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冤家

俗话说的好“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似乎有点宿命论，其实不然，中国俗语谚语原本就是我们先人生活经验的积累和总结，也是广大老百姓智慧结晶，是经过检验的自然规律及生活法则，由不得你不信。

结了婚的男人都有个生死冤家，那就是你的妻子。我逝去多年的妻子就是我的这辈子的生死冤家，我们磕磕碰碰了整整三十年，即使她在病危的最后日子还在和邻床病友诉说我不给她吃中草药，她始终不承认被自己过于迷信中草药耽误了病情，去世前还在坚持和我做“最后的斗争”。

我和我那冤家是中学同学，所以也难怪，我们有一样的知识学历，我们结婚后又受过一样的磨难，所以我们性格同样的倔强。她从来不屈服于我，我也自然拿她没辙。

说实话，我和妻子这对冤家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式婚姻产物，平时看似风平浪静恩爱无比，实则暗潮涌动危机四伏。我们这代人经历了整整半辈子的贫穷，贫穷限制了我们的想象没有更长远的理想，贫穷也使得我们更加爱惜自己的面子，事事怕被邻里瞧不起。俗话说的家丑不外扬恐怕是源于此。

妻子一辈子为了孩子含辛茹苦焦头烂额，为了大家庭的一地鸡毛烦恼透顶，也为了我总站在大家庭一边，没有当面直接支持她而竭斯底里。我则一辈子为了大家庭和睦委曲求全，为了五斗米浪迹江湖几乎折腰，为了所谓的事业焦头烂额一边疗伤一边风雨兼程赶路。

我们这一对真冤家，自结婚合成冤家以来，漫长三十年的家长里短、纠葛纷争几乎没有消停过，也许是年轻气盛，吵起来都互不相让甚至不计后果。我们势均力敌谁也没有说服过谁。只是，我们所有的争吵，却没有一样是为了自己，都是为了孩子，为了这个家。

有一段时间，我还真把这冤家当成自己事业道路上的障碍。家庭矛盾层出不穷，处理起来又顾此失彼，结果父母怪我怕老婆，妻子怨我心里没有她。我简直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经常一肚子冤屈无处倾诉。虽然我大部分时间在异乡，白天工作忙碌，但是说不定哪时会突然接到妻子一通牢骚电话，就要影响我大半天的情绪。我习惯晚上才打电话回家，有时一打就是一个多小时，和她讲一大堆家和万事兴的大道理，也诉说我在外面打工的艰辛，云云。

时隔多年，现在想起来还深感愧疚，我已经明白，妻子不是用来讲理的，妻子有委屈只能向丈夫倾诉，如果当初我能够用温馨细语去抚慰她鼓励她包容她，很多家庭所谓的矛盾便可以春风化雨一样消失于无形，自己也没有那么多烦恼。和妻子抬杠其实是最愚蠢的，只可惜我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回想起来，我们这对冤家真的不容易。我们家底本来就薄，1985年父母借钱给我们完婚后不久，就由于陷入积重难返的婆媳关系怪圈分家了。我们分得一间半祖传老屋和七八个坛坛罐罐，还有三亩多责任田。

随着子女的相继出生，四人住一间小房间显然不够，于是我们到处借钱赊材料盖了两间小楼房。栖身之处解决了，却又债台高筑，为了还债，1993年我三十岁那年我只身去了广东东莞打工，把家和孩子全部交给了妻子。

打工生涯的辛酸苦辣不提也罢。只是在广东一呆就是八年整，尽管每年春节和暑假等假期都要回来几趟，但是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家里的担子完全是妻子一肩挑了，农田、菜园、鸡鸭、料理孩子生活等等。妻子做事泼辣也有主见，但她毕竟是个弱小女子。

有一年暑假我休假回家，一进家门看见妻子瘦骨如柴的样子我心酸不已，特别是妻子剪掉原先的长发后，因为短发无法隐藏她原本细长的脖子，整个脑袋看起来就像随时会被风刮走。这就是我的倔强的冤家，那次，我偷偷地抹了眼泪。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工作努力赚钱，必须让娘仨过上好日子。

2001年，我放弃了呆了八年，因为当时的广东排外思想严重，外加珠三角紫外线灼人，选择了文化底蕴深厚四季分明的苏州。几年后，孩子也相继大学毕业在苏州找了工作，妻子把责任田转包给了邻居，来到了我身边。我们一家四口终于享受了几年还算舒适安逸的日子。

有一次我们饭后散步，我们并排悠闲的走在树影婆娑的街道上，妻子突然说：“我们年轻时一直吵，到老来反倒觉得没有什么好吵的了。”看得出，妻子对之前的冤家生活还是耿耿于怀的，妻子很憧憬目前的生活，她希望能够长久如此。作为夫妻，能够朝夕和睦相伴的要求并不高，我们却经历了十余年的分居生活，迟迟才实现夫妻团圆一家团聚的正常日子。为了孩子和家庭，我们夫妻实在是付出了太多，面对明亮的街灯下白发明显面容苍老充满遐想的妻子，作为男人，我心里感慨万千，也对妻子深感内疚。

