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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永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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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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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该休闲了

    从我懂事的时候起,就一直看着父亲为了家庭生计马不停蹄地忙进忙出。父亲忙碌了一辈子,如今孩子们都已成家立业,照说他也可以安度晚年,坐享清福了,可父亲仍旧闲不住,还在忙进忙出,不愿意去过那舒心的日子。父亲已年过古稀,还不肯休闲,乡邻们不知道父亲是怎么想的,都认为父亲生下来就是劳碌的命。父亲辛劳一生,只有我们做细人的知道,父亲并不是命中注定就是一个辛苦之人,他的辛劳都是为了盘儿养女啊!

儿多母苦。父亲生养我们兄弟六个,把我们养大成人,脊背已累成犁形。好在后来二哥和弟弟过继给了两个叔叔,婚姻大事免去了父亲操心,要不是这样,父亲如今七十多岁了,除了刚交盘我这个老五的婚事,又要交盘弟弟,那父亲肩上的担子不知还有多重。
父亲辛劳一生,他自己也从来不认为是他命苦。孩提时代,每当我们兄弟几个懒惰之时,父亲总是鞭策着我们说,人活在世上,只有勤恳劳作才能生存下去。也许,这就是父亲的人生哲学。较之村里那些与父亲同龄的老辈人,乡邻们一直评议父亲最辛苦,活在世上不值得。父亲不仅仅是盘儿养女含辛茹苦,历尽沧桑,他在儿时,就和我二叔承受了惊人的家庭负担。爷爷是一个只懂得念“人之初,性本善”的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对田地里的活儿一概不会。
父亲是家中老大,他不愿意像爷爷那样,只懂得唱歌似地吟诵《三字经》,却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在父亲幼小的心灵里,他认为像爷爷那样的读书人是不能够养家糊口的。所以,父亲只念了几天“人之初,性本善……”就开始逃学了,后来,任凭爷爷如何地打骂,硬是不愿意去上私塾了,从此就与锄头犁耙结成了不可分离的情谊。父亲十来岁开始入道学农,到了十五、六岁,已成了犁田打耙的行家里手。那时候,爷爷手上田地不多,父亲脚下有五个弟弟,两个妹妹,家里生活十分困苦,为了养家糊口,父亲除了独揽家中苦活重担,还带着比他小两岁的二叔四处打零工。
父亲娶到母亲,就是在奶奶的娘家打临工,奶奶娘家边邻村子的人,看见父亲勤劳肯干才给他作介绍的。
女子无才便是德。母亲是一个传统的女人,除了温顺贤惠,会纺纱织布,做些针线活之外,不那么会做农活。父亲和母亲解放那年结婚,直到成立互助组时,二叔和三叔完全可以支撑着家庭生活了,父亲和母亲还有三岁的大哥,才与爷爷奶奶分开过日子了。在生产队,母亲挣不了多少公分,大哥还小,又添了二哥和三哥,家里生活全凭父亲一个人支撑。
当时,生产队评工分,是根据每个社员的力气和能量的大小来评定的,父亲虽然是犁田打耙的行家里手,但因为身架瘦小而评不上满分,只能评个九分。所以,父亲一年到头累死累活,每年年底别人家要“分红”(从生产队进钱进粮),我们家总是“押粮”(给生产队出钱出粮)。在这艰难困苦的年代里,四哥和我还有弟弟又相继来到了父母跟前,给父亲肩上的担子增加了难以算计的重量。在我的记忆里,家里一直到农村实行责任田了,才不再押粮了。
