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河的早晨

一

我家院子后有条不知名的小河，其实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这条河，更不要说它的名字了。既然没有名字，我在心中一直暗自叫它为后河。

后河就在我家院子的东侧的护栏相隔，位于小区边缘。后河对岸就是邻村的农田和菜地，河面大约十来米宽，蜿蜒的从东北一片农田延伸连接到西边的澄湖。如果说这个小区属于城市产物的话，这条小小的后河就是名副其实的城乡结合部的边界了。

我们经常看到城市里房地产不靠谱的广告词。但凡地产位置有一条小沟渠，房地产商都敢吹嘘：“每天的水岸心情”或 “一江春水，一种人生”有些连土包水沟都没有，开发商居然用了：“建筑是山，生活是水，山水相约”广告词。不知当年我们小区的广告词是什么，房屋外观是欧式，我想用这句“依水而居，欧陆情怀”还是有点靠谱。后河虽说有点小，却是真实的河流。

在江南的大部分水系，包括我们家乡江西，大的叫江，小的叫溪。但是苏州这边水系大部分称为河（小河又叫浜），这里地势大多平坦，河流网路密布和所有湖泊相连。据当地朋友介绍，自古以来，这里就是依水设村，沿河建房。改革开放前，农村的生产生活物资全靠小船作为主要交通运输工具。老一辈教育家叶圣陶先生写的《多收了三五斗》就是这个镇解放前的故事。

苏州水系发达却很平缓，非汛期几乎看不见河水的流动，这犹如当地的人们品格，低调而淳朴，内敛又稳重。而在我们家乡江西的江溪，都源自高山，落差巨大，水流湍急，正像江西老表的秉性，耿直憨厚，勇往直前永不回头。我们江西人能够在苏州这片土地很快融入其中并活得悠闲自如，也许这正是一方水土培养出来的先天性的特性互补和完美结合。

要知道，能够在一个地方的融入，往往是从适应环境开始的。而我就像一根适应任何土壤，倒插都可以生根发芽的荆枝。

二

尽管苏州河流无数，和我天天相处的却是屋后这普通无名的小河。

几乎每天清早起来，我倚在楼上阳台栏杆上，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欣赏着东边天际喷薄欲出的红霞，期盼着红日冲出地平线。这个时候，大地还没有完全苏醒，鸟儿早已经在树上为新的一天到来欢呼雀跃，此刻的后河，倒映着绯红的天空，就像一条红色绸缎在眼前飘动，煞是美丽耀眼。漫天的红霞让人精神亢奋，整个世界瞬间充满了神奇的活力。

雨天的清晨，雨点敲打在阳台玻璃棚上噼啪作响，你想睡个懒觉都不行。尽管雨天昏暗阴沉，被雨水洗涤过的空气却是格外清新、沁人心肺。恰恰这个时候的雨中即景最让人兴奋的。透过挂满珠帘的窗玻璃，外面的世界竟被渲染得如此的变幻莫测，简直美轮美奂。后河的水面被雨水打破了平静，布满了涟漪，整个河流似乎在欢呼自己被激活。有两只水鸭正在雨中追戏，一前一后的两道抛物线快速地划破了河面，像离弦之箭，冲向远处。一阵风吹过，河对岸整排茂盛的芦苇随风使劲摇曳着身子，仿佛在为水鸭加油鼓劲。

偶尔遇到大雾天气，天地灰蒙蒙一片被雾笼罩，仿佛掉进了一个缥缈虚幻的世界，鸟儿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除了偶尔远处传来几声早起在赶路的汽车喇叭声，整个天地竟是那么的宁静安逸。这时，蜿蜒的后河，就像梦幻中漂浮在空中的一条不见首尾的神秘白龙，白龙在雾中朝我弓着身子，似乎在告诉我，时光宝贵，赶紧打点去上班吧。

就是这样，后河几乎每天清晨都在陪伴我迎接新的一天到来，无论炎夏寒冬，也无论风霜雪雨。我和后河时常互相凝视着，心照不宣，然后似乎达成默契，像知心老友，无需多余的言语。后河似乎在感谢我的关注和重视，我则从它娇小软弱却无限包容的身上悟出了许多人生的奥秘。

即使在平日里闲暇无事时，我会经常走近后河，在爽风习习中吐着烟圈，凭栏眺望着对岸广袤的田野树林，远离了城市的喧嚣，仿佛置身于千里之外的家乡古朴的乡村，思绪随之也穿越到了当年农村简单悠闲的慢生活，往往流连忘返，不可自拔。

