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抓贼》
之一
冰泉
黑死了,只能揣摸着走,每抬脚都极谨慎,但怕有个闪失。死了倒利索,少操这份心。一旦半死不活的,连一口喂他喝水的人也没有?好在这座山路他摔爬了十年,每一道坑坑洼洼都被三千六百多个太阳照得透透彻彻,比自己的掌纹还清晰,但他还是不敢放开脚步走。
要翻一架峁,一道坡,都是羊肠道儿,稍不留神就会滚落山崖。带着手电,却不能照,一有亮光,那帮贼比猴子还精。
“妈的,老子抓住,非扒了他的皮。”他心里恶狠狠地骂道:“这帮贼种,拧开井口阀门,把油偷走,阀门不关,油淌得井场一塌糊涂。”
一连多天,他守在井场,却连个贼影儿也逮不着。他只好晚上守夜,带上管钳,以防万一。有些贼种恶得很,不给放血,不相信狼是麻的。
当他爬上一道梁时,眼睛顿时睁得滚圆。虽然夜幕厚得很重,但抽油机的马达声嗡嗡嗡嗡已十分鋭耳。他那鹰隼般的眼神射向井场观察着,搜索着。蓦地,一个黑影在井口晃动。他陡然劲儿倍增,如一只矫健的老虎,步伐敏捷行动迅速向井口扑去。
就在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黑影的一刹那,黑影竟从他肘下溜脱,野兔般地落荒而逃。他穷追不舍。
追上梁峁,追下沟坡,追进了山畔间一家土院,堵进一口窑洞。
窑洞很黑,他将电光射向黑影脸面时,妈的,竟是个女的,小媳妇的模样,长发如瀑,面色红润,圆圆的眼睛躲躲闪闪,如惊恐的羔羊,俊灵灵的。由于急促奔跑,她那饱满的胸脯起起伏伏,像一排巨浪,顿时让他的的心房激流奔涌。
“哼,今晚你就是钻进老鼠洞里,我也要逮住你。”他毫不气馁地说。
女的畏缩成一团,瑟瑟颤抖。
“你男人呢?”他跨前一步,提高声音问。
“走亲戚了。”女的声音微弱,蚊子似的。
“那你说,偷油咋办?”
女的一声不吭。
“要么,跟我去公安局,判你三年五年。”他恐吓着,并上前一把抓住女的肩膀。当他粗糙的手指和绵软的肩膀相融的瞬间,一股柔柔的体温如热流立刻在他周身消融着。
“不要不要!”女的喊着,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饶了我吧,千万别拉我去公安局,我还有儿子,求求您了。”女的哀求着竟做出下跪的动作。
事有事在,法有法规。黑天半夜的,一个大老爷们,让人家女的下跪,成何体统?就在女的要跪下去的瞬间,他急忙跨前半步,伸出双手,从女的腋下捞过。他本来是要搀扶她的。当他一双冰凉的大手从女的热乎乎的腋下伸进去时,女的仅仅是微颤了一下,没有丁点儿反抗的意思。他心里嘿嘿笑了。狗日的跑山路像兔子,这会儿咋比面条还软?他一下子搂抱起女的,感觉女的脸颊、胸脯几乎是紧紧贴着自己。脸颊是滚烫的,胸脯是澎湃的,蓦然间,一种难以抑制地欲望让他周身的血液沸腾了似的。他忘了自己是来抓偷油的。他搂抱着偷油贼,似乎融入了一团烈火,感觉自己整个人哧哧地燃烧了起来。三十六年了,那积淀的饥渴犹如一枚触发的炮弹,要么爆炸自己,要么同归于尽,他已经迫不及待豁出去了。结果让他有点喜出望外,没有任何言语的障碍,“半推半就”犹如火上浇油。于是,他那久积的抱怨终于得以报偿。报偿使他浑身很舒坦,犹如夏天吃西瓜一样贪馋。突然,院里传来脚步声,随之一声:娃他妈——
他夺门而逃。身后,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女高音:抓贼呀——
之二
黑咕隆咚的奔跑,深一脚坑凹浅一脚疙瘩,身子犹如颠簸在浪涛中的帆船,把衣冠不整的狼狈张扬的更加趔趄。咚咚咚咚地脚步声敲击着夜空,引起了狗的共鸣。最先是一只狗压抑地疑问,汪?汪汪?深更半夜,凌乱慌张的脚步莫非有贼。随着他逃循的方向,好几家狗也发出警惕的共鸣,汪汪汪,汪汪汪,似乎在遥相呼应,出事了?出事了?狗的叫声撕裂着山村的宁静。