那时候,家里人口多,劳动力少,口粮不够吃,父亲为了我们兄弟六个能够填饱肚子,经常和母亲打夜班走路,去邻县麻阳吕家坪或溆浦大江口等集镇,用粮票换一些苕米等廉价杂粮回来拌大米下锅。干红薯片拌大米煮的苕米饭虽然不好吃,但我们兄弟几个却觉得非常的香甜。尤其是焦锅饭拌青菜,那种清香如今都还让我回味无穷。
随着孩子们的长大,孩子们要吃,要穿,要上学,还要娶媳妇,父亲连家庭生计都还应付不过来,这时候又要为大哥的婚事操心了。大哥不到二十岁就娶大嫂了,大嫂是母亲娘家的同堂娘舅的女儿,大嫂的父母看上了大哥这个外甥,又知道父亲和母亲都是忠厚善良之人,也就不嫌弃我们家穷困,把女儿许配给了大哥。交盘大哥的婚事需要钱不说,最重要的是房子。当时,我们一家人住的是爷爷奶奶分给父母的一栋吊脚楼,上下只有两间,破破烂烂,楼上是父母的睡房,楼下是灶房,又兼我们兄弟几个的睡房。这样的环境,哪腾得出房子供大哥结婚住呢?可儿子结婚总得给他安排住处啊,父亲和母亲当然想到的是要建造房子。但家里这么困难,建造房子不是三两块钱就能办到的,最少也得三两千块钱。那时候,村里正好有一个叔伯要去外村落户,他刚新建了一栋木房子,只装修了一间,另两间还是空架子。这个叔伯的房子要出卖,卖价一千五百元。乡邻们都建议父母买下这栋房子。父亲和母亲划算一下,就买下了。
家里买房子,大哥却一直不赞成。大哥不是不理解父母的良苦用心,在父母跟前,他从小就是一个十分懂事和孝顺的孩子,眼下大人是为了他结婚成家需要住房着想,他又怎能不不赞成呢?大哥当时有他的想法,他是一个知冷知暖的小伙子,他认为家里买房子需要一千多块钱,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呀,上哪儿去弄那么多钱呢?他觉得自己的年龄不算大,晚几年成家也不要紧,更何况弟弟们又还小,待他帮父亲拼命地劳动几年,再建房子也不迟。当时,二哥虽大些,但他已过继给在县航运公司工作的二叔去了,三哥才十三岁,四哥六岁,我三岁,弟弟才生下不久。但父亲和母亲想到孩子们多,归根结底是需要房子住的,他们买房子的心意已决。大哥也硬是和父母抬扛子。最后,大哥还是拗不过父母,就跑去当兵了。大哥是1972年去部队的,直到1979年对越自卫还击战结束后,才和大嫂结为夫妻。当时,大哥是流着泪走的,父亲和母亲也是流着泪送他走的。大哥去部队后,他时刻挂牵着家里,那些年,他把部队每月发给他的六元津帖,一分不花地都寄了回来,他觉得父亲为了这个家太辛苦了。为此,父亲和母亲也时刻想念这个远在河南洛阳当兵的儿子,为他的知冷知暖彻夜流泪。
父母买了房子后,大哥当兵去了,他的婚事就搁了下来,倒让我们几个做弟弟的先住了进去。尽管房子只装修了一间,另两间后来被父亲用高粱杆和一些棍棍棒棒遮遮拦拦,这也就是我们的家了。我和三哥、四哥还有弟弟住在里面,夜间可以看月亮,数星星,半夜醒来,肚子饿了,还可以背着父母,溜出去偷人家的桃李之类的果子充饥。如今我和妻儿住在温暖宽敞的房子里,还不时回想起那时候住在破屋里的那种乐趣。
给孩子们置下了一栋房子,父亲总算舒了一口气,在人前可以直着腰走路了。父亲挣不了大钱,在那个年代,能为我们兄弟几个置一栋房子,也算很不错了。在那个年代,父亲本来是可以走出农村的,那时候,国家建设需要用人,父亲和二叔一道被生产队充派出去,他们去过铁矿,去过运输站,后来二叔被农转非了,留在了县航运公司工作。而父亲却为了我们兄弟几个不挨饿受冻,又回生产队劳动来了。
