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一名退休教师,一生与教育结下了不解之缘。他的故事还要从20世纪50年代说起。
1957年3月6日,因家境贫寒,我父亲从上蔡完中辍学回家。当他走到上蔡县城西城门时,吃力地爬到城墙上,把背包和书包放在地上,浑身有气无力面朝东坐在背包上。他长时间向学校方向注视着,坐在那里,像雕塑一样动也不动,像与亲人分离一样难舍难分,热泪像断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落。他嘴里喃喃地念叨:“就这样辍学不上了吗?如果继续上吃什么?”当时,我爷爷奶奶去世得早,家里有位70多岁的曾祖母,还有个6岁的姑姑,他们三个相依为命,连温饱都解决不了,哪里有钱供应他上学。
3月4日学校召开的全校班干部会议场景,不时在父亲眼前闪现。我父亲是以初中二年级一班团支书的身份参加的会议。会上校长讲道:“现在我们国家经济困难,同学们要放弃助学金,自力更生求学……班干部要带头……”他当时就想:自己是一名班干部,要听学校领导的话,宁愿不上学,也要放弃助学金,减轻国家负担。为此,他第一个报名放弃助学金。可没有了助学金之后,预示着他却再也无法继续学业了。
父亲坐在城墙上,他反复思考着,回到家怎样向奶奶说呢?如果老少爷们儿问我你怎么不上学了?我又该怎样回答?心乱如麻,思绪万千,他一直坐到日落西山,才慢慢地走下城墙向家乡走去。
回家早了,怕被别人看见觉得丢人。父亲回到家中,曾祖母和姑姑都已入睡了。父亲拍了拍门,喊了几声,曾祖母才听出是我父亲的声音,把门打开。在昏暗的豆油灯下,曾祖母看到父亲背着被子和书包,她吃惊地问道:“你咋把被子、书包背回来了?”父亲说:“奶奶,您年纪大了,我回来在家里伺候您呢,不上学了!”曾祖母一听,随即拿起笤帚就打他,非常气愤地说道:“我天天省吃俭用,盐都舍不得吃,把咱垒院墙的砖都扒掉卖了,供应你上学。好不容易上中学了,你不上了!”
父亲是个苦命的孩子,五岁丧父、七岁丧母,是曾祖母把他养大的,从小到大曾祖母从来没有打过他。父亲抱住曾祖母的腿放声痛哭,也把睡梦子的姑姑吵醒了。曾祖母打了我父亲又心疼,搂住他也哭了。这时,父亲就把校长开会的情况告诉了曾祖母,曾祖母说:“咱的亲戚都穷,卖地吧,地入社了。你没有了奖学金,是真上不成学了。”父亲一家三口,哭一会儿,说一会儿,刚刚懂事的小姑姑也跟着哭。一直到天明,一家人都没有睡觉。
那时候,农民刚转高级社,依靠挣工分吃饭。父亲回到家的第二天,就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干活去了。有人问他:“你咋不上学了?”他说:“俺奶奶年纪大了,妹妹又小,俺家没人挣工分,吃啥呢?”
父亲参加社里劳动的第二天,高级社的党支部书记张学孟找到他,说:“听说你不上学了,是真的吗?”父亲说是真的。他说:“明天上午,你到咱村寺西小学教书去吧!”父亲说:“我刚下学,又年轻,能中吗?”他说:“咱学校老师又划两个右派,让他们去县砖瓦厂劳动改造去了,有两班学生没老师教。昨天晚上党支部开会研究,让你去寺西小学当老师。”
1957年3月9日,父亲走马上任,开始了他一生痴心不改的教学生涯,到寺西小学教二年级语文、数学课,兼任班主任。教室是暂用第九生产队的两间会计室,里面连一张课桌都没有,同学们听课时坐在板凳上,做作业时坐在地上,趴在板凳上。
麦罢开学后,父亲教的班连教室也没有了。第九生产队打的粮食,除了交公粮外,剩余的全部储存到二年级的教室里。他们就把课堂搬到外面,在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桑树下学习。上了两个星期多,大桑树下又垛了个麦桔垛。本来寺西学校有三个班都是借用的民房,在万般无奈情况下,父亲就把学生带到离三年级比较近的胡同里,利用房屋山墙挡着太阳光的荫影让学生坐在那里听课。上午坐在胡同的东边,下午坐在胡同的西边,这样晒不住学生。如果天下雨了,父亲就和三年级老师结合,暂时合班实行复式教学。
父亲多次找高级社领导要求解决教室问题,可他们也无能为力,坚持了一个多月,放暑假了。放暑假时,父亲又找到支书和社长,他们答应暑假过后一定想办法解决。
暑假过后,新学期开学了,父亲与学校的李校长共同去找支书和社长,支书说:“我们已找了几家社员协商过,咱拿钱租房屋他们也不同意。你们先开学,我们再想想办法。”
学生在露天的外面又上了一个多月的课,不知不觉秋天到了,天气渐渐变凉,同学们还在外面上课,把孩子们冻病了怎么办?
