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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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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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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之下


读到李白“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的诗句,思绪瞬间如脱笼之鹄,穿过几十年岁月沧桑,穿过天山山脉中段无数的冈峦山谷,向一个叫做东山立井的地方飞去。

  东山立井曾经是阜康县南部山区里的一个普通的小煤矿。这里有三十几户人家,男人下井挖煤,女人井上装煤车,家家三四个孩子,住着依山而建的平房。小学校只有两个老师,代三个年级的课。拉煤司机的老婆说这里是鸟都不会拉屎的地方。但她不知道,除了煤场那无可救药的黑色之外,东山立井有一到春天就开满了蒲公英的黄色山坡,有铺满了夏天的一望无际的大草滩,有连绵远去的麦田、土豆地和如锦似画的红花地,更有一眼清冽甘甜、玲珑安详的泉。

有人说,你应该将小时候的艰苦写出来,这样才能显示出今昔的巨大变化。可我觉得,成年心境永远别试图修改童年心境。那时我真实的感觉是,搬到东山立井,是我家幸福生活的开始,一切都越变越好。不管当时的物质生活多么贫困,只要日子在变好,未来就充满了希望。

我家从昏暗的窑洞搬进了五十多平米的大房子,外带一间可以堆放杂物,摆放咸菜坛子的小房子。白天,太阳光从天窗和两面墙窗洒进,照亮了家里的角角落落。晚上一摸黑,单位就开始供电,30瓦的白炽灯使夜晚明亮而磊落。住副矿时,家里点煤油灯,光亮如豆。我胆小怕黑,不敢往暗处瞧,尤其是在听完妈妈跟邻居阿姨讲鬼故事后。有了电灯,我家四个孩子玩藏猫猫游戏,都敢跑到黑黑的小房子里躲起来,因为躲不了多大一会儿,大房子的门就会被打开,灯光照亮的一刻,躲着的那个便会笑着跑到亮处举手投降。

住房条件好了,母亲和父亲决定打一套家具。父亲坐拉煤车去了阜康,请来了一个年轻的木工师傅。“是湖北老乡哦!”父亲得意地宣布了他选择上的英明。木工师傅话不多,他吃住在我家,用了一个月时间打造出了一套家具。大衣柜,五斗橱、写字台、橱柜、两张大床、八仙桌、八张方凳、六张小方凳,一张小方桌,全部都漆成温暖漂亮的橘黄色,每个拉手精雕细琢,鹰展翅飞翔的造型十分好看。我父母对木工活很满意。我曾在邻居大姑娘的怂恿下,让她用火钳给我烫刘海。我乖乖地坐在木凳上,不在意头发上冒出的青烟,飘出的糊味,目光长久地流连在她家湖蓝色的大衣柜上。我家的新家具终止了我的羡慕,满足了我的渴望。在慢慢知道臭美的年龄,我父母给了我一面穿衣镜,它被嵌在大衣柜的门上。

徐老大家是东山立井买黑白电视机的第一家。一到晚上八点,他家就挤满了人。我因为跟徐老大打了一架,便不再去他家蹭电视了。小妹还照常去。有一天她搬着小板凳哭着回来了,说徐老三让她交两分钱,不交就不让看电视。母亲什么也没说,把小妹抱起来,给她擦掉了眼泪。母亲是一个要强的人,每当我们忧愁上脸,她总会提醒说,什么时候脸上都别挂出一副可怜相。

两个多月后,我家也有了一台熊猫牌黑白电视机。这时我才明白,母亲和小舅跑到副矿去挖煤,是为了赚钱买电视。我和大妹常去给他俩送饭,当时见他俩满脸满身煤黑的样子,并没有觉得奇怪,也根本不知道在一个因事故而被废弃的小煤井里挖煤有多危险。煤矿的孩子谁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天天黑头黑脑进家门的样子呢。他俩靠着马灯照明,一镐一镐地刨下煤块,再一筐一筐地背出来。为了加快出煤速度,他们用上了雷管,差点出了事故。等攒够了买电视的钱,母亲立刻收手。“万一出事了,你们几个咋办?可怜你舅舅还那么年轻。”年岁渐长,每每回想起母亲和小舅偷偷挖煤的事情,心中就五味陈杂。

每到晚上八点,我家满屋子都是来看电视的邻居。我们从新闻联播一直看到雪花满屏。电视成了我们张望外面世界的眼睛,它是七十年末东山乃至整个中国最令人兴奋的出现。东山立井随后有了第三台,第四台黑白电视机。渐渐地,那股稀罕劲儿消失了,但幸福感却沉淀在心底。

东山立井之所以令人难忘,是有原因的。在两座南北走向的大山之间,绵延着一片开阔而平坦的大草滩,大草滩上卧着一眼终年汩汩流淌的甘泉。大草滩和甘泉相依相映,美妙和谐。有了它们,东山立井的十分之一是蛮不讲理的煤黑,十分之九则是浪漫写意的田园诗情。而这十分之九,才是东山之下最迷人的篇章。