1979年6月,大哥结婚后,父亲算是交盘完成一个儿子的婚事任务了。此时,父亲已经五十二岁了,除了过继给了二叔的二哥,还有四个儿子的婚事任务,等着父亲去交盘完成。岁月催人老,乡邻们都说,我们兄弟几个的婚事任务,等待父亲一个一个交盘起来,也许父亲到死也完不成。父亲也更加意识到,儿子多了,一年一年地长大了,不光娶媳妇需要钱,家里还需要建房子啊,所以,父亲一刻也不敢休闲下来,任凭乡邻们如何议论,他总是默默无闻起早摸黑地劳作。
尽管父亲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好重好重,但他毕竟一年老一年了。再说,父亲只知道在田地里摸爬滚打,不懂得走发家致富的捷径。农村实行责任田后,别人家搞这搞那都富裕起来了,我家虽然温饱问题解决了,但总是宽裕不起来。这时候,三哥已经二十出头了,四哥和我还有弟弟也渐渐知事了,对于家里的境况,我们兄弟几个从不埋怨父亲的能力,我们都知道,父亲那么瘦小的一个人,生养我们兄弟六个,能把我们养大就算很不错了,如果父亲生养不多,他就不会那么辛苦,家里的境况,肯定也就不会是这个样子。长期以来的困境,并末打垮父亲的意志,他一直认为,只有劳动才会有希望。
我们兄弟几个懂事后,都盼望自己快点长大,能有出息,好替父亲分忧解愁。大哥知道父亲肩上的担子很重,他结婚不到三年,和大嫂吃苦耐劳,建了一栋房子,带着两个侄儿另立门户了。三哥因为左手小时候被火灼烧成了残疾,虽然能力有限,但他很听父母的话。可敬的是四哥,他小小年纪就不读书了,跟着父亲犁田打耙学做阳春了。四哥脑瓜子灵空,他农闲时间跟着别人去收破烂,硬是帮着父亲把那两间用高粱杆和棍棍棒棒遮遮拦拦的房子,装修上了崭新的木板子,给家里增添了很多光彩。我和弟弟还在读书,不能为父亲分忧解愁,反而还因这样那样的学杂费,给父亲增加经济负担。
六十知天命,在这山里,人到了六十岁,就开始放爆竹祝贺生日了,表示可以安度晚年坐享清福了。父亲六十岁,只完成大哥一桩婚事任务,对于安度晚年坐享清福,他从不敢奢想。此时,三哥已近而立之年,因为左手残疾,对象一直不好找,而四哥又到了婚娶的年龄。四哥脚勤手快,在外跑得开,挣了些钱,娶了姑妈的女儿。1987年元旦,父亲就先把四哥的婚事任务交盘了。四哥成家后,父母怕三哥闹情绪,时刻都为三哥的终身大事犯愁着急。好在一王姓人家的女儿,不嫌弃三哥的左手不方便,愿意嫁给三哥,父亲就东借西挪,于1989年元旦,把三哥的婚事任务也交盘完成了。父亲在两年之间,又交盘了两个儿子的婚事任务,乡邻们说他不简单又不值得,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了,照讲应该安度晚年坐享清福了,而他却还在为家庭生计和儿子们的婚事操劳。
交盘完成了三个儿子的婚姻大事,父亲的心情并没有松弛下来,反而更加紧迫了,眨眼间,我和弟弟又长大了,他又要张罗我和弟弟的婚事了。叫父亲犯愁的是,家里这一栋房子,三哥住了一间,四哥住了一间,堂屋是不能住人的,我和弟弟成家又哪来房子住呢?正在父亲为这个问题喘不过气来时,我五叔只有一个女儿,没有儿子,他要弟弟过继给他。自己的亲弟弟要一个接班人,父亲哪能不同意呢?这时候,弟弟也有十六、七岁了,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他想他若不过继给五叔去,父亲还要操劳他和我这个五哥的婚事,不知要付出多少心血。
看父亲那瘦小的脊背,已明显地向下躬了啊。不久,经乡邻中有威望的老辈人立了字据,弟弟就过继给我五叔去了。