他逃命般的奔跑,耳边只有嗖嗖的风,黑夜竟然没有一丁点儿星星。巡井多年的他磨砺出了异常的灵敏,再黑的夜路只要脚能踏下去,就不会落入七拐八弯的陷阱。
他终于跑出了村庄,听不到追赶的声息,狗也不再狂躁,只有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憧憧憧,似乎要爆破胸膛。妈呀,自己这是作孽啊。本来是要干一番正气凛然的英雄壮举,偷油贼已经束手待擒,可在最关键的瞬间,竟然把控不住欲望,竟沦落成偷人贼。丢人啊!自己哪跟神经中魔了?仅仅闪念之间,黑白就颠倒了。守着荒山野岭十年了,守护油井十年了,兢兢业业,克己奉公,不敢有一丝怠慢,不能有一点疏忽,为了啥?不就是为了活得亮亮堂堂,拿这份工资,就要对得起这份工作。记得有年,记者还采访过他,好像题目叫《山中守油神》,把他孤守单井的事迹整整刊登了一个版,让他披红戴花,美美的光荣了一阵子。
想到这里,他懊悔得萎缩成一团,这事如果捅出去,咋活人呀?他有种欲哭无泪的绝望。
渺然,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似乎从天而降,扑向自己。他跃身欲逃,还没站稳,就被几个人死死地按到在地。
“看你狗日的还跑?”厉声责骂,吓得他瘫痪如泥,呼吸似蚕,似乎灵魂已经出窍。他眼睛一闭,心脏坠落的感觉,完了,这辈子再也抬不起头了。
几束强烈的光柱聚焦在他的脸上。
“哎呀,这不是守单井的老王吗?”作业区护油队杨队长惊异地喊,几个人急忙松了手。
老王听到熟悉的声音,感觉一丝丝活着的气息从丹田凄然聚腾,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杨队长握着老王的手,急忙道歉说:“对不起,咋是你呀?”
老王有气无力地问:“你们,这是?”
杨队长说:“巡井守夜,抓偷油贼啊。”
一个手持电棒的队员疑疑虑虑地解释:“三更半夜的,你跑得那么快,我们还以为是偷油贼呢。”
老王终于缓过了神,长长地处了一口气,明白自己的头还能抬起来。他深深感叹一声,委屈着解释:“我追狗日的偷油贼,追到村里,追到一户家里,唉,嫑提了,他们一家两口子,看我孤身一人,竟然追着打我。”
“真是无法无天了,走,带我们去。做贼还敢打人,看我们咋收拾狗日的。”杨队长让老王带路。老王踌躇片刻,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还是,不去了吧。一旦他们认出我,哪天会要了我的命。”
“怕啥?我们护油队,不是吃素的。”几位护油队员异口同声,把电棒弄得叭叭响,闪亮的电流照得老王的脸色蓝盈盈的。
老王还迟迟唯唯,杨队长引导说:“你守油护井那些事迹,全厂上上下下,家喻户晓,你咋能容忍偷油贼逍遥法外?”心虚的人,最怕诱导。话说到这份上,老王感觉自己再推辞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于是,六名手持电棒的护油队员跟在老王后面,理直气壮地走进村庄,在此起彼伏的犬声中,一直走进了老王逃出的这户人家。
这户人家男的,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手持扁担,虎视眈眈,堵在窑洞门口,铁塔似的挡住人群,高喉咙大嗓门的喊:“你们要咋地?三更半夜闯进老百姓家里,真是油鬼子了?”。
杨队长扶正民警大檐帽,厉声说:“我们来抓偷油贼。”
男的骂骂咧咧道:“今晚日啥鬼了,家了刚跑了一个贼,你们跑我家捉哪门子贼?”
