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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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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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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怜才女芳魂殒


 
  可怕的不是死亡,而在通往死亡的无尽的途中。

---林贤治

 

美目轻阖,气若游丝,叫一声娘亲,娘亲何在?今去也!世上无可牵挂,此生蹉跎,跌落虚空。来世,做花做鸟,再也不做女儿身!

冯小青呵,贺双卿。滴滴悲苦,透寒我骨。这两位才女都才华横溢,却所嫁非人。她们都放弃尝试逃离自己的命运,在婚姻里苦撑两年,芳魂殒灭时,一个18岁,一个20岁。 
     读她们的故事,几番落泪。怜惜里长出荒草,阅读成为一种压迫。尤其,我能够悠闲于这个仲夏,白天靠在沙发上看书,晚上在屋顶上铺一块哈萨克手工地毯,或坐或卧地看星星,过着花好月圆的小日子。
     掩卷。藏书。
     被命运吞没、不留痕迹的人恒河沙数。两位才女留名于世,并不全是冷酷世界、黑脸命运的网开一面,除了文字记录者的功德,最关键的当是她们侥幸留存下来的诗词及闪耀其中的动人才情。
     我怜冯小青。
     传说小青十岁时遇见一个老尼姑,老尼姑嘱咐万不可读书,如果非要读书识字,那便自断性命: “佳人双九,芳华无有;一十八秋,香魂应休!”看似一偈成谶,十分唬人。但这尼姑,这偈子是真有,还是由好事者敷衍而成,叫人生疑。凭什么女子读书识字,就活不过十八呢? 
    据《西泠闺咏》记载,“
小青名玄玄,容态妙丽,通文翰,解声律,精诸技。家广陵,年十六归武林冯生千秋,以同姓故讳之。见嫉正室,徙居孤山别墅。冯姻杨夫人爱怜之,劝之归,卒以抑郁病卒。”
   
比之天地,人若蜉蝣;落之沧海,人如一粟。一段人生,从起始至落幕,往往只需寥寥数语。这段64字记载,“见嫉正室”四字道尽小青命数之劫。
    正室凶悍善妒,美貌有才如冯小青,就是一朵无论如何也躲不开荼毒与践踏的秋海棠。在妒大妇眼里,小青浑身都是错:身份卑微是错,青春芬芳是错,会作诗是错,风姿超绝更是错上错。媸妍有别,自然之道,但在畸形的妻妾关系中,在一个粗俗不堪的醋海神婆那里,无“道”可讲,你美丽,你还爱写诗,你想独占夫宠?那就送你去孤岛。

可怜小青,被幽禁于孤山,孤独绝望,“瘦影自临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丈夫远躲外地,这世上,无人爱她,她唯有自己爱着自己;这世上,知音不逢,她只有信任自己的影子,与影子为友,跟影子说话;“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灯闲看牡丹亭”,雨滴寒夜,小青与杜丽娘魂接,如狂似痴。这样的日子,如囚笼,似刀锋,抑郁成疾,已是定局。“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可怜小青,自知难活,巨大的悲愤和哀恸塞满胸臆。这痛,能摧动岭上梅花,全变作杜鹃凄啼。

《红楼梦》里的美香菱,遭遇直接取材于冯小青。曹雪芹借王道士之嘴,谄出一张药方,名曰“疗妒汤”。“妒”病可医吗?悲观与乐观决战,谁胜谁负?由理性出面裁判,也会莫衷一是吧。小家庭折射大社会。当丑陋与粗俗占据了权力高点,便以毁灭美好为务。文明,在黑暗的甬道里被迫匍匐,一段时间后才能昂起头,这似乎也是常态。

对心思恶毒的妒大妇,不谈指望,那是灰,是尊严落地。
   就让我穿过文字,以眼泪,将对小青的欣赏与爱怜留在这个炎热的七月吧。
   小青悲剧,惹世人泣泪。她死后,与她相关的作品达十几种。在我想象的铺着红毯的戏剧舞台上,小青惊为天人,袅袅婷婷,宛转唱道: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我只愿意想象这一个画面,用这美的画面遮挡小青所有的苦难。我躲在现实的安逸里,不忍想象所有。
   
