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婆枣树

老家的院内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

这两棵枣树不同的地方，其中一棵是婆枣树，另一棵是小枣树。

农村俗称的婆枣树，也就是学名的大枣树。据中国百科记载：婆枣树又名大枣树，起源于中国，至今已经有八千余年的种植历史。其果实称之为大枣，自古以来就被列为“五果”（桃、李、梅、杏、枣）之一，富含多种营养成分，其中维生素C的含量在众多果品中名列前茅，享有维生素之王的美誉。

在儿时的记忆里，那时的农村无疑是贫穷的，各种物资相当匮乏。对于一般家庭的大人和孩子，一年四季几乎没有什么水果可吃。农村能够见到的，只有苹果、桃、梨、杏和西瓜等几种大众化的水果。但是对于地里刨食，终年劳作和收入无几的多数农村人来说，没有谁舍得花钱给孩子买点新鲜水果。家庭条件相对好一点的，大多是父亲或母亲在单位上班，手头相对宽裕，有时也只是给孩子买一点带着腐烂斑点、降价销售的水果。

在这种情况下，我家的婆枣树无疑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尤其是我们这些孩子们，对大枣的什么营养，亦或婆枣树的出身来历是不会去考究的。心中憧憬的只是金秋九月的丰收时节，放眼望去，如同一个个小红灯笼似得挂满枝头的一颗颗枣子，那种在树下吧嗒着嘴，甚至抿着舌头、流着口水的感觉是不可名状的，也是相当温馨和值得留恋的，可以说历久弥新，回味悠长。

老家院中的这棵婆枣树，已经不知栽种于何年何月，反正从我小时候记事起，它已经高高大大、枝繁叶茂了，时至今日，它仍然屹立在老家的院中，而我已经从一个呱呱坠地的孩童，成长为年近五旬的中年汉子。

对于幼年的我来说，这棵婆枣树无疑是巨大的存在，每每须仰视才见。枣树的主干不是太高，大约有三米左右，往上自然的生出了两个枝杈，枝杈上面又分别生出了三个、两个小的枝杈。邻近院外的是两根分枝，浓密的树枝和翠绿的叶子相互交错，从院子的大门一直覆盖到老屋的屋檐前面。院内的这棵枝杈分生了三根枝杈，枝条向着太阳的方向无所顾忌、随心所欲的尽情伸展，几乎覆盖了整个小院。

枣树的主干很粗，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伸长了双臂也抱不过来。小的时候，都是比我大两岁的哥哥爬树的。别看哥哥仅仅比我大两岁，但他身体灵活，争强好胜，从小喜欢窜蹦跳跃，周围同龄的孩子跟他打起架来，都不是他的对手。有的时候，我和年幼的妹妹、弟弟受了委屈，大哥总是替我们出头讨个说法，对方不赔礼道歉，绝不善罢甘休。孩提时代，孩子之间、同学之间，打打闹闹的，很是正常。今天打了一架，明天又和好如初了。农村的孩子，大多是朴实善良的，大家都不会记仇，一般的吵吵闹闹和小来小往的打架，几乎不用大人出面调停。

大哥爬树的本领，比邻居家的二蛋还要高明许多，在我们村的同龄人中属于佼佼者。大哥不但能够像二蛋一样正常爬树，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还能倒立着爬上枣树。只见他快速来到树下，两手往树下用力一撑，紧接着头朝下双脚朝上迅速倒立了起来，此刻他随即用双脚缠在树干上，灵活的将身子向上一弓，双手就随着离了地，牢牢的抓在树干上。几个曲弓开合之间，他已经倒着爬到了几米高的枣树枝杈上。这番精彩刺激的表演，使我们睁大双眼，极度紧张，看到大哥稳稳的倒爬上树杈，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每当这时，总是引来围观孩子们的一片欢呼声和喝彩声。

大哥最引以自豪的，还不只是倒着爬树这么简单。他能玩敢玩的项目，我们不但不敢做，甚至说想也不敢想。大哥的拿手绝活，乃是攀登上枣树以后，用两只脚紧紧的挂住树枝上，就像灵巧的猴子一样，放松身体，倒悬了下来，能支撑许久。这个时候，我和小伙伴们瞬间看直了双眼，甚至有的舌头都伸出老长。之后才用力的鼓起掌来，大家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不但用力狂呼，还情不自禁把两个小手都拍的红红的。直到我们这群树下的玩伴过足了眼瘾，他才轻松的仰起身子，飞快的爬下树来。