女的闻声出了窑洞,气喘吁吁,畏缩在男人身后。
杨队长低声问老王:“是他们吗?”
女的看到老王,突然大声喊:“你才是贼。”
老王极快地还击道:“你不要胡说,捉奸捉双,抓贼抓赃,凭啥说我是贼?”
这家男的转头问女的:“今晚家里丢啥了?”
女的支支吾吾半天,低声说:“啥也没丢。”
男的骂:“啥也没丢,你喊球个啥贼?”
老王立即指着窑洞旁,一个黑油溢出的蛇皮袋,给杨队长说:“你们看,那就是证据。”
杨队长一伙人向蛇皮袋围过去的刹间,这户人家男的,转身飞一般,跳墙而逃。
杨队长随之向队员发出指令:“抓贼啊。”
之三
山峁有油井,山坳有村庄。
站在梁茆,俯瞰村庄,早早晚晚,袅袅炊烟,从山坳里缠绕,一直缥缈到梁茆之间,与云雾相融,把整座沟壑,渲染得仙境一般。
守单井的老王在过去十年间,日升夕沉,云飞雾蹈,踟躇在茆畔,看炊烟飘渺,听鸡鸣狗叫,他就有种浓郁的乡愁感。他的家乡,也在一座山坳里。西部的山沟,惊人的相似,沟壑梁茆,犹如历经沧桑的老人,慰藉着他的孤独与落寞。然而,这种恬静的日子从那天晚上以后,就被彻底摧毁了。他每天干完活,再也没有俯瞰村庄的心旷神怡,再也没有陶醉炊烟的飘逸与仙境,甚至连看一眼村庄的勇气也没有。他每日煎熬得只有魂不守舍的失落与沮丧,只有良知的鞭挞与心灵的负罪感。
一步走错,步步错。抓住偷油女,却乘人之危占了人家的便宜。更令他不可饶恕的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无耻,竟然堂而皇之带人去抓人家,这还是人做的事吗?老家有句骂薄情负心人最恶毒的粗话:日了狗逼拿砖砸,眨眼无情。这几日,他一直痛苦难眠,咋把事做得这么绝情呢?人真是伪装极致的动物,只要关乎到自己的荣辱或得失,潜伏在本性中的恶魔可以在眨眼间不择手段或忘恩负义,这就是卑鄙。
人一旦做了亏心事,心里就再无安宁日子。守单井的老王每天感到卑鄙就像一头青面獠牙的猛兽,时时刻刻吞噬着他的五脏六腑,如果继续在这里呆下去,他感到自己肯定会疯的。
一日,守单井的老王安排妥井上的事,搭乘每月一次的送水车,去了趟作业区。他想找作业区领导调换岗位。老王见了作业区一把手赵经理,还没来得及张口,赵经理就紧紧握住老王的手,不停地摇晃着说:“哎呀,我的王师傅,作业区领导还说上山拜访您,亲自给您庆功贺喜呐。”老王一下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赵经理说:“这次你又立了大功啊,你知道吗?那晚你带领杨队长他们抓住那个逃跑的人,叫田二娃,就是参与了去年‘4.16’大案的要犯之一。厂领导已经明确指示,要给你授予‘守油卫士’称号,号召全厂职工要向你学习。”
老王说:“我啥称号都不要,我下山来,就是想申请调换岗位。”
赵经理一下子楞住,半响没有言语,不认识似的看着老王。
老王低低地说;“我在山上呆了十年,连个母猪也见不着,总不能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吧。”
赵经理叫了一声王师傅,疑惑地说:“这么多年,我问了你几次,要不要下山?你都说好着哩,好着哩。每年先进都让给你当了,报纸也宣传了,电视也播放了,咋能在这节骨眼上,提出调换岗位?”
