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下午4点钟的阳光,照耀在雕花缀金的木床上,照见尘埃在光影里起起浮浮,水母般忽明忽暗,也照见一个女婴呱呱坠地。如同一粒种子,被飞鸟衔来,又随意丢弃。这就是我,落生在水乡园林一个叫庙场的小村子里。在夏秋衔接的阳光里,在灰尘与血水还有奶水混合的气息里,发芽。
我一直认为,棉乡的每一个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时,一定看到的是棉花,至少也闻到过棉花香。棉花就在屋外,从杉树门窗的缝隙里,渗透进来青涩的呼吸,提前让一个婴儿感受到自然的味道,泥土的味道,雨水的味道,星辰的味道,夏天和秋天的味道,白天和夜晚的味道——万物之初生命的味道。
我仿佛看见了棉花,也仿佛看见了我的祖先,虽然我的到来,或许并不是他们所祈盼的。我懵懂的感知,我44岁的祖母对于我的到来,不曾感到欣喜,但她依然微笑如花,尽管她特别希望我是一个男孩一一因为金氏家族以女性居多。
祖母是方圆百里少有的精通诗文的女子,也是曾祖父母唯一的掌上明珠。祖母在少女时踌躇满志,她对曾祖父说:我虽女子,期以此为志!然而岁月如剑,时光蹉跎,我丰韵楚楚,秀骨姗姗的祖母,生不逢时,她的诗情才情,随着她的如花月貌而随波逐流,在打倒“地富反坏右”的滚滚洪流之中,滔滔而逝。
我的祖先,是那挂在墙上黑白镜框里的画像,我俊朗的曾祖父——富甲一方的开明乡绅,和他旁边温婉的曾祖母;还有在画像下的佛龛前日夜诵经的祖母,她们简单而神秘,天作之合的构成。每一个人的生命,都起源于祖先们的爱恨情仇,而我们对他们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就像一株棉花,她一定是有来历的,但她并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
我生来就如同棉花,离祖先一步之遥,离大地一步之遥。棉花如我,我如棉花,同为平凡的生命体,同为站在原野安静的一隅,拥有各自的一方天空,棉花却以她不竭的热情,默默地向我绽放着她那饱满的青春,放射着她的热情和光芒,亲切地喂养着我干涸的心灵,慰藉着我的幽幽清梦。
我的落生,注定是要“温顺”的,如第一眼见到的棉花一般。血缘决定性格,性格决定命运!温顺即和顺,从而赢得不省人事的“亲事”,家庭背景从此乾坤倒转,从“地主”分子的孙女,急转而成“贫上中农”。
我和姐不再是地主分子的“小妖精”,母亲不再被利舌妇们羞辱,祖母和父亲不再戴着高帽去游斗。多么可怜,我一生的幸福,包含了多少苦涩和辛酸?包含了多少委曲求全?包含多少感恩之心?幸福从此血浓于水,画地为牢,禁锢其中,坚不可摧!
不曾有过青梅竹马的情缘,不曾谈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也不曾因为爱而死去活来,轻轻松松地走进婚姻,然后结婚生子。
一切似乎非常的圆满,无比的圆满,如我所料,如上天所料。如同一株棉花一般,该开花的时候开花,该结果的时候就结果,顺其自然。
棉花是逆来顺受的,我也是逆来顺受的,棉花如我,我如棉花。棉花是我的初见,棉花是我的青梅竹马,注定了我们一生的不解之缘。
、于是,我总是想,我和棉花或许还有莲花,其实是一样的。怎样渐渐长大,怎样历经风霜雪雨,怎样的忍辱负重,怎样去委曲求全,怎样的孤独无助,怎样的默默无闻,怎样去孤芳自赏……
世界有我无我是一样的,如此想来,顿时如释重负。世上有“无忧无虑”、“随遇而安”、“闲云野鹤”,也就有我像一株棉一株莲一样,过着没心没肺的日子。
或许,我还可以像人一样的活着,陶渊明爱极了菊花,周敦颐爱极了莲花,我何尝不可以爱极了棉花?
从此,这世上就多了一个孤清的女子,和她的那些一株株寂寞无声的棉花,开始了精神上的相依为命。棉花杆、棉花叶,上面开着浅粉的花,她们的身躯特别的干净,花香很淡。在她的身边,我如痴如醉地沉迷,有想说的话,就在心里说给她听,有想唱的歌,就尽情地唱给她听。风吹过来,棉叶婆娑,发出沙沙的响声,阳光在树叶上轻快地移动,轻捷得如蝴蝶的吻。
仿佛,世界离我十万八千里。我问棉花,我想和你一样,和所有的植物一样,不离开土地,不张扬,不索取,不争夺,一生都保持植物般的清新优雅,可以吗?但此刻,棉花是沉默的,青翠欲滴的枝叶在我眼里厚重起来,风也变得格外安静,在晚霞中隐隐呈现出归隐的意廓。
终于,秋天来了,浅粉的花变成殷红再变成桃。谁能想到,如婴孩的拳头大,绿莹莹的棉花桃里面,是如何孕育出白绒绒的棉花的?