一天晚上,父亲回到家里给曾祖母商量:“奶奶,咱们家三口人住一间,腾出两间做教室,您看行吗?40多个学生连个安稳的学习地儿都没有,我天天心里不好受呀,有时我愁得连饭都吃不下去。”曾祖母是个明白人,看我父亲很为难,就满口答应说:“好呀。咱明早上就动手挪东西,整理屋子,明天下午你就把学生带来上课。”父亲还趁星期天在院子里搭个草棚,把家里的锅灶垒在里面。就这样,父亲教的学生才算有个安稳的学习地方。
我们家的房子无偿让学生使用,教室有了,但缺少桌子,孩子们仍坐在地上,趴在板凳上写字。这样,怎么会把字写好呢?父亲和曾祖母又商量:我找两个人,咱管两顿饭,我们三个托一些土坯,给学生垒成土桌子用。曾祖母很支持父亲的意见。
土坯晒干后,父亲找到第八生产队队长,把土坯搬运到家中,又拉了一车土和泥。趁星期天,在曾祖母的帮助下,父亲自己动手把土桌子垒好了。同学们坐在有土桌子的教室里读书、写字,都感到特别高兴。
父亲坐在家里就能辅导学生学习,同学们一到校,他就给学生布置作业。父亲还给同学们讲:“同学们,原来咱没有教室,没有桌子,很多时间流失了,我们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出来!现在我们有教室了,不怕太阳晒,不怕风吹雨淋,能平安舒适地坐在屋子里读书、写字。因此,我们要听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老师,您放心,我们一定努力学习,听你的话!”
自从踏进寺西小学那天起,父亲就立下了“把青春献给孩子们”的铮铮誓言。他不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在工作中,他把拳拳舐犊之情洒向了学生的心田,孩子们也把父亲当成了他们的衣食父母。
有一天,学生张治国,雨天赤脚上学,不小心脚丫子被碎玻璃片划破了两寸长的口子,血流如注。父亲慌了神,赶紧掏出手绢缠紧伤口,张治国疼得直哭,父亲心疼得也直流眼泪。父亲给学生们留完作业后,赶紧将他送去乡医院治疗。当时,也不知父亲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不顾雨打路滑,背着体重比他少不了多少的张治国,一口气跑到无量寺卫生院。医生急忙对他进行包扎治疗,父亲付了款后,又把张治国送到家中。
还有一次,学生焦瑞不慎摔倒一块石头上,碰裂了嘴唇,鲜血直淌,父亲心疼得哭了,赶快背着她到医院做缝合手术……
父亲班里有个叫李平的后进生,因父母离异而被抛弃,只得跟着奶奶生活。他因失去了父母之爱而感到孤独、自卑。幼小的心灵失去了平衡,他破罐子破摔,逃学、游荡,还抽烟,连留两级,期末考试仍是倒数第一。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不忍心看着这颗稚嫩的苗儿萎蔫,因为父亲有失去父母之爱的痛苦。因此,父亲决心用炽热的爱去抚慰那颗冰冷的心,就主动找他谈理想,谈人生,和他交朋友,给他讲老作家姚雪垠爷爷小时候刻苦自学的故事,鼓励他自尊自强。冬日里父亲给他送棉衣,雪雨天让他在自己家里吃饭,对他关怀备至。终于,他那颗冰冷的心复苏了,他的学习成绩直线上升,期终考试得了全班第三名。
1959年4月份,柳庄大队支书周国贞找我父亲说:“寺西学校附近又找一所民房,把你那班学生带回去,由你担任寺西小学校长,负责学校全面工作。原来那个校长犯了错误,被开除回家了。”
第二天,父亲把学生带回寺西学校,全校七个班,十位老师,只有一位公办教师,父亲既担任校长,又教四年级语文、数学课。当时,公社辅导站领导不让他教语文课担班主任,说校长工作忙。父亲找领导说:“我带着这班学生打了两年‘游击战’,我们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感情,我实在离不开他们,我宁愿忙些、累些,也要教语文课兼任班主任。”
在事业上,父亲是一个锲而不舍的探索者,他常说,要教给学生“一杯水”,老师必须得有“一桶水”,得有一股涓涓的“长流水”。他深知,自己的文化底子薄,教学经验少,但他时刻不忘锐意进取,不断学习,只要听说哪位老师在教改上有了新经验,他必定专程造访,问经取道。
在工作中,父亲以身作则,任劳任怨,勤勤恳恳,一心扑在教学上,从不计较个人名利,40余年来他教的班级考试成绩在全乡都名列前茅,曾多次被评为乡、县、市级优秀教师和先进工作者。
父亲常常自豪地向我们说道:“回忆我的一生,把青春、智慧和汗水都献给了孩子们,献给了我热爱的教育事业。虽然我因为教学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累,但苦中有甜并快乐着,我心中总充满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幸福感。我终生不悔,也很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