老王茫然地望着赵经理。
赵经理语重心长地说:“领导都发话了,要在全厂上下开展向您学习,你却提出要走人,这不仅仅是打我的脸呀。”
老王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一时语塞。
赵经理最后这样安慰老王说:“我知道你一个人在山上,寂苦,找对象难。可是,现在用人机制你知道,按井数定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没有办法。这样吧,我给你那里再配置一个协议工名额,让他协助你的工作。这个协议工咋用,用谁?您自己决定。您是先进嘛,特殊情况特殊对待。”
老王走的时候,赵经理再次强调说“王师傅啊,你是我们树立的榜样,再不能提出拍屁股走人的笑话了,啥叫釜底抽薪?你懂的。”
老王回到山上,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老王直直地向山坳里的村庄走去,头也没回走进了田二娃的家。
开始,田二娃的媳妇愤怒地骂:“你个流氓,还有脸踏进我家的门?”
接着,田二娃的媳妇厉声地喊:“你个油鬼子,黄鼠狼给鸡拜年,安得啥心,我能不透彻?”
最后,田二娃的媳妇仇恨地说:“你就是给我金山银山,能把我男人赎回来吗?”
老王始终低声下气,把傻瓜也明白的好事,交代的一清二楚:早九晚五的班。山上山下,抬脚就到。家门口干活,公私两不耽搁。钱不少拿,假节日还休息,等于是公务员的待遇。
老王把人事部门铅印的协议工表格拿出来,田二娃的媳妇看到拳头大的红印章,鲜亮亮的,半天没有言语。
田二娃的媳妇叫李梅。
李梅想:天上不会掉馅饼,一坨闪亮的金疙瘩,能砸到我一个村妇头上?
李梅想:你们男人那点花花肠子,蒸成猪灌肠,我也能辨认清楚。
李梅高中毕业落了榜,一气之下嫁错了人,哑巴吃黄连,落到有苦难言的日子。
李梅想:哪怕这是做梦,老娘豁出去了。你把我男人送进去,我也要让你身败名裂。
李梅上班的第一天,穿着鲜艳的石油红工服,整个人似乎脱胎换骨,老王的眼睛瞬间闪亮了一下。美滋滋的李梅,捕捉到老王的眼神,心里就骂,狗改不了吃屎,猫天生就好腥,再狡猾的狐狸总会露出尾巴。你装得再人模狗样,老娘迟早会拿到‘“证据”。
老王带李梅上班,像师傅带徒弟一样认真。几天下来,操作流程呀,填表量油呀,李梅做得比老王还熟练,特别是井上有些力气活儿,老王抽烟的功夫,李梅吭吭哧哧地自个儿干了,而且还干得漂亮利落,让老王赞不绝口:“你是我带过最勤快,最能干,有眼色,还舍得力气的学徒。”李梅听到表扬,仅仅淡淡一笑,心里就嘀咕:“男人都是从花言巧语开始的。”
周五早上,李梅上山刚把卫生打扫完,老王就让李梅早点下山回家。
老王说:“我知道,你儿子周五放学回家早。”
李梅说:“今天的工作还没有干呢。”
老王说:“以后周五,你都可以早点回家。”
李梅下山的路上,健步如飞,长发像燕子展翅一样,全身轻快得很,但心里却明镜一样:“男人要引诱你上钩,都喜欢用‘关心体贴’的伎俩。”
周一上山,李梅忘了戴工帽。老王就不让李梅去井上干活。老王说“今儿你就在值班室,填填报表,打扫卫生。”李梅说:“我把头发用塑料袋套起来,不障事的。”老王说:“塑料袋能扛住铁家伙?你歇着吧。”老王扛着管钳提着扳手去了井上,李梅把值班室事情干完,无所事事的在塬畔转悠,看到峁梁上的抽油机,老王爬上爬下,猴子似的忙个不停,李梅就哑然笑了。李梅想,你老王也太煞费心机了,不戴工帽,就可以不上井?小题大做都是有预谋的,你心里那点小九九,骗骗小姑娘还可以,我一个过来人,只要你们臭男人抬抬屁股,我就明白要放什么屁。李梅自言自语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只要你老王惦记着那事,就不怕抓不住把柄。
