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这次回老家办事情时间超过了预期,早上洗漱时从镜子里发现头发有点长,炎热盛夏,头发太长确实感觉不舒服,今天下午较闲,决定去理个发。
头发关乎形象,头发蓬松邋里邋遢走在路上确实信心尽失,虽然年岁已老,不图有谁看上自己,起码头发修剪整齐给人一种干净利落的印象。男人们每次修剪完头发都要对着镜子认真地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几秒钟,虽然依旧是满脸皱褟布满沧桑的自己,但修剪一新的发型依然让自己有顿获新生的感觉。
记得小时候理发都是隔壁村一个姓周的退伍军人上门理发的,他一直留着军人时的平头。他似乎为我们记好了时间,每隔一个月都准时上门理发一次。每当趴着的小黄狗突然间起身扑向门外,然后若无其地轻摇着尾巴走开,这个时候我就知道是周师傅上门理发来了。
果然,矮个子平头笑吟吟地出现在门口:“老族长,还是从您家开始吧。”
“我估计这几天你要来了。”
爷爷一边招呼一边晃着消瘦的身子进厨房,随即传出来水缸里舀水声和划火柴点燃灶火的声音。
爷爷是村里的族长,村里族长是按姓氏辈分来的,爷爷辈分最高,可是因为爷爷几代单传,人单力薄家里又穷,家里经常会遭到无端的欺负。村里遇到公共事务,大家都会把爷爷推上去,事完了又被晾一边,也许爷爷最清楚自己说话的分量轻重,所以平时很谨慎说话声音都不大,家里经常充斥的倒是奶奶唠叨的声音。
谁家丢了只鸡鸭什么的,总是在我家周围大声叫骂。奶奶忍受不住邻居的指桑骂槐,要出去对质,却被爷爷叫住了:“你这一接话不就坐实偷了吗?”奶奶气恼地说:“你最窝囊,人家欺上门都忍得住。”
爷爷读过几年私塾,记得爷爷的毛笔小楷字写的特别好看。爷爷爱讲道理,因为当对方有多双拳头的时候,他只能选择讲道理。我念三年级时学校批孔夫子,我不知道孔夫子是谁,回来问爷爷,爷爷叹气说:没有孔夫子你们读什么书,我是从爷爷口中第一次知道孔夫子是我们文化的祖师爷。爷爷有思想但品性内敛,大队放电影爷爷从不去看,问他为什么?答曰:都是我方胜利,太假没趣。奶奶没有读过书,性格泼辣做农活也麻利,是个刀子嘴豆腐心,但是吃不得半点亏,有时强势的邻居也忌惮奶奶三分。
趁爷爷烧水的空挡,我把木长凳搬到靠大门光线好的位置,每次都是我先剪,周师傅也不说话,熟练地打开小木箱,首先取出那块油光发亮的条状磨刀布挂在大门的铁门环扣上,一手拉住底边,一手反复挥舞着刮刀啪啪地在磨刀布上磨蹭,完毕,又拿起起那块估计从来都没有洗过的围布在空中用力抖开,围在了我身上,围布盖住了我悬空着的双脚,顿时,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肥皂烟草甚至头发屑的怪味扑鼻而来。
二
说起理发,男人们都有深切体验。其实如果人活三万天,按一个月一次计算,一辈子理发仅仅理发一千次左右。想想很有趣,因为这一千次理发涵盖了你的一生,从毛茸茸的胎发到粗硬的黑发,再从少数的银发到满头银丝,承载了男人们整个坎坷人生,见证了无数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细思却极恐。
我自从出去打工后,根本没有在老家理过发,回到老家根本不会去注意哪里有理发室,为了避免在下午的烈日下步行很远,我是开着车去的,附近一圈下来发现光小区周围就有七八家理发店。黑格尔说过存在就是合理,既然有那么多理发店存活,说明附近确实有那么大的理发需求。