    我怜贺双卿。
    四百年前,被誉为“清代李清照”的贺双卿,遭遇之苦,为古才媛所未有。清末词家黄燮对她评价甚高,称她的词为“天籁”,称她为“奇才”。读其词,感其情,眼泪常涌却不知从何涌出。
    据清史震林《西青散记》载:双卿生在绡山一农家,“负绝世才”,“秉绝代姿”,嫁金坛村夫周某,姑恶夫暴,劳瘁以死。
    她短暂的二十年人生履历,冒着丝丝寒气,叫人触目惊心。其悲剧之源,又是婚姻,又是婚姻中的人性之恶。
    她未及成年,痛失父爱,被叔父卖至偏远,换来三担谷。嫁到周家后,地头灶头,一人承担,男人目不识丁,又非良善之辈,对双卿动辄怒目相向,拳脚相加。写诗?那是狗屁不如的东西。她从家里带来的笔砚纸墨通通被恶婆婆毁掉。
    诗人是天生的。双卿后来只能偷偷在芍药叶和芦苇叶上写词,写好了,再倒掉。要不是路过的文人看到芍药上的字迹,惊艳于她的傲人才情,加以抢救,她的词,她的悲吟都会被风吹走散失,像从未存在过。这首被认为能与李清照的《声声慢》相匹敌、相抗美的《摸鱼儿》,是否能侥幸存世,真是问题。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共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死死,暮暮朝朝?
  

嫁到周家只短短两年,双卿便因备受虐待而离世,才华之灯熄灭。她就像周家的一只驴子或一个农具,无休止劳作,换来的除了暴虐还是暴虐。她其实过得不如一只驴子。
   “泪珠咽尽还生”,“问天不应”,谁怜呢?人间无路,才祈求上天,可这虚无的寄托,没有逻辑,面目不清。
   家如地狱,双卿的绝望如漫天大雪,穿透纸背——“他生未卜,此生已休”。如果我能够,我会用尽力气推她一把,去,夜奔!
    史震林,算是她的知音,意欲营救,双卿却坚决回绝,还美化她那个粗俗暴虐的丈夫。她用本分,画地为牢;在这牢里,她任人虐待、宰割;这牢外套着更大的牢,那是封建礼教的邪恶手笔。每一位对自己悲惨处境消极承受的女人,都是它嗜血的证明。
    对她的早夭,我痛,也幸。那样抽筋剔骨的日子,不过也罢!可,双卿何辜!
    从小说、电影里的悲剧抽离悲哀,很容易,因为“假的”二字,足以自我安慰。读冯小青、贺双卿,却无可安慰,那是沿着一条布满血迹的小路,看死亡变成温柔的胸膛,变成安全的堡垒,将她们的不甘、嚎啕、无奈一并碾进尘土。
    封建婚姻是一个陷阱,是黑洞,真正的反抗是不可能的。这人为的路障,冷眼旁观过多少无声的毁灭。当一腔敦厚柔肠,被粗俗荼毒;当满腹绝世才情,遭暴虐摧残,死去,是荒谬中的正确。生无欢,死何惧?

阅读,又有什么用呢?她们的痛与苦难,我无法分担半点;她们的美与诗,在纸页上浅浅铺晒,即使我沉潜其中(又怎么做得到呢?)也摸不到一丝儿温热。

“怒其不争”?我不忍说出口。在她们的遭遇里,恍然间,我看到自己及其他女子的前世——寂然一生,背负苦难,堕入悲剧深渊。现代女性宣扬做强势女人,争取强势命运,这在女性意识混沌的封建时代是不可想象的。

从某种意义上讲,刘兰芝算“强势”,她自尽,是不屈,是女性生命自主、自尊与高贵的张扬,但刘兰芝是凤毛麟角的存在,《孔雀东南飞》因她而光彩夺目。杜丽娘也算“强势”,但她绝望跳江则表现出女性本质上的软弱:即使身拥万贯,有经济支撑,仍拿生命与负心人较劲,不能好好活下去。

作家周国平说,面对命运,忍似乎是惟一法门。但是有不同的忍。有英雄之忍,也有奴隶之忍。

或许正因为冯小青和贺双卿,都拥有被诗书浸润过的慧心灵质,我才更希望她们有所觉醒和抗争,有英雄之忍,希望读到文字里的泼辣,就像窦娥被押到法场时,敢于指天斥地,为自己喊冤。在她们被毁掉的诗篇里,如果有觉醒,有抗争,那该是怎样令人欣慰的疼痛;如果没有,两位才女抱持着奴隶之忍,沉沦无尽的悲哀,便在意料之中,又令人无措。

她们的人生结束于脆薄的春季,如一朵花半开,如半晚残破的梦。诗词于她们,或是救赎,终不成救赎。

女子挣脱枷锁的过程是如此漫长……还好,我站在当代的阳光之下。不像她们,除了婚姻,便无路可走。我为此而庆幸。

斗柄指南,天下皆夏。两位苦命才女,抓不住春天的柳枝,更被抛在夏季之外,即使诗词里身影依稀,终究叫人难过。我望着夜空瞎想:要是有生命轮回,那该多好。那样,或许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们正自主知足,忙为生计,闲看星辰,过着和我一样快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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