有天下雨,干活淋湿了衣服。老王叫李敏到他住的房子烤烤衣服,说着凉最容易感冒。全站唯有老王的房子通瓦斯气,做饭,取暖。老王叫她去房间烤火的时候,老王的语气就暴露了他的罪恶动机,先是犹犹豫豫,又是期期盼盼,一听就是做贼心虚的做派。她知道,流氓永远是流氓。老王给她办了这么好的事,又时时处处关照着她,能没有图谋?傻瓜也不相信。世界上的坏人都喜欢戴着冠冕堂皇的伪面具干着男盗女娼的苟且勾当。李敏很顺从听老王安排,心里曾经演绎了许多次,终于等到了“人赃俱获”的时刻。
她跟随老王进了房子,老王打开瓦斯气,一句话不说,就转身出去了。李梅急忙设定手机录像功能,把手机偷偷隐藏在房间一角,对着自己的位置。她感觉自己有种赴汤蹈火的英雄壮举。她缓缓脱了湿漉漉的外衣,又缓缓脱了湿漉漉的外裤,留下薄薄的内衣反而衬托出欲盖弥彰的诱惑。李梅犹豫了几秒,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但她随之心安理得,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她镇定自若地坐在老王的床沿,耐心的等待着。老王不是重“证据”吗?她做完这一切,心里有点忐忑,神情有点慌乱,她不想偷鸡不成反折把米。但她脑际突然冒出一个成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又一分一分地过去,似乎每秒每分,她的心跳就像小鼓一样,敲击着她绷紧的神经。她已经在心里演绎了无数遍,只要他敢突破她身上最后一道屏障,她就会来个悬崖立马,告他个强奸未遂。再不会像上次那样傻了,担心自己坐牢,结果却让他舒舒服服了个美。
最后,她的耐心已经等到极限,竟然是咚咚咚地敲门声。老王站在门外,叫响她的名字大声喊:“烘干了吧?我要做饭了。”她只好匆匆穿上衣服,收起手机,犹如一名演技精湛的演员,满怀激情地投入到剧情之中,导演却喊,停停停,不演了,这是多么的沮丧与失落。
随后好几个月,白天,李梅上山协助老王工作。晚上,李梅下山回家,老王一个人守着油井。周五,李梅就早早回了家。节假日,就像老王当初承诺的那样,她没有加一天班。每到月底,三十张红艳艳的百元大票子,比抢红包还快,叮当一声就进入了她的银行卡。好多个夜晚,李梅辗转难眠,用手使劲揉搓自己的身体,她怀疑是否活在梦中?这么美的差事,如果老王不心怀鬼胎,就让她这么一天又一天一直美死下去?除非老王的脑子叫驴踢了。
每天上山干活,李梅的心总是漂浮在半空。她也看到油田雇佣协议工的工作状态。正式工像爷一样,重活累活赃活,都是协议工干的,而老王却恰恰相反,这越让她坚信,不傻不呆的老王,肯定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是,几个月来,李梅从老王的神态眉眼里,或者语言动作中,都没有捕捉到一点点要“那个”的意象或暗示。李梅就十分狐疑和迷惑。有位伟人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只要是人,做事都是有目地的。没有一条狗会看着肉不馋。李梅想的脑仁疼,最终给了自己一个解释:老奸巨猾者,最喜欢玩故擒欲纵的把戏,自己是不是要“引蛇出洞”?要么,这样猫捉老鼠的耗下去,猫可以舒筋练胆,而老鼠会因为长期处于惊恐状态而窒息的。
中秋节到了,规定是三天假。李梅在家里呆了两天,就上山了。上山的李梅,买了一瓶酒,一条烟,还把家里挂了半年的腊肉带上山。
老王说:“还有一天假呢,你咋上班来了?”
