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普通而真实的故事。虽然我没有亲身经历这件事,但是从我出生后的懂事开始,就听娘不知讲了多少遍,以至于其中的情节都耳熟能详,恍如亲身经历一般,历历在目。
这个送草的故事,主角不是别人,他就是我的爹。
在现代人看来,可能对送草这件事不以为然,亦或嗤之以鼻。一则,柴草这种东西,寻常普通,值不了几个大钱;二则,不就是送个草吗,多大的事啊,有这个记叙的必要吗?甚至有些人,可能还有“千里送鹅毛”的些许嘲讽和丝丝不屑。
但是爹给家里送草的故事,我愈听愈觉得亲情的弥足珍贵,年龄越大越能体会到父母的艰辛和不易。
为了维持生计,爹从1959年参加工作,来到了离老家五台公社百里之遥的羊角沟镇菜央子盐场,在滩下做了一名晒盐工人。
那时的盐场,还没有现在的机械化设施。晒盐完全依靠风吹日晒,也就是盐工所说的“靠天吃饭”。上水、修滩、活茬、推盐、堆盐等重体力活,全部靠盐工手工来完成。刚开始的时候,场里生活条件很差,睡窝棚,吃窝头,喝雨水,打斗子,拉耙子,早上伴着星星出工,夜晚望着月亮收工,对于盐工,是家常便饭。黑黑的窝头,是高粱面做的,定量供应,不能管饱。爹说他经常饿的发慌,滩下工人异常艰苦。
1959年,对全国大多数地区和多数人而言,应该是平凡的一年。但是对于菜央子盐场来讲,可以说是“雪上加霜”灾难频发的一年。这一年,场里先后发生了三次大的自然灾害。
据《菜央子盐场场志》记载:
2月13日,天降大雨雪,大冷,出现“雨凇”。场内交通终止,高低压线路和通讯设施遭到严重破坏,损失很大;
4月23日,发生特大海潮,潮位高达6.74米。大片盐田被淹没,化盐1.8万吨,各种料具冲毁丢失严重,损失价值50余万元;
6月18日,渤海湾发生7.4级地震,场机关驻地东侧出现60厘米洞孔并冒出黑水岩浆,大部分职工家属暂时迁移到离场区20多里地的南河乡以南,全场短时停产。
天降大难,工人就要拼命大干。从那以后,爹和他的工友们,就全身心的投入到自救重建和恢复生产中,艰苦奋战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逐步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秩序。
这个送草的故事,就发生在1969年8月中旬的某一天。
这一天的傍晚下班后,爹向工头请了假。已经连续几个月没有回家了,他要赶回老家看看。当时的农村生活,可以说异常艰苦,不但缺吃少穿,而且没有柴草烧火。前段时间,他在工作之余收集整理了一些废旧的苫草。
这次大海潮,被潮水冲上来的柴草特别多,铺天盖地的,到处都是。场里是不用这些东西的,他们清理卫生,大多是点火烧掉了。爹忙里偷闲整理了一个很大的柴火垛,在几个工友帮助下,很快就装了满满的一地排子车。
那些沾满了海水和盐渍的苫草,比平时的分量还要重出许多。它们横七竖八,蓬蓬松松的,一层一层的堆积在车上,此刻就像个小山似的。
爹是1943年生人,那年刚刚26岁。正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好年纪。平时和工友们一起在滩下干活,他就有一种争强好胜不服输的个性。考虑路途遥远,车辆沉重,爹从单位的食堂里买上了十几个大馒头,路上饿了就吃上点,垫垫肚子,也带点回家给娘尝尝,顺便备足了饮用水。
