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
网站用户
娘是一个闲不住的农村妇女。
娘虽然是一个普通农村妇女，但是娘的生活经历却很不寻常。
在我的老家和周边村庄，草编是一种传承数百年的手工艺活。娘从8岁起就跟着我姥爷从事手工草编，这些年来，经过她的手编织出的草编制品可以称得上不计其数了。
娘年幼时跟着我姥爷学编锅盖，就是农村老百姓家中普遍使用的5印锅或8印锅上的锅盖子。
在几十年前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农村的家家户户大都用草编锅盖做饭，随着社会不断发展进步，后来才有了干净轻便的铝锅盖。但是多数人家还是钟爱草编锅盖，因为使用草编锅盖蒸馒头或者馏干粮，锅里没有哈水，而用铝锅盖做饭，馒头很容易被哈水浸湿变软而影响口感，所以草编锅盖至今在农村还有不小的市场。
娘编的锅盖子结实耐用，使用几年也不会变形，因此深受街坊邻里喜爱。
90年代初期，记得我刚谈恋爱的时候，还给准岳母家里送了一个草编大锅盖呢，喜得老人家合不拢嘴。一晃30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岳母还记得此事。
娘跟爹成亲以后，因为婆家日子过得比较拮据，娘始终没有把草编手艺丢下。她经常在空闲时节编织锅盖，除了拿到集市上换钱贴补家用外，其余的就送给了街里乡亲。
爹和大哥、妹妹，我和妻子都在菜央子盐场工作，因此娘的草编制品便成为了儿女送给同事朋友的特殊礼物。凡是使用过的人，无不挑大拇指称赞。原因无他，就是娘的草编手艺好，手上有劲道，编织的锅盖不仅密实，而且美观大方耐用。因此，盐场的朋友和工友们慕名而来讨要草编锅盖的很多。
当然，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朋友们讨要的锅盖大多变成了电饭锅或者铝锅上的锅盖。型号主要是径长28、30、32厘米不等。娘对这些上门讨要锅盖的邻里，或者我们的同事朋友从来都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有的邻里讨要的多了，自己都过意不去，主动给娘留下钱，但是娘却分文不收。
娘经常对我说：“邻里百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还用不着谁，真要是收下钱的话，这人情味啊就淡了。”
到了后来，街坊邻居看到娘坚决不肯收钱，就变着法地提着牛奶和其他物品上门致谢，娘实在推脱不过，就象征性的收一点，临走还不忘给人家捎上几包精制食盐，或者粗盐回家腌咸菜。
因为爹和我们兄妹几个都在盐场上班，打从我记事起，就经常看到街坊邻里登门喊着二婶子找到娘开口“借”盐。那时候的我还很不理解，看到人家借的次数多了，就好奇地问：“娘，怎么光看到邻居来借盐，没看到有人上门还盐啊？”娘笑着对我说：“傻孩子，都是农村街里乡亲的，说借是为了好听一点，要不然怎么张开口啊。你爹和你们在盐场工作，街坊认为咱们家里用盐容易些。再说了，远亲不如近邻，小来小往的，也值不了几个钱，还说什么还啊。”
娘的话让我明白了一个朴素实在的做人做事道理。邻里之间，不能斤斤计较，要与人为善，本着吃亏是福的心态与人交往，才能和睦相处。
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娘送给街坊四邻的草编制品，还有食盐，如果每一笔都能记清楚的话，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是农村邻里百姓之间的情谊和交往，很多情况下并不能单单用金钱来衡量。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喜欢看着娘编织。娘虽然年龄大了，但是娘的双手依然是灵动的，她完美演绎着“山东手造”的草编故事。