有史以来,理发都是刚性需求,除非人类到时候进化的没有头发,否则理发行业永远不会失业。
记得当年爷爷理发时和周师傅闲聊中,常夸他有门一辈子不会失业的好手艺,周师傅总是谦虚地说:“没有办法,凭手艺赚点油盐钱贴补家用。”他说家里孩子多,年年超支。说到这里时,爷爷就沉默了,吧嗒地吸着长长的旱烟杆,古铜色烟斗里火光忽明忽暗,爷爷花白的山羊胡子微微抖动,似乎在感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其时爷爷奶奶已经脱产在家,父亲在县里电机厂上班,家里只有妈妈一个劳动力,天天连轴转一年下来赚三千多工分,年终分配结算下来才九十多元,父亲工资微薄,省吃俭用,堪够年底还清超支。
在农村脱产后除了生产队保留一份口粮指标什么都没有,而口粮也需要九元五角买一担谷子。所以在农村养儿是防老必须的保障。爷爷奶奶虽然脱产,爷爷奶奶并没有闲着,与其说他们响应国家自力更生的号召,倒不如说他们是体贴儿子儿媳养家的艰难,家里分的的几分菜园、自留地被爷爷奶奶打理的生机勃勃,足够老两口的基本生活。
据说爷爷年轻时到过赣州做生意,我们当地有一种特产叫做“神仙肉”, 那时没有冰箱夏天猪肉无法保存,于是发明了神仙肉,具体做法是:肥肉切成片用盐和酱油腌制后裹上米粉晒成半干,储存的时间更长,吃的时候用油炸脆,美味可口堪称一绝。时至今日,县城餐馆都有这道地方特色的美味佳肴。据说爷爷带了同伴各自挑了几十斤晒好的神仙肉,步行三百多里去赣州府卖,只可惜赚到的钱只够来回盘缠,爷爷回到家里叫苦连天在床上躺了三天。奶奶说,从此爷爷再也不提做生意的事情了。有时候爷爷惹毛了奶奶,奶奶就会当着爷爷的面给我们孙子们讲他“见过大世面”的故事,爷爷也不生气,躺在竹躺椅上自顾悠闲地抽他的旱烟杆。
应该说,爷爷是个福星,烟酒惯常,平时满面红光,很有一副道骨仙风的样子,走出去气宇非凡,如果不是那身粗布衣衫,倒真像个土豪劣绅。周师傅每次给爷爷理发都要夸他福泽不浅,于是他们开始互夸,并在互夸中完成理发,只是在掏耳朵时才有暂时的沉默。奶奶里里外外劳作了一辈子,背都拱成虾米了都不知道歇息。而爷爷只关心菜园里那两田烟草。
烟草简直就是爷爷的生命,烟草完全长成后,爷爷细心地将叶子一片片摘下来用两片细竹网夹在中间,然后每两片搭成人字形一组在晒坪上晒干。晒干后把每片烟叶的骨骼抽掉,叠在一起,再卷成碗口大小用干净的草纸包好,搬来家里的磨盘石压实数日。再后用磨得锋快的菜刀将烟坨切成极细的烟丝,装入烟罐便大功告成。爷爷自我欣赏良久后,轻轻捶了捶酸痛的腰歇息片刻,取了烟杆将案板上余下的烟末装进铜烟斗点燃了,在竹躺椅躺下,此刻的一切烦恼似乎都与他无关,自顾美美地享受自己的劳动成果。
我只是出去找个理发店,思绪却穿越到半个世纪前想起了仙去多年的爷爷奶奶,实在是匪夷所思。那个时候,喝酒又抽烟认为是男人的标配,女人没有社会地位,在农村男人只做犁耙等重体力农务,甚至不做家务,女人则里里外外什么事情都包揽了,时代注定了奶奶背驼如弓。
现今孙辈只有我烟酒都来,算是得到了爷爷的真传。可悲的是,我同时也继承了奶奶的辛苦劳碌命。曾经有媒体随机访问路人是否幸福,路人都一脸懵逼。说心里话,我活了一辈子仍然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幸福。
三
开着车子在附近转了两圈,我终于在路边的一家小理发店门口停了车。理发店名叫“爱.屋”,咋一看以为是个房屋中介,好在门边那发屋特有的旋转彩灯证明我没有走错地方。
“老板你好!”