面对着上千斤的柴草车,他毫不犹豫,毅然决然的弓下腰,张开那一双满是青筋、孔武有力的大手,紧紧的握住车把,脚步沉稳的拉起车,快步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老家五台公社东毕三村,距离盐场100多里地。这段路程,说长不算长,说短也不算短。现在我驱车回一趟老家,也需要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记得八十年代末,我在羊口盐校上学时,周末骑着自行车回家,遇上了五、六级大风,足足骑行了六、七个小时,回到家里,整个人累的精疲力尽,浑身就像散了架子一样。那个时候爹还没有自行车,同时送草回家,也不能乘坐什么交通工具。
据资料显示,一般来说,男人的正常走步,一步的距离大约是45至65厘米。现在走正步的要求,是一步75厘米。拉着上千斤的重量,步子不可能迈的很大,平均能达到50厘米就算不错了。从盐场回趟老家,中途要经过杨庄、南河、道口、大家洼、岔河和侯镇等六个公社和乡镇,才能到达位于五台以南的东毕三村。
那时的农村,还没有现在已经普及的柏油路和水泥路,乡间通行的道路全部是土路,只是有些宽窄不同罢了。拉着上千斤的柴草车,走小路不太方便,爹只能走大路。这样一来,回家的路程要接近120里地。
我粗略的计算过,按照每一步50厘米的步伐,120里的路程,爹需要走十二万多步。十二万步,对现代人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就是对于当时的年轻人,也是一个体质和毅力的重大考验,其中的艰辛便可想而知了。
八月的季节,骄阳似火,暑热难耐。虽然已经是傍晚时分,仍然热浪袭人,还有数不清的蚊虫叮咬。趁着天色微亮,爹着急的赶着路,他顾不上天热和叮咬,更无暇顾及沿途的风景,甚至舍不的停下车,擦一把不停流淌的汗水,更别说歇一歇脚,喘一口气了。开始,他还能健步如飞,拉着沉重的地排车轻松自如的赶路。慢慢的,慢慢的,他的精力和体力就一点一点的消耗殆尽了。
等到晚上十点多,爹拉着柴草车走了接近100里地赶到了侯镇,两条腿就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走不动了。此时,离家里还有20多里地。
侯镇是个连接南北交通的重镇,往来的客商和人员相对密集。虽然已经到了晚上十点多,还能遇到匆匆而行的路人。没有别的办法,爹向经过的路人求助,托他给家里捎个口信,让娘赶紧过来接应一下。
世上终归好人多。那个时代的农村,民风淳朴,诚实守信。又累又渴又饿的爹,当时只简单说明了自己的家庭住址,还没有来得及问一下这个好心人的名字,就匆匆分手了。
这个往南行进的好心人,一路疾行赶到东毕三村,敲门问了几户人家,终于找到了我们家里,当时的时间,已经接近半夜12点了。来人将口信告知娘后,娘忙不迭的连声道谢。听到爹的口信,平时身体柔弱的娘,此刻已经全然忘记了走夜路害怕的危险。为了给自己壮胆,娘索性带上一把镰刀,就急匆匆的上路了。
从我们家五台公社东毕三村到侯镇驻地,约摸20多里的路程,娘一个人足足走了三个多小时。远远的,依稀望见了停靠在路边又高又大的柴草车,看到了父亲焦急的来回踱步的身影。
看到半夜三更,娘孤身一人而来,爹连声的给娘道歉,也是没办法,俺直接走不动了,才托人给你捎了个信,你辛苦受累了。看到精疲力尽的父亲,娘既心疼又生气,嗔怪的说,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就不能少拉一点,早走一会?爹憨憨的傻笑着,没有做声。
爹后来跟我们说,在托人捎信趁机歇息的这段时间,自己曾经尝试着再攥住车把,抬起车子,却始终使不出力气来。平时感觉没什么困难的地排车,此刻就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的矗立着。他心里暗想,看来是自己已经使过了力,此时再也没有余力了。农村老百姓有一句俗话“远路无轻载”。意思是说,拿着再轻的东西走路,走的路远了,也就觉得沉重了。何况是长途奔波百里之遥,拉着满满的一车上千斤的柴草啊!
