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十三能”。农村人说谁能,就叫他“十二能”,塬上每个村子都有一两个“十二能”,可这“十三能”,整个北蟒塬上只有李能阁一个,可见其人智商之高。

李能阁正在生闷气呢。都三次了。到大队部里面的供销社代办点去买几匣洋火,2分钱一盒的洋火,每次只能买一盒且不说,还非要搭一毛九分钱一盒的宝成烟不可,换成九分钱一盒的羊群都不行,说是洋火紧俏,老子每次多花了一毛九分钱不说,还得看那张死人脸。

供销社在大队部分销店那个八戒模样的营业员是叫任槌紫,本来就是个二流子,整天游手好闲,在生产队不好好上工,偷鸡摸狗耍赖皮,爱和人胡说,经常弄些不讲理的事,村里人要是让他讹住,不死也得脱层皮。后来不知怎么和大队革委会主任夏柳他爸夏袏老汉混在一起了。

这夏袏老家不是本地的,他老家是中原人,当年日本鬼子打来的时候,投靠鬼子,给鬼子背枪顾事,后来为了一个窑姐得罪了同样给日本人背枪的表哥,他表哥要杀他,他在老家待不下去了,就撂下年迈的父母,挑着担子,跨省逃到北蟒塬来了。后来就在旁边的一个村子落了户,后来公社化的时候,这几个村子合成了一个大队,夏袏落户的那个村子是六队。夏袏整天背了一杆自制的火药枪,以给生产队看庄稼为名,拿着高工分,啥都不干,就知道整天去打野兔。他隐瞒了在老家是“什么的干活”,老乡一个不见,只说自己“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是个赤贫的雇农,花园口决口了,逃难过来的。由于成分好,把儿子夏柳推荐成了大队革委会主任,管了六个小队,也就是六个小村。

也是臭味相投,任槌紫和夏袏特别投缘,经常在一起鬼混。两个生产队也就坡上坡下,他就经常跟在夏袏身边混吃混喝。任槌紫特别羡慕夏袏这杆火药枪,夏袏也就把这枪当成笼络任槌紫的工具,心情好的时候,让任槌紫也放几枪听听响。这夏袏整天扛个打铁砂子的火药枪,后面跟着任槌紫,手里提了一根刷了红白道道的大头木棒,动不动就在村里骂个通通过,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弄得整个大队六个生产队的社员用他哄孩子——谁家的小孩哭的哄不下,只要大人悄悄的说一声:“夏老汉来了”,那小孩立即浑身哆嗦,双眼紧闭,再也不敢出声。有的家长多重复了几遍,小孩半夜会做噩梦,吓醒来的。通过夏袏,这任槌紫和夏柳也就熟的跟米汤一样了。刚好那年修石头河水库,让各村出劳力,各村就把一些在村里不好好劳动的二流子派了去,这任槌紫也就被派去了。过了一年,任槌紫从石头河水库工地回来,供销社要在大队设个代销点,夏柳为了自己打牙祭方便,就把任槌紫安插去了,理由就是任槌紫在石头河工地给国家把力出了,应该照顾。任槌紫知道夏柳好那一口,就把他的一个挂搭亲戚——他三舅的丈母娘的二妹子他女子的女子的侄女,介绍给了夏柳当了野婆娘,整天陪夏柳鬼混。   

李能阁想起任槌紫那张猪脸就恶心,不就是你给夏柳那王八蛋墩了个皮筋(拉皮条)么,要不是你三舅的丈母娘的二妹子他女子的女子的侄女陪夏柳睡觉,这代销点售货员的肥缺能轮到你这狗日的?自锤子呢。他妈的屄,都三回了,害得你爷我多花了五毛七分钱,多跑了两次,耽误了两担笼猪草,还得看你那张猪脸,我的八眉猪都比你顺眼。