或许,只有我能想象。而我是不用去想象的,如我祖母一般,亲历目睹了一个生命从孕育到诞生的过程。柔软的棉花绒在坚挺的桃里面使足浑身气力,手足踢腾,棉花桃慢慢膨胀,由紧到松。棉花桃的外壳,由青变黄再变成黑,在秋日的阳光下,“嘭”的一声炸开了花,我看见了棉花的第二次芬芳,也看见了棉花的再次绽放,不禁热泪盈眶,朦胧中看见棉花的枝杆和叶子也在幸福地微微颤抖。
这个夏天的太阳如火如荼,也追赶着时髦,太阳说,要么就不爱,要爱就要烘烘烈烈地去爱,要爱就要爱的死去活来。太阳敞开着他那热情似火的胸膛,尽情地拥吻着棉花,棉花怏怏的,脆弱的躯杆和枝叶无法承受阳光热烈的追逐和抚爱,羞涩地低下头去。
秋天一到,秋雨连绵而下,棉花缓了一口气,棉叶随即舒展开来。一场秋雨一场凉,一场秋雨接着一场秋雨的下,过于频繁的雨水,使得棉花的肌肤像经血不调的女人,炫目的面庞上被浸染的黄褐斑,棉花叶也几近枯黄。
棉花怎么这样逆来顺受呢?怎么就这样像我呢?
人生有遇见就会有别离,我们遇见的一些人和事,尽管无限地热爱,但不得不离开。人尚且如此,棉花也逃不开注定的宿命。
我亲手把一朵一朵的棉花和她的枝干剥离,在完成这个过程的时候,我的心情是多么的复杂。有时,我会忽然产生出一种幻觉,觉得我就是一个接生娘,干脆果断,兴奋到极点,满足了某一种虚荣的成就感,甚至还夹带一丝不安的兴奋和羞愧,五味杂陈。
棉花桃随着我的手嘣嘣地从枝头揪下来,然后如婴孩般躺在簸箕大的框篮里。框篮边围坐着我七十多岁的公婆,她们边剥着棉花,边打着瞌睡,梦涎水顺着公婆的嘴角流下来,扯成了一条银白的具有弹性的线条。线条最终不自觉的断下来,软塌塌的滴落在棉花上。
据说棉花的前身是一个多情缠绵的女子,以至于凡是今生和她遇见的人,无论你的头脑有多么的睿智和清醒,她会让你神魂颠倒,她会扰乱你的情感和秩序,会让你如诗人或者热恋者以及失恋者一般,处于一种半梦半醒,非真的幻想之中。
公公的一阵咳嗽,他自己不自觉地醒了,也吵醒了迷糊中的婆婆,婆婆用衣袖擦着嘴边的梦涎:“哎呀,这绵死人的花哟!”话匣子也随之打开了。
婆婆一生最得意的事情,是遇见了我,我可以如棉花般默然无声地倾听她没完没了的讲述。婆婆的唠叨,随着年龄的增长从严厉变得软和起来,而我也在唠叨声中,跌跌撞撞地一路走来,瘦弱的身躯总是不堪重负,步履仍然还是亦步亦趋。
我的婆婆,当年挑着百来十斤的担子在田埂上健步如飞,如今已是步履迟缓,腰弓背驼,白发苍苍。而我也终将会不得不老去。无论我和婆婆怎样的像棉花一样的历经风霜雪雨,终究都是岁月剑刃下的残兵败将。看着一朵朵从黑棉壳中绽放出的棉花,我仿佛觉得,棉花是婆婆,婆婆是棉花,我是棉花,棉花是我,我是婆婆,婆婆是我。婆婆和棉花在我的瞳孔里变得潮湿和模糊,伤感如约而来。
门外的秋雨声淅淅沥沥,婆婆被这种声音所鼓舞,仿佛演说家听到了掌声,身旁有“温顺”的听众,瘪嘴豁齿里啐沫星子飞溅:“立秋无语是空秋,万物历来一半收”,“立秋有雨样样收,立秋无雨人人忧”。“秋不凉,籽不黄”,“立秋十天遍地黄”,“莲儿呀,一天要办九天粮,抓紧点,今年收成会不错咧”……
往往在这个时候,祖母微笑如花的表情,会在我脸上渲染得淋漓尽致。祖母常常说:授人以渔,勿以善小而不为。我的足够灿烂的笑容,婆婆心下是喜欢的,在弟媳那里绝对享受不到的笑容,或许对于婆婆来说是弥足珍贵的。我对自己的言表感到很惊讶,自古以来婆媳是天敌,和天敌相处得如此亲密融洽,究竟是棉花同化了我?还是我同化了棉花?
人的一生有这样或那样的遇见和别离,所有的遇见和别离,都会让生命的味道变得不一样。我有幸遇见了用如花般的微笑接纳我的祖母,然而,江河终究要归向海洋,亲爱的祖母永远地离我而去了。而棉花,一年四季,总是与我相濡以沫,与我不离不弃。
在秋天即将过去的时候,棉花对我说:冬天就要来临,有许许多多的人比你更惧怕寒冷,更需要我的温暖。棉花走的时候,总是不会忘记把她的柔情暖意,留在我的身上,还有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