娘今年77岁，草编手艺在她手中传承了近70年。70年啊！称得上历经两万五千多个日日夜夜的“长征”了。
由于常年累月劳作，长时间熬夜，娘的眼花了，背明显变驼了，但是娘的精气神很好，仿佛还是我们小时候的娘一样。
细长的篾片，绿色的茅草和金黄的麦秆，就是娘加工草编的原料。一把顶端扁平的锥子和一把磨得飞快的刀具，就是娘从事草编的全部家当。过去编大锅盖，娘用的材料是较为纤细的芦苇（农村俗称为苫），篾片则是用成熟的高粱外皮做成，当地俗称“簚子”。近几十年编织小锅盖，已经不再用这种苫和簚子了。
小时候我就猜想，说不定娘能够听懂这些草编工具和原料的语言吧，要不然，它们在娘的手中为什么那么听话呢？也许我的猜测是对的。在过去没有电视机的时候，娘喜欢听着收音机干活，她一边轻声哼着小曲，一边飞快地编织着……
过去50年时间里，娘编织的器物多数是大锅盖，最近20多年，娘主要编织铝锅盖和茅囤子（一种顶端有盖，可存放物品的草编器具），再有就是当地人为儿女婚嫁准备的茅箱子。状如椭圆桶，顶端有盖，外面用红色篾片编织出双喜字样，用来盛放重要陪嫁或者迎娶物品，新人要用一对，寓意好事成双，龙凤呈祥。
虽然现在社会上各式各样的箱包种类繁多，但是这种茅箱子在农村娶媳妇嫁闺女仍然非常流行。
娘先用篾刀把长长的篾片小心翼翼地劈成薄片，然后一条条顺好备用；茅草和麦秆使用时要用水浸湿至柔软好用，为了保持水分，娘又用布片或者毛布盖住茅草；对使用的茅草和麦秆，娘挑选的很仔细。她认真细致地将附着的杂草和麦叶摘掉，这样加工出的草编制品更加爽利干净。
加工草编的第一道工序是“捻杆”。就是将茅草和麦秆聚在一起成为一小把，把绿色茅草镶在金黄的麦秆外面，既好看又耐用。再用篾片顺时针缠绕草把至一米多长。第二道工序是“盘顶”。将缠绕好的茅草杆从始端弯曲，并用竹签钉牢，然后一圈绕着一圈环形编织。在这个时候，要根据加工需要及时添加篾片、茅草和麦秆。等到加工好了底，就需要编织四周的立面了。
草编这活计，看似简单寻常，其实有着很高的技术含量。娘加工的草编，不但厚实耐用，而且美观大方，你用力挤压甚至说摔几下都不会变形。
时间来到二十世纪末，随着商品经济时代的到来，普通的草编制品摇身一变，成为了畅销中外的工艺品，吸引了许多家庭妇女加入到草编队伍大军中，娘的草编功夫也有了更大的用场。嫂子和妹妹，还有村里许多邻里，大都是跟着娘学出来的草编手艺，但是上门收购草编的商贩却偏偏对娘的草编制品高看一眼。即使同样大小的草编，也要比别人贵着一些钱。用那些商贩的话说，就是娘出手的草编让人看着干净利索，很抢手，不愁卖。
娘年轻时的草编活就在当地小有名气，干净麻利出活快。像8印锅的大锅盖，她白黑加班一天就能赶出来，别人则需要一天半或两天多时间。前几年，娘编织的这种30锅盖，最高记录是一天5个。娘有时候无奈地跟我说：“孩子，娘老了，手头慢，干活不中用，现在只能一天编一个了。”
时间一长，娘和那些草编商贩就建立了合作加友谊关系。过段时间，他们就会主动打电话询问存下多少货了？还有没有篾片？为了抢着拿到娘的草编制品，远离我家50多公里70多岁的老两口隔段时间就骑着电动三轮车主动上门给娘送茅草呢！看到娘的草编好出手，有人主动送来茅草，邻居们很是羡慕。她们笑着与娘调侃：“她二婶子，你这是使了什么招数？为什么他们都愿意收你做的货？还有人上门送茅草。”其实他们并不知情，娘的草编不仅仅因为质量好而脱手快，另一个原因则是娘做事大气，不与人斤斤计较，真心实意和这些商贩做朋友。娘多次跟我说：“人家对咱们真心相待，咱也不能让人家吃亏不是。将心比心，谁都不傻，只有真心相处才能常来常往。”有很多次娘不但把30、50元结算零头给抹去，还主动给人家放上粗盐和细盐呢。
近年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逐渐理解了过去不明白的很多事，理解了娘的不易，更加体会到娘的用心良苦，也越来越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娘做草编活。