李梅说:“中秋节是团圆节,我来陪陪你吧。”
老王说:“我一个人习惯了。”
李梅说:“我给你做顿好吃的。”
老王笑了,李梅也笑了。老王笑得嘴巴都合不拢。李梅笑得嘴唇抿得更紧,嘴角竟旋出小小的酒窝,很是好看。
老王说:“你真是懂事,重情,谢谢啦。”
李梅感觉脸红了一下,心里就恶狠狠地想:你不是早就期待着 “投怀送抱”这一天吗?
李梅炒了腊肉,还炒了两个青菜,都是自家地里带上来的,绿茵茵的,香喷喷的。
老王品着李梅拿来的烟,长长舒口气,一股云雾就缭绕着饭桌。老王想幽默一下,活跃一下气氛,就说:“你咋也学会行贿了?咱老百姓,八元一包的红延安就可以了。这烟,是领导抽的,咱一个看井的,抽了可惜。”
老王一口气灌下一杯酒,脸上微微浮现红晕,语重心长的地说:“喝这么好的酒,心里不踏实。咱老百姓的钱,都是一分一分从嘴里抠出来的。”
李梅心里说,如果没有那事,老王还是一个蛮可爱和善的大哥哥。但李梅始终警告着自己,对坏人放松警惕,就是对自己的背叛。
李梅端起酒杯,满面笑容,说着感谢的套话,一杯一杯敬着老王,她想把老王灌醉。听村里人说,人醉了最容易说出真话。她就想明白,老王把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工作给了她,难道就没有龌龊的目的?
李梅敬老王的时候,你一杯,我一杯,谁都没少喝。李梅知道自己有酒量。高考落榜的那天,她几乎喝了一斤酒,她想要那种不省人事的毁灭感。但是,她依然没有醉,依然在清醒中做出了痛苦的决绝。
喝到一半,老王说:“我喝多了,就喜欢说真话,你不要生气。”
李梅想,豺狼终于要暴露真面目了。李梅纵容说:“放心说,我咋能生大哥的气呢?”
老王说:“我是你师傅,不是大哥。”
李梅说:“你比我大哥对我还好。”
李梅想酒喝到这会儿,叫声大哥,他岂有不喝之礼?有天,老王把身份证给李梅让下山办个事,李梅才知道,老王只有三十六岁,大自己四岁。只是常年呆在山里,风吹日嗮,人就显得苍老。
李梅一声大哥一杯酒地敬着,老王一杯酒一口大妹子的喝着,眼看一斤酒见底了,老王满脸红到耳朵,神态已经不那么活灵活现了,看着酒杯的眼仁直勾勾的痴呆。
李梅借倒水的功夫,极快地设置了手机录像功能。
李梅说:“大哥,我扶你到床上躺一会儿吧。”
老王说:“我好着呢。”
李梅站起来要搀扶老王,身子几乎挨到一起的时候,老王把李梅推开,说“你让大哥说说话嘛。”
李梅只好坐下,俯首恭听的样子,说:“大哥说,小妹听着哩。”
老王说:“那我就真说了。”
李梅极快的调整了手机方位,鼓励说:“大哥,你就放开胆子说。”
老王说:“节日后,你上午要单独顶岗,巡井,值班,全靠你了。”
李梅有点泄气地说“这不是事儿,油井上的事,我都熟悉了。”
老王说:“我晚上巡井,早上要睡会儿。”
李梅问:“你晚上还巡井?”