李能阁正生暗气呢,大队革委会主任夏柳走进院子。夏柳是为了生猪任务来的。这年头,计划经济,什么都得凭票,和去年一样,今年城市猪肉供应紧张,上级严令各公社出栏猪必须交到公社生猪收购站,不准农村私自屠宰,确保城市供应。公社又把任务层层下放到各大队,让各大队比赛,看谁完成任务早,看谁的猪大,肥,品种好,选出一个猪状元,猪状元所在的大队,大队革委会主任披红戴花,上台领奖。而且,今年公社革委会主任说了,今年那个大队第一名就给那个大队一个民办教师名额。刚好那个和自己相好了两年的女知青阿丽,已经给自己说了几次了,要去村里小学当老师。夏柳去年就戴了一次大红花,领了一次奖。今年,他可不想被其他人超过,同时还想给阿丽把事办了。

夏柳早就知道李能阁家里养了一头大八眉猪。不是大家都养的那种二八眉和小伙猪。八眉猪是北蟒塬独有的品种,猪大肉香,是生猪收购站最喜欢的品种。大八眉猪体格大,头粗重,面微凹,额宽,皱纹粗而深,纵横交错,有字或寿字头之称,耳大下垂,长过鼻端,嘴直,背腰稍长,腹大下垂,肉质细腻,为猪中珍品,最为难养,没有一定的技术,那是养不成的。俗语有“八眉肉香猪难养”之称。加之大八眉猪骨架好长追肥难,经济成熟较晚,一般人家不愿意养大八眉。

现在,李能阁家的后院猪圈里就养了一头三百多斤的大八眉猪。大八眉猪越大越好养,大了以后不用吃粮食,什么粗料都能消化吸收变成肉。李能阁不愧是李能阁,懂得怎样效益最大化,前三个月带了一点细料,后面的斤两都是靠玉米杆,红芋蔓,巴地草、蜡芯子、毛毛草换来的,划算啊!李能阁是个细心人,平时给猪拔草就很注意,天气干燥炉就给猪拔点蒲公英、败酱草、车前草之类的,天气潮湿了就给猪食里加一点粉碎了的青蒿、艾叶之类的温热类干草,发现附近有流行病就用艾绳点火熏猪圈,所以他养的猪就没有得过病。就是最近去买洋火受了任槌紫一点气,这几天就给他的八眉猪喂食的时候,用“任槌紫”当做名字叫它起来吃食。

夏柳要看李能阁的猪。李能阁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可又不敢拒绝,只得领着夏柳去后院看猪。两人来到后院,走到西北角的猪圈哪里,就看见那头八眉猪窝在小房子里睡觉呢。夏柳让李能阁把猪吆起来,李能阁就冲着八眉猪喊道:“任槌紫,夏主任看你来了,还不起来,得是叫夏主任把你个驴日哈的叫个爷你才起来?赶紧起来!”那八眉猪听李能阁叫他,也就哼了几声,慢慢爬了起来,哼哼着走了过来。夏柳一看之下,大喜,这麽大,肯定是全公社的猪王,只要把它吆到收购站,今年的先进当定了!夏柳当场拍板:“能阁,我给你挂个号,明天一大早,你把猪吆到公社收购站去交了,我也去,叫他们给你把级验的高一点。”心想这个猪状元当定了。大八眉不好养,一旦养成就比较大,三百来斤是正能长得时候,长个五百斤不成问题,而且口粗不吃粮光吃草就行了,对农户来说这时候交了心里确实是不忍。李能阁心里不愿意,就对夏柳说道:“夏主任,任槌紫正长呢,现在交了太可惜了,能不能明年再交?明年我给咱放个大卫星!”夏柳见李能阁把猪叫任槌紫心里本来就不高兴,心说你明明知道任槌紫是我的人,你还把你家的猪叫任槌紫,而且还当着我的面叫,这不是故意呕我吗?不行,非叫你把猪交了不可!就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威严的对李能阁说道:“农村支援城市,是国家的政策!你要提高觉悟,斗私批修,自觉自愿的、大公无私的把你家的任槌紫拿出来,交到生猪收购站,让城里人吃上任槌紫的肉,为咱们大队争光!”刚说完,就又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自己也把这猪叫任槌紫了?让这家伙把自己带到沟里了!李能阁听夏柳话撂的太大,也很生气,本来心里想的、嘴里不敢说的话,这时候却不由自主的冒了出来:“你说的比唱的都好听,那你把分到咱大队的女下放学生都日咧个遍咋不给广大人民群众分几个?”说完,李能阁就后悔了,这可是能给他上纲上线的话啊,自己嘴咋就这么贱!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果然,夏柳不放过这个机会:“你说什么?你胆大得很!你赶紧端正态度,将功赎罪,把猪交了,我就当没听见!否则……哼哼……”李能阁傻眼了,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这可是要命的话啊,虽然是大实话。没办法,交了吧。本来就得交,现在,更得交。他到底是李能阁,脑筋一转,就对夏柳说道:“夏主任,交,我一定交!支援国家建设,让城里人吃上任槌紫的肉,不,我养的猪的肉,是我的光荣,咱们大队的光荣。领导,咱们弄就把事弄好,你叫队上一会给猪弄个大红花,在弄点红缎子,我要给任槌紫,不,八眉猪戴着大红花,披红挂彩,高高兴兴、光光彩彩的把它吆到收购站!”