娘用她那灵巧的双手不停地穿梭着，捻茅草、抽麦秆、扎锥子、续篾片、抽篾片，几个动作，来来回回，一气呵成，浑然一体，颇令人叹为观止。娘那娴熟的动作，仿佛上下翻飞的蝴蝶精灵，又如行云流水一般极富韵律，把古老手工艺蕴含的高超技艺展示得淋漓尽致。她用心血和情感注入茅草，将麦秆与篾片实现了最完美结合。是娘的巧手让它们重新焕发出生机活力，赋予其新的生命。过不了多久，一个个好看实用的草编制品就在娘的手中变戏法一般相继诞生了。
我曾经多次问过娘：“娘，您老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爹又有退休金，况且儿大女大的，衣食无忧，吃喝不愁，就别再做了吧，还受这个累干啥？”
娘总是笑着说：“孩子，咱们庄户人家闲不住啊。活动，活动，要想活着，就得动啊。再说了，草编也是娘一辈子的爱好和乐趣呀。你看，篾片的抽送动作，多么像穿针引线。穿过去，拉过来，犹如手拉小提琴，看到一个个草编很抢手，娘感觉到自己还年轻，还有点用处，就再也不觉得累了。娘这是乐在其中啊。”
“再说了，到了娘这把年纪，别的什么重活也干不了。如果邻里之间到处串门，三句话多，两句话少的，还容易闹矛盾，所以娘尽量少串门。草编这个手艺活，娘干了大半辈子，一时之间还真舍不了手。”
说起草编的话题，娘仿佛年轻了许多岁，瞬间敞开心扉，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起了童年趣事。她回想起小时候跟着我姥爷冬天在地窖里编大锅盖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姥爷与几个邻居们聚在一起编织，大家边干活边讲古，其乐融融。谈到姥爷带着她去赶集卖了锅盖，偷偷给她买肉火烧和烧饼吃的时候，我看到娘笑得那么陶醉和神往。
我知道，娘为了撑起这个家，为了她的儿女们操碎了心。跟爹成亲以后，她就独自在家侍奉着二老，后来我们兄妹四人相继出生，娘独自在家种着一大家人的农田，拉扯着四个孩子，娘忙里抽闲加工的草编，除了送人以外，都变成了我们的身上衣裳口中食。近70年的草编经历啊，要说不受累，那是假的，应该没有人会相信吧。
我抚摸着娘那黝黑干瘦又有些皴裂粗糙的双手，喉咙里像堵上了一团棉絮，再也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娘的双手拇指常年编织劳作变得粗壮有力，指头肚都被磨成了扁平状。因为经常用指甲掐茅草和麦秆，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甲变得厚重、坚硬而锋利。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骨节突出严重变形的让人心痛掉泪，从这双手上，就可以看出娘饱经风霜的岁月沧桑。有好几次我给娘剪指甲，但是用普通的指甲刀已经无能为力，需用大剪刀还要特别用力才能剪得动。
年近八旬的娘身板并不高大，看似还有些柔弱，但是在我眼里，她的性格却是最坚韧的，她坚强地挑起了全家人的重担。娘不知经受了多少常人难以忍受的苦累，拉扯四个孩子成人的艰辛苦涩，在农村顶门立户（爹的户口在盐场，娘是户主）的酸楚过往，都化作了对我们子女点点滴滴的爱，融入到那一针一线里，编织在一个又一个草编制品中……
年近八旬的娘看似生活苦累，但她的内心却是欣慰幸福的。欣慰的是她的四个儿女全部健康长大并成家立业，幸福的是娘和爹有幸赶上了国安家和的好世道，二老身体康健，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
到了明年，娘从事草编手艺就整整70年。虽然不忍心看着娘再继续吃苦受累，但是娘既然喜欢心里又放不下草编，我们做儿女的顺着父母的意愿就是最好的孝顺。
大美春光，情深意长。诚心诚意为娘祈福！为二老祈福！衷心祝愿娘健康常在，笑口常开，就让草编手艺陪着娘安享晚年幸福时光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