甘泉离我家大约有五六百米。从我家出发,走过几十米后转弯下到河坝,走过石头小桥,跨出河坝,就一下子置身于野花绿草的芳香和视野开阔的大草滩之中。红花地的边缘有一条小道,顺着它走到尽头,便会看见甘泉。甘泉被绿草野花簇拥包围,像是一个被呵护宠爱着的梦。两平方米大小的甘泉,深邃却清澈至极。泉眼处一股白色水流咕嘟咕嘟,粗壮有力;泉眼周围有几颗彩色石子,随水流而起伏,应和着水草柔软的招摇。甘泉的出水量很大,泉流在穿越了青色的大草滩后不知所踪,我和几个发小曾试着寻找它最终的去处,却被大草滩上各种野花迷住,忘记了最初的目的。

看到甘泉的第一眼,我便深深地爱上了它。喝一口甘泉水,便从此记忆深种,那清甜甘冽的滋味从此就成了蕾味的相思,纵然喝遍天下水,又如何?它的甘甜芳冽是不打任何折扣的,无论谁喝过,都恨不能此生任其在唇齿间流连。

又或许,喝过河坝水的人,更容易对泉水充满情感,更容易了解甘泉的出现是一种自然的恩典。住在副矿时,一到开春或下大雨,河坝水就变得浑浊,无法直接饮用,挑回家的水常常得用明矾。冬天河坝结冰,还得用镐头刨冰取水,或将干净的冰块挑回家化冻。不过,倒有一眼小小的泉奉献了它的洁净和清凉。那是母亲打猪草时在一处河坝的石头缝中发现的。泉流很细,她费了好大的劲才用片石整理出一个脸盆大小的坑。之后她每两天挑一次,我拿着烧水壶跟着去。那坑太小,两瓢下去就见底了。只好慢慢等。后来,泉坑里竟然有了小虾米,它们的出现化解了等待的枯燥。回去的山路有一公里,母亲挑着水走前面,扁担上下晃悠,画面优美。我跟在后面,一壶水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越提越沉,暗自叫苦。后来我常和大妹到甘泉抬水,却并不感觉那是一项苦差。除了知道叫苦没用,还因为一半的路程有野花野草相伴,那是大草滩送给我们的礼物。

在夏天的风和阳光里,繁茂的花草铺张得无边无尽,大草滩成了我们尽情撒欢的乐园。我笃信,阳光的颜色是开心,阳光的味道也是开心。一丛芨芨草摇曳着蓝天,三只黄蜜蜂嗡出大调和弦。在辽阔的清声美色里,我们坦然而天真地将童年交给了大草滩。野生苜蓿和野芹菜是可以吃的,但算不上什么美味,没有人愿意摘了拿回家去。马兰花的蓝紫色,是晃眼的,要不要将它拔下来种到家门口?能不能种活呢?嚷吵半天后,干脆你揪一朵,他揪一片,做了马兰花的仇人。雨后的大草滩,新鲜的地皮和蘑菇极速生长,又迅速干枯,动作稍慢,便会错过捡拾的最佳时机。我那迷恋于捉小虫的弟弟,终于捉到了一只翠绿的大刀螳螂,他举着它跑向我,一跑就跑了几十年,我的记忆都快老了,他还是黄毛小儿。发小丽丽真够野的,喜欢用嘴够泉水来喝,害得我们都很紧张,生怕她不断下探的动作失了控,一头栽进泉里去。当然,最惊险的事情,还是偷土豆时被老乡发现后追赶,我们几个老大四下逃散,留下一帮小的在后面哇哇大哭。但最后,我们会在甘泉旁边汇合,大家喝几口泉水定定神,就开始咒骂那个野蛮的老乡。

我见过大草滩的全景。在魏家泉住校时,我和三个发小每三周回一次家。翻过一座极其陡峭高险的山后,便站在了巨大壮美的画幅的边缘。房舍炊烟,绚烂的红花地,由南向北涌动的大草滩,尽收眼底,让人有想哭的冲动,明明是再相见,却好像正经历离愁。我们四个拼命地挤出口水安抚要冒火的喉咙,然后尖叫着,以风的速度奔向大草滩,奔向甘泉。

大草滩是一个能让人尽情撒欢释放天性的地方。玩累了,草地上一躺,后背沁凉舒服,与大地亲近得毫无挂碍。口渴了,跑到甘泉,喝个痛痛快快,甘甜清醇瞬间便沁透肺腑。对这天堂一般的所在,谁能不抱以深深的眷恋和热爱呢?

在城市呆得久了,常常会想起东山立井。此生尽情拥抱过那样一座山,那样一片大草滩,那样的一眼泉,总归是件幸事。梭罗希望能带着一棵橡树长眠,我呢?不敢带着甘泉,就带着甘泉旁边一株不知名的紫色野花,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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