现在想来，大哥的爬树技能，不光在孩提时代的我们眼里引起惊诧和自豪，就是放到成年人的身上，也是不多见的。大哥引以为豪的两项爬树“绝技”，虽然得到了我们这群孩子的敬仰和叫好，但是时间长了，有时一不小心就被收工回家的娘撞个正着，于是处在喜悦之中的大哥瞬间悲催了。无一例外的，大哥受到了重重的责骂和惩罚。娘所担心的，是我们年龄小，身体弱，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可如何是好。

对于娘亲的训斥和体罚，幼时的哥哥和我，不是很理解。那个时候，主要是玩心太重，再加上同村的孩子们一大群，也有点逞能耐和装英雄的意思。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才逐渐体会到了娘的良苦用心。大哥的性格使然，虽然受到了惩罚，照例还是不服输的，用我们农村人的话说，是记吃不记打。才被娘责骂和责罚了不几天，手脚又痒痒了，照旧爬树表演不误，结果可想而知，还是要接受娘那种带着关爱，恨铁不成钢的一顿“暴栗”。

平常的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伴随着春天的气息，感觉就在顷刻之间，大地回春，万物复苏，春暖花开了，到处一片欣欣向荣的样子。从农历三月初三开始，婆枣树逐渐冒出了嫩嫩的芽来。最初的枣树芽，是极小极小的，一点也不显眼，只是从枣树的枝条上，鼓起了一个又一个小小的凸起。经过几天春日暖阳的抚慰，那些柔弱的、小小的凸起，才逐渐大着胆子，小心翼翼的抽送出嫩绿的枝条。就在我们上学放学的几个往复之间，有点嫩黄带绿的枣树枝叶已经铺满了整个枝头。我们不禁感叹大自然的神奇，春种夏播，秋收冬藏，四季更迭，年复一年。是大自然的神奇力量，让婆枣树焕发了勃勃生机，为我们带来了浓浓的绿意，迎来了生机盎然的春之气息。

用不了多长时间，枣树的每一根枣吊上，就布满了如米粒一般大小的枣花。这些枣花未开放之际，星星点点，毫不起眼，如不细看，甚至体会不到它的存在。但是就在你不经意之间，满树的枣花盛开了。一瞬间，浓郁的枣花香气扑面而来，抢着钻入了你的嘴巴和鼻孔。你如果此时从树下路过，枣花的香味就尽情的附着在你的衣服和皮肤上，过了好长时间，都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香气。

每当这时，我就情不自禁的回想起清代诗人袁枚的诗句。“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诚如斯言，如米粒一般的枣花，也像苔花一样，很少有人为之关注和赞美，但是它们依然故我，不改初衷，依旧历尽秋之繁华落尽，忍受寒风刺骨的冬之熬煎，就在你不知不觉之间，呈现出让人为之怦然心动，闻之芬芳如怡的枣花，尽其所能的展现了自己惊艳和美丽。

枣花的盛开，引来了漫天飞舞的蜜蜂。它们时刻不停的从这一朵枣花飞向另一朵枣花，勤劳的为之传播花粉，直到身上、腿上沾满了枣花的蜜汁，才恋恋不舍的飞走了。我有时会沉思良久，这些蜜蜂，莫不是心仪枣树而幻化的精灵，它们相偎相依，你取我予，各得其所，方能采的百花酿成蜜，至于为谁辛苦为谁忙，它们却从来没有追究，也不屑于劳心考虑了。

对农村的孩子来说，那时的农村生活，虽然单调和普通，但是却并不乏味。就在我们快乐生活的日子里，不知不觉之间，迎来了硕果累累的秋天。最初的枣子，像极了含羞的小姑娘的脸颊。农村有句老话，是这样形容枣子的成熟过程的。“七月十五点红，八月十五满红”。从农历的七月十五开始，表面泛着青色，口感有些青涩感觉的枣子，就开始含羞带笑一点一点的泛红了，最初还只是一点点的红晕，从七月十五到八月十五的一个月之间，逐渐的，逐渐的，就红晕满脸了。我们为之期待已久的婆枣，终于成熟了。

娘生了我们兄妹四个，爹在远离老家百里之遥的羊口镇国营盐场工作。1959年，爹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每月只有微薄的二十几元工资，我们家的生活也时常捉襟见肘，日常的开支就可想而知，有时难免入不敷出。娘总是想法设法拉扯着我们兄妹四个，虽然生活贫瘠，但是上过完小的娘却时常教育我们，做人要坦荡，不要小气，要老实做事，诚实做人。