娘和爹一起用力,费力的抬起了车子,两人你拉我推,一步一步走出了长达数里地的侯镇南北大街。
刚出了侯镇,爹就看到路边的深沟里有萤火在闪闪发亮,它们既像一盏一盏的小灯笼,又像一个一个的火球,亮亮闪闪,忽明忽暗,连续不断的向南滚动着。他悄声的问娘,这是什么?莫不是“鬼火”,挺吓人的。娘小声的说,她小时候听姥爷说过。
姥爷当时是这样讲的。有人说,这些发光的灯笼是磷火,当年这个地方长毛和红枪会的人造反,闹得可凶呢,后来被朝廷镇压,杀了成百上千的人,他们死后就变成了孤魂野鬼,这是借着晚上赶路回家呢。另外一种说法,说这些灯笼是狐狸的眼睛,它们这是趁着夜色外出寻食呢。对这些说法,娘和爹都半信半疑的,总觉得没有科学依据,认为是老一辈的人吓唬孩子的。
但是,面对爹的乏力,娘一个弱女子也帮不上很大的忙,还有近20里的路程呢。娘对爹说,咱们权且就相信一回呗,也试一试老人家讲的对不对,说不准“它们”(指的是路边沟里不知名的火球)就能帮帮咱。
娘于是就让爹停下车,把他带着的几个大馒头拿出了几个,轻轻的走到沟边,将馒头细细的掰开,一点一点的撒向了路边的沟里,心中默默的念诵了几句。无外乎请求路过的各路神灵大发慈悲,帮忙把两人安全送到家之类的话。
撒完了馒头,念诵完了该说的话。娘对爹说,咱们走吧。说来也怪,此刻,娘和爹如有神助,上千斤的柴草车,如同轻飘飘的棉花,或者空空如也一般,他们没有费力就抬起了车,快步向着老家的方向走去。
路边深沟里流动的火球,亦或是那一盏一盏的小灯笼,仍旧无声无息的陪着拉车走路的娘和爹,一路踯躅前行。
当娘和爹轻轻松松的拉着车,赶到东毕村路口的时候,天还没有发亮。刚到了我们家的村口,路边就有两个人快步迎了上来,同时大声吆喝着,老乡,能不能借个火柴用一下?此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原本轻松拉车的娘和爹,此刻就像浑身虚脱了一样,再也没有一丁点力气,车子竟然也拉不动半步。
爹和娘停下车子。爹带着火柴,大方的掏出一盒给了那人,那人连声称谢。娘问了问,他们是南面稻田镇的农民,起早要到大家洼办事,路上走的累了,就在我们村子口休息一下,刚想抽颗烟,发现没有带火,碰巧看到爹和娘拉着车来了,才开口借火。
娘和爹已经没有了拉车的力气,到我们家里还有几千米的距离。娘对来人说,你们能不能帮俺们个忙,帮着推推车,把柴草送到俺家里。稻田的两个客人,看到爹二话没有说就给了他们一盒火柴,认为爹和娘都是善良的人,问清了我们家离这里不远,就非常爽快的答应了。他们留下一个人看着随身带的物件,另一个人帮着娘和爹把柴草送到了家里。
后来,娘对我说,这一晚上,她和爹有惊无险,安然无恙的回到家里。一路上先后遇到两次帮助,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神明相助啊。
第二天,娘和爹将柴草卸下车,怪不得爹累坏了,满满的一车草,瞬间就堆满了整个院子,有的地方都放不下了。看到了爹送回家的一大堆柴草,姥姥、姥爷和爷爷、奶奶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爹和娘如今都已经过了古稀之年,他们与普天下的父母老人一样,依靠党的好政策,在老家安享晚年生活。平日里,闲来无事,就和邻居聊个天,散散心;愿意活动一下身体,就种点菜,养上几盆花,喂上几只鸡鸭鹅,心情舒畅,幸福安然,过着无忧无虑、悠闲自得的生活。
家有父母,如有一宝。我衷心的祝福他们身体康健!也祝福所有的老年人顺应当下,放松身心,健康长寿,快乐永远!
我从不相信鬼神一说,但也没有反驳过娘。毕竟这件事是娘和爹亲身经历的,没有必要、也不需要追究真伪。我们就把它作为美好的回忆,亦或是永久的纪念,岂不是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