老王说:“不巡不行啊,上周六,井场有流油了。”
李敏心里咯噔了一下。
老王说:“还拜托个事,你是村里的人,知根知底,如果谁再偷油,你能劝就劝一下,劝告不听的,告诉我,我来收拾他。”
李敏自个儿喝了一杯酒,低下头。
老王说:“你这个大妹子,心太实诚,来,我喝。”
老王把最后一杯酒,端得高高地,仰起脖子,猛地倒进嘴里。然后,低下头,不言不语了片刻,头也不抬地说:“大妹子,大哥亏心啊,你能原谅吗?”
李梅想,你绕了这么长弯子,终于要说出亏心事?
老王突然抓住李梅的手,全身颤抖不己。李梅霎时紧张得心脏都仿佛停止跳动。她没有料到,老王的双手像一双钳子,一旦他借着酒力,行起事来,在这荒山野岭上,她一个弱女人,就是喊破嗓子,恐怕也无济于事。
一时间,李梅懊悔自己真是世界上最愚蠢的傻瓜,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深坑。李梅极快地瞥了一眼手机,火星般的红点,一闪一闪的录着像,她默默祈祷着:虽然套住了狼,但孩子也是自己最疼的心尖尖肉肉啊。
就在李梅几乎万念俱焚等待宰割的瞬间,老王嘟囔一句“对不起”便一头栽倒,真是个醉汉,不省人事。
这个中秋节日的晚上,李梅没有下山回家。老王一会儿呕吐,一会儿要水喝,一会儿说对不起,一会儿喊亏心,一直折腾到后半夜,老王清醒了。清醒了老王,像贼一样,躲进了值班室,把唯一的一张床,留给李梅。
李梅躺在床上,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手机耗空了电,黑屏了,她却一下子沉睡到中午。
一年后的一天下午,老王和李梅巡完井,坐在山畔休息,两个人中间,还能坐一个人。时间还早,李梅不急着下山,老王不着急回站,两个人漫无边际说着话。老王看着山坳的村庄,袅袅炊烟,腾云驾雾。层层梯田,农民在劳作。几头黄牛,漫步在坡洼。一个光屁股小孩,追逐的鸡群。有好几家门前,卧着黑毛或白毛的狗,默不作声。村庄安静极了。
李梅说:“我以后不叫你师傅。”
老王说:“我叫王成,叫名字也行。”
李梅说:“不,叫大哥。”
老王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规矩不能乱。”
李梅先是小声叫了一声哥,又接连高声喊了两声哥:“我就要叫你哥,嘴在我身上,叫啥不叫啥,由不得你。”
几只鸟儿从山峁飞过,流星似的无痕。山梁茆间,茂盛着一片一片树荫,覆盖着裸露的土地。天空的云朵像帆船一样,一会儿飘荡,一会儿游移,给蔚蓝的海洋描绘着梦想。只有一轮蛋黄似的太阳,在山梁上空悬浮着,把沟壑梁茆渲染得金灿灿的辉煌。
李梅说:“哥,他判了。”
老王问:“谁?”
李梅说:“我解脱了。”
老王无言地喟叹了一声。
李梅不再言语。
老王问:“那你咋办?”
李梅随手揪了脚边的一丛绿草,侧身向老王扔了过去,极快地说:“我要抓贼。”
老王说:“这大半年,油井平安得很,你抓哪里的贼?”
李梅又揪了一把绿草,天女散花般扔过去,一种娇嗔的口气:“谁做了贼,谁心里明白?”
老王说:“你把啥丢了?”
李梅说“我丢了啥,你难道不知道?”
老王说:“你坑哥嘛,你丢了啥,我咋知道?”
李梅说:“你装吧,哥,我看你装傻卖萌到啥时候。”
老王扭头看李梅时,一束夕阳的光辉正好笼罩着李梅,整个人红彤彤的。
李梅一拳落在老王肩头,气呼呼地说:“你是世界上,最坏的偷心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