每年婆枣成熟的季节，我们总是极其向往，并为之欢呼雀跃的。但是善良的娘却不允许我们早早的把枣子打落。刚开始的几年，我和哥哥、妹妹、弟弟都不理解，但是也不敢问娘。现在想来，娘的心地真是善良而宽广的。

每当放学或星期天的时候，我家的院子外面总是聚集了许许多多的儿童和玩伴，他们有的手拿着竹竿，有的随手捡拾着坷垃和小的砖块，目标是邻近院墙通体红红、让人馋涎欲滴的枣子。一通“武斗”下来，靠近街道挂满枝头的枣子往往所剩无几。有的顽皮孩子还往家里的树上扔土块，用竿子打枣子，然后两个人互相帮扶，小心翼翼的翻过矮矮的院墙，偷偷的来到院子中捡拾枣子。

有的时候，我们全家人即使在家里，娘也不让我们出声阻拦。娘说，都是农村人，乡里乡亲的，一帮小孩子，平常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咱家有这么棵婆枣树，谁吃了不是吃啊，你们一出声阻拦，万一哪个小孩慌乱之间受了伤，就不得了。我们由于年少无知，当时很是忿忿不平，但是面对严厉的母亲，也“敢怒而不敢言”了。儿时的记忆之中，因为外面孩子的扔坷垃，用砖块打枣子，家中院子里的瓦盆和咸菜缸很受伤，不知道打破了多少回。娘总是微微的笑着，从来没有与他们计较。

过了八月中秋，眼见树上的枣子没有多少了，母亲才吩咐大哥上树，用竹竿将所剩无多的枣子尽数的打了下来。善于管理家庭的娘，此时也没有让我们每个人多吃点。她首先挑选了颗粒饱满、红透而且通体无伤的枣子，用父亲都舍不得喝的侯镇白干酒蘸一蘸，然后密封在几个玻璃瓶中，这就是农村的“醉枣”。之后，才给我们每个人分配了一小把，最后，娘再把剩余的枣子晾晒在笸箩里，放在院子中高高的粮食囤上面晒干，还防止我们馋了偷吃。

别看娘对我们兄妹要求严格，甚至有些吝啬。但是对待亲戚和周围的邻居，娘一点也不小气。据老家上了年岁的爷爷讲古，说这个婆枣是一种药材。据资料记载：大枣性质平和，是适用于老年人食用，安全有效的药物。大枣益气生津，可以治疗老年人气血津液不足，补脾和胃，治疗老年人胃虚食少，脾弱便溏，对老年健身和延缓衰老有一定作用，还有保肝、增加肌力、镇静、催眠和降压作用，有利于延年益寿。因此，村里的邻居和乡亲，经常有人找上门来，讨要娘晒干并精心收拾的婆枣。每当这时，娘总是笑脸相迎，让来人满意而去。

我们再次享用婆枣的时候，一般是在每年春节的除夕和大年初一这段时间。在我们享用之前，细心善良的母亲总是先想到别人。安排大哥、弟弟和我，将珍藏许久的醉枣和干枣分头送给周边的邻居和姥姥家。之后，娘才允许我们兄妹放开肚皮大吃一顿。我们兄妹四人紧紧围坐在娘的身边，屏住呼吸，全神贯注的看着娘。此刻，娘方才小心翼翼的拿出收藏了整整一个冬季的醉枣。刚刚打开盖子，沁人心脾的枣香，瞬间伴着酒香的气息，肆无忌惮的钻入了每个人的鼻孔，让在场的众人口舌生津，情不自禁的跃跃欲吃了。

我颤抖着小手，满脸虔诚的接过娘递给的醉枣，轻轻的放在鼻翼之间，慢慢的闭上双眼，用心的吮吸酒香和着枣香的气息，尽情的体会这难得一遇的感受，顿时感觉整个人、整颗心都是满满的幸福。这样温馨美好、妙不可言的感觉，往往能持续好多天，细细回味起来，尚觉唇齿留香。

婆枣树在我出生之前的历史追溯，已经不太可能，也没有追溯的必要。存在即是合理的，这棵树皮皴裂、陆离斑驳的婆枣树，陪伴我走过了近五十年的风风雨雨，这就足以让我为之欣慰了。

在这棵婆枣树下，我和哥哥、妹妹、弟弟共同经历了成长的快乐，见证了年轻的烦恼，印下了希冀的祝愿。在我的心目中，早已把这棵普通的婆枣树视为上天的眷顾和赐予，印刻在深深的记忆里，甚至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为之敬仰，为之留恋，为之祈祷。愿老家的婆枣树永远枝繁叶茂，生机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