谁知道好景不长，妻子因为胆结石手术住院，手术前检查出她患有免疫性肝炎停止了手术。

据医生介绍，免疫性肝炎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美国发现的，此病不会传染，中初期也不影响正常生活自理，主治医师告诉我，他有个病人已经医治十年了依然可以做衣服轻松的工作，只要坚持用药，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主治医师根据经验建议采用西药治疗，因为中医还没有抑制这病的特效药。我坚持按照主治医师的治疗方案，妻子则坚持中草药医治，为此我们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激烈争吵。

考虑到妻子的医保在江西老家，又是慢性病需要长期治疗，我最后还是妥协了。我请主治医师开好几个月的西药给她带回老家服用，让她回老家看中医试试。之后，每次打电话询问她病情时，她都安慰我说：“你放心工作吧，吃了中草药有好转，我保证可以活到九十九岁。”

事情一晃就过去了一年多，2014年底回老家过春节，发现妻子脸容蜡黄浮肿，满屋子都是浓烈的中草药味。我顿时有了不祥的预感，仔细追问后才知道去年医师开给她带回来服用的西药全部原封未动，此刻药物已经过有效期了。

我几乎要崩溃了，我了解到她起初是被包治百病的民间游医忽悠了，而地方医院中医只顾业绩，对于医生自己根本没有把握治疗的疾病，却违心的缄口不肯告诉病人，任其长期为自己创效。病人也沦为他们用不同药方试验的小白鼠。世道如此，我只能怨怪妻子太单纯太容易受骗，同时也怨自己当初没有坚持把她留在身边监督治疗。

可是病情已经被严重耽误并开始恶化，此刻唯有强迫她去苏州大医院了。

这个春节全家都过的十分压抑，春节后，我提前带妻子回了苏州，再去医院时，入院的当天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因为肝硬化已经开始腹水，一应内脏都在衰竭。此时此刻，妻子才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我请求医师换肝，医师回答让我彻底失望了，因为在短时间根本配不到肝源，她的身体坚持不到那个时候。

就这样，我们一对冤家步履艰难快要走出苦难沙漠刚刚瞅见前方一丝曙光一片绿地，我们结婚三十年，中间却有十五年的分离。就在革命差一点点要成功之时，宿命嘎然终结解散了我们这对久经磨合、已经融为一体的老冤家。

在整理妻子遗物时，我发现了我结婚时买给她的那块海鸥牌女式手表，记得当时是六十二元买的，虽然手表早已经坏了不能用了，妻子却一直保留在身边整整三十年。另外还有一大包信件，都是我们分离十几年的家常来往信件，这包信件，我至今锁在柜子里没有勇气打开观看，这哪里是信件，那分明是一部我们夫妻分离十五年艰难历程的辛酸史。

自从失去了妻子这个冤家，我诸多事情反而变得无所适从。没有了深夜催归的电话，没有了床头的一杯热茶，也没有了失意时枕边细语的慰藉，遇到家庭分歧时已经没有了缓冲地带，我经常情绪失控暴躁易怒。我真实体会到没有了另外一半，剩下的自己只是外强中干、残缺而虚脱的躯体。

有时候，我想起作家张贤亮《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小说的结尾那句话：“你别忘了，是我把你变成真正的男人的……”或许小说特殊时期的主人翁的话有些不好理解，但是如果换成说：是女人牺牲了自己成就了男人的事业，绝大多数人肯定会认可的。

今天，我和妻子这场冤孽结束已经整整七年了，我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走出了悲伤的困境，重新建立了生活的信心。人固然不能活在记忆中，正所谓凤凰涅盘,浴火重生。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但是沧桑的经历使已有的成熟睿智正值当年，宿命既然选择了我继续活着，就应当不辱上苍使命继续向前，让剩余的生命活的有意义。

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作为男人无论你事业成功与否你都要记住，我们冤家任劳任怨的身影、委屈的眼泪、甚至竭斯底里的无理取闹你都必须统统留心在意，这些都将成为你前进路上的一盏警灯，要知道，真冤家才会时时刻刻让你警示，也只有真冤家才会惦记着你的一切。

有时候，看到身边有些男人事业稍有成绩想法就复杂起来，我真想对他们说：请收起你的起大男人主义，去尊重和珍惜你跟前的冤家吧，无论你怎么成功，你的冤家都功不可没必不可少。大道理谁都会讲，那我就来举个例子：有个漫画，两个面对面站着的人中间摆了一个数字，一个看到的是6，对面看到的是9，他们都没有错，也就是说他们都对，可为何鸡犬不宁的日子偏偏从此开始了呢？夫妻间甚至人世间所有的初始分歧，都被这个漫画诠释的淋漓尽致了。

今年清明节那天傍晚，孩子们带了事先买好的纸钱和他们还亲手折元宝来到湖边一块开阔地，开始认真的对着朝南家乡的方方焚烧纸钱和冥币。因为疫情，他们回不了老家上坟，相信他们妈妈一定会原谅他们的。整个过程大家都没有说话，看着孩子们叩拜时虔诚的样子，我不由想起了冤家宜解不宜结这句话，可是又有几人能知道，冤家也是一种缘分，既然结成了冤家，要拆开他们，无论是人为还是天意，双方都必定付出沉重代价的。

（2022-4-9于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