一个坐在椅子上看手机的年轻帅小伙子站起来招呼道。
店不大只有两个工位,一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位年轻漂亮妹子,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继续看她的手机。店里装修的豪华又现代,看地上没有头发屑,估计生意不是很好。
我常年在苏州,理发都是在固定的熟悉的理发店,苏州普通理发一般在二十至三十元左右。因为经常看到理发店欺生的新闻,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是先问清楚理发价格:“剪头多少钱?”
“六十八。”
“……”
“我们剪的很精致的。”
再精致总不至于一根根剪吧,难道有其他服务?如果有,我可以取消不必要的服务。于是问:“我只是理发,干洗头服务不需要。”
“没有干洗头。”
汗颜,原来是我想多了。
想起昨天一个公众号看到一份本省城市排名,省会是二线城市,我们市是四线城市,而我们县充其量也顶多算五线城市。我每年都要回老家几次,发现就在家乡县城,经济一般很多消费却畸形。先不说理发是一线苏州的一倍多,普通餐饮消费也要比苏州贵近半。在家乡,朋友交往抽的香烟都是百元一包的高档香烟,我回来才特意买的中华都不好意思掏出来。
今天,这个五线县城高昂的理发费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决定多走几家理发店了解一下理发的行情。于是,我在帅店主鄙夷的目光中离开了第一家理发店。让我惊讶的是,第二家理发店剪发单价是六十元,第三家开价八十八元。相同的是,三家店都没有生意,理发师统一在无聊地看手机。我没有勇气也没有必要去第四家理发店了,我不想再忍受离开时背后那鄙视的目光。显然,我今天的理发计划自然泡汤了。
不可否认,从我懂事后经历的半个世纪以来,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社会进步不可同日而语,由于区域差别,各地发展无法达到均衡,所以按GDP划分出城市级别。且不说各地GDP是否有水分,可是收入和消费按理应该成正比才对呀,为什么身处五线的家乡县城消费为什么反而比一线城市高呢,这个问题让我困惑了很久。
不久前,我曾经和其他省的朋友谈过并不发达的家乡收入和消费的反常现象,没想到朋友们的感触和我是一样的。仔细想想这些没有顾客的理发店,也许县城这些我认为超高收费的理发店一年下来除了房租水电费剩下的只够养活自己。我认为最好的解释就是,消费资源极其不平衡,僧多粥少或者说客少同行多,只能提高价格维持生计,带来的却是一种非良性循环。
深入研究我还发现,五线小城市都是熟人圈层,重人际关系,生意决策往往受熟人影响,面子和人情消费居多。譬如县城的高档烟酒消费,那些掌握了资源的人群抽什么香烟喝什么名酒成了风向标,依赖这个资源的人们为了攀龙附凤必须迎合消费,据说每年春节前全县高档烟酒都会脱销。因此,五线县城餐饮消费高于一、二线城市也就不难理解了。其实人们都知道这些潜规则不利于当地市场正常竞争,也不利于地方经济建设的健康发展,只可惜大家早就熟视无睹司空见惯已经不以为忤了。
再回想起爷爷奶奶的时代,那时候理个发才六分钱或一枚鸡蛋可以养家,显得充实知足。而现在,开价近百元剪一个头发吓走客人恐难养活自己。当一个城市的普通百姓想剪个头发都在犹豫并当成负担,相信某些环节一定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可以玩文字游戏,用待业代替失业,用内卷掩饰萧条,但是老百姓的柴米油盐吃住行却是用任何华丽辞藻都无法糊弄的。
我当然知道,用已经挂在墙上的爷爷奶奶时代的公式来套用错综复杂的现代程序一定不适时宜,但我还是非常怀念爷爷奶奶那个时代的质朴民生。
(胡俊明,2023-6-3于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