夏柳见李能阁态度转变,心头大喜,立即表态:“不用准备,我去年完成生猪任务的大红花和披红的缎子还在墙上挂着呢,一会就让人给你送来!你准备一下,明天走的时候,给任槌紫,不,那头猪,多喝点水,争取多称几斤,以后其他大队就是想超咱们,也得给他们增加点难度。”

夏柳走后,李能阁嘴噘的能栓头驴。夏柳这狗日的,光顾他自己!他生气啊,猪正长着呢,往后添斤两长肉都不用细料,只要人勤谨,不花钱,再长个一、二百斤不成问题。再加上在夏柳那个拐弯“亲戚”任槌紫那里受了气,心里就更不倭也了。

晚上,李能阁拿着夏柳让人送来的红缎子和大红花,心里难受的老婆喊他喝汤都被他骂了回去。一个人在院子里坐卧不安,正烦着呢,院子角落里传来“吱吱吱吱”几声尖叫,是几个老鼠在打架。李能阁心里一动,猛地一拍大腿,“有了”,你害我多花五毛七,我要捞回来。把老婆儿子喊出来,“把老鼠给我逮了,最大那个一定要逮住。”吩咐要逮活的,逮住用线绳子固定好,不敢勒死,一定要活的。

第二天,夏柳一大早就在收购站等着。老远就看见李能阁吆着那头大八眉猪来了。就见李能阁给那大八眉身子披着红缎子,猪头上用红毛线绑了一朵大红花,摇摇摆摆就进了院子。收购站的工作人员第一次见到给猪披红挂彩戴着大红花,感到很稀奇。夏柳就告诉他们这是他去年在生猪收购工作中成绩突出,得的奖励。收购站的工作人员恍然大悟,对夏柳敬佩不已:为了搞好生猪收购工作,夏柳同志把自己的荣誉都给了猪了!

夏柳把生猪收购站的领导也喊出来了!这是最近几年最大的猪!他也有虚荣心,也想显华(炫耀)一下,他和李能阁打了个招呼,挽起袖子,和收购站的工作人员帮忙就把猪往磅上搁。

就在这时,有个转到猪屁股后面的工作人员发现了问题。原来,猪尾巴用红毛线和一个老鼠尾巴连在一起。那个老鼠又肥又大,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大肥猪,吊在猪尾巴上,急的时而抓耳挠腮,时而大圣驾云,想要挣脱,脸上的表情极为丰富。这场景,如果让华君武老先生画成一幅漫画,一定会把人乐翻天的。看到这情景,大家都愣了!

夏柳气不打一处来,就把李能阁拉到收购站工作人员跟前,厉声问道:“李能阁,你搞得什么鬼?!你这是破坏生猪收购运动!你要负责任的!”工作人员态度倒是不太激烈,慢言慢语的问李能阁为什么要给大肥猪尾巴上绑个老鼠?

李能阁懒洋洋的回答:“搭配麽,买盒洋火还搭盒宝成烟呢。你夏主任的亲戚能在代销点给我一盒洋火搭一盒宝成烟,说洋火是紧俏商品;那这大肥猪更是紧俏商品,老鼠没人要,吃的比猪还好,总不能让我老养着么。不让搭配我奏吆回去咧。”

 “啊!”众人大眼瞪小眼。你瞅瞅我,我瞅瞅他,一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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