在苏州的这个古镇，2018年通过了“国际慢城”总部的认证，成为了首个以江南水乡农耕文化为特点的国际慢城。同样是慢，这个慢和大家印象中的慢，却是两种天壤之别迥然不同的生活质量和历史意义。

我们曾经年轻过，那时凭着激情和热血只顾往前冲，走的太快太匆忙，因此付出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现在，是时候放慢脚步了，之所以放慢，不是去懊悔人生，不是得过且过，而是百忙中抽出一点时间来欣赏沿途的美丽风景。有些事情，现在再不去珍惜，就真的永远错过了。

三

搬来小区几年了，今天和后河的零距离亲密接触还是第一次。

要不是昨晚小区自来水总管爆裂停水没有水洗漱，我是不会一大早涉足到后河洗漱的。小区里每户临河处都建有临水台阶，此刻，我就伫立在临水的最后一级台阶上。

由于今年持续高温导致南方天旱，因此后河的水位很低但是很清澈，翠绿的水草都快要浮上水面了，没有一丝风，水面十分的宁静，就像平铺在河面上的一面大镜子。镜子里除了映出对岸的芦苇间半边的红霞，没有一朵白云，一群小鱼似乎在蓝天中追逐嬉戏。我迟疑着不忍心伸手去舀水洗漱，担心搅碎了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难得和谐画面。

没想到这个场景又勾起了自己深埋的记忆，那时候，早起的农村人都是伴随着鸡鸭鹅的叫声，纷纷来到村前或村后的沿江码头洗漱，家乡的朝阳印下了昔日我们快乐成长的身影，清澈的江水见证了我们的青春韶华。现如今，家乡潺潺依旧的溪水虽然无法带走我们的记忆，时代的浪潮却把我轮番冲刷后抛在了异乡的这个后河西岸。顽固的记忆和残酷的现实显然严重脱钩，岁月沧桑留给我们的只剩下茫然和无奈，不堪回首。旧情难以释怀，徒增感慨万千。

今天的场景，和当年在家乡早晨的场景竟是如此的相似。

我轻轻俯下身子，看见倒映在水中的那个人，已经两鬓白发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朝气风光，数十年的风霜雪雨，将一个英俊男子摧残成了一个遇事不惊、心无涟漪、五官臃肿的老叟。如果说岁月是把杀猪刀，那么这江河就是照“妖”镜了。时代变迁、社会变故、人生百态和是非曲直，等等，没有一样能够在大自然面前躲避得了最终的原形毕露。

过去的苦难经历并不是荣耀，不值得肆意宣扬鼓励，没有必要时不时拿来惩罚儿孙后代，不要被它搅浑了人生迷失了方向。我们只需要把它沉淀在心河的底下，心清澈了，我们的初衷才能清晰的显现出来。

只有生活的快乐，才是我们人生的初衷，才是我们生命的正能量，我们必须把它收集储存起来。我们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没有理由还哭着回去，我们必须去完成人生的真正意义，踏实无憾了，才能含笑离开。

河水之所以清澈，是因为它懂得沉淀。它能够保持和相邻湖泊河道一致的水位，是它的本性从不高调。即使在雨季，后河水依旧不会涨上岸来，只因它懂得够放下，排泄掉不属于自己的多余的负担。奇怪的是，这么浅显的道理，我们却要参悟一辈子。我们与其盲目追逐“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不如去领悟生活中“心静自然凉”要义。也许大多数人对这些法则道理都是似懂非懂，想必皆因无法真正驱散“贪婪”和“浮躁”的心魔，所以最终难以摆脱内心的困惑。我想，我也一样，需要从头开始继续修炼。

洗漱完毕，我缓缓的站直了身子，四顾眼前小小的后河，觉得它虽然无名也无奇，平凡又平静，它没有汹涌的波涛也没有壮阔的气势，却像一部展开扉页的书卷，其丰富内涵，需要我们用心品味方可领略参悟渐入佳境。

这时，太阳已经从布满红霞的河对岸的芦苇丛间冉冉升起。天上和水面同时出现一个太阳，两个太阳的光芒显得加倍的耀眼。盛夏的朝阳如此炙热，预示着又一个高温日子已经开始。而此时此刻，小小后河瞬间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沐浴了阳光的河面闪烁着粼粼波光，仿佛在微笑着眨眼鼓励我：如果已经准备好了，就张开双臂抖擞精神去迎接这火热的一天吧。

2022-8-24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