弟弟过继给五叔去后,父亲肩上的担子虽然轻松了许多,但父亲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这个老五。六兄弟中,我长得瘦弱,并且文文刍刍的。我读书时学业还算不错,特别是在写作方面有点专长,老师们对我抱有很大的希望,父亲也认为我有出息。然而,因为家里困难,我却不能继续上学而回乡务农了。对此,父亲一直都很内疚。出社会后,我不想安于现状,走上写作之路,发表了不少文章,乡邻们都说我有点名堂。儿子能行文,父亲高兴是高兴,但父亲却愈加对我忧心起来。他认为我们兄弟几个中,数我的婚事问题是一个老大难,他认为我能行文,条件差点的女孩子我是不会要的,条件好点的女孩子我又攀不上,况且,在这山里,我又不那么会做农活,写作又没能使我改变什么,文不文,武不武的。要娶个媳妇,难啊。

    其实父亲不知道,我早就对一个女孩子心有所向了,1990年,我和我的妻子就通过写作而相识了。1992年冬天,这个还没有成为我妻子的女孩子,因为多种原因和我中断了联系。我心情不好,摔笔放弃了写作,背着父母离家出走了一阵子。父亲误认为我是对他有疙瘩才离家出走了。那段日子,父亲怕我在外面受苦,和母亲时刻牵挂着我,彻夜不眠,老泪纵横。我知情后,赶快回家来了,在附近的县冶炼厂找了份事做,不再远离父母让他们牵挂。1997年,县冶炼厂解散后,我又回家务农了,这时候,我接近而立之年了,父亲说,无论如何也要给我收亲了。父亲想是这么想,可父亲这时候已经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岁月的蹉跎以及人世的辛劳,使得父亲苍老不堪了,哪还有能力交盘我这个老五的终身大事呢?这时候,我心爱的女孩子已经多年时间没有音讯了,我对她彻底绝望了,而且我也想成家了,就开始走养蛙致富之路。1997年秋末,我心爱的女孩子突然又给我来信了,我们又联系上了,并且确定了婚姻关系。我和妻子的结合,没有经人牵线介绍,是来自笔尖上的情缘,充满着离奇色彩。其实那几年时间,我和妻子都在给对方写信,可就是联系不上,这也许是上天有意的安排,让我们各自承受着相思的煎熬,然后,又让我们这对有情人走到一起来。
父亲知道我和妻子的婚缘后,才明白我当年并不是冲着家里的寒酸而离家出走的。
2000年国庆节,在我自己的努力和父亲的操劳下,我也成家了。七十三岁的父亲,一生中不可推卸的重大任务全部完成了。
儿子们都成家立业了,乡邻们都劝父亲也该享享清福了,可父亲就是闲不住,仍旧马不停蹄地忙进忙出。他说他趁自己还做得动的时候,还是做些事儿,日子才感到充实。
父亲如今年迈体衰,干不动体力活儿挣钱了,他就用背篓背一些酸萝卜、瓜子、糖果之类的东西,在湘西的大山腹地里走村窜寨地叫卖,一天来回要走几十里山路。
一次,我们兄弟几个聚会在一起,兄弟们问父亲说:“爹,您老出去都赚得点么?”
父亲说:“今天也赚得一块五角钱。”
父亲的神态很是满足。
然而,我们兄弟几个的心里却酸酸的。
这一块五角钱呀,却要父亲用一天的时间,来回行走几十里山路啊!
我成家后,我们兄弟几个都争着要父母跟着自己过,父母就是不原意,说他们二老在一边过的好。父亲不愿意跟我们细人过日子,父亲为了那一块多钱,每天要翻山越岭走村窜寨去做小买卖,我们兄弟几个不敢小看那一块多钱,这也是父亲一天劳动的收获啊。
人活在世上,只有劳动才能生存,这是父亲的人生观,我们做儿子的,怎敢亵渎父亲的人生观念呢?只是父亲七十多岁了,一生苦多甜少,从他的根系下来,大哥生养两个儿子,二哥生养两个儿子,三哥生养一儿一女,四哥生养两个女儿,我生养一个儿子,弟弟生养一个女儿。如今,父亲可以说是儿孙满堂了,也应该休闲了。可父亲每当听到我们兄弟几个劝他休歇时,他就会不高兴。我们做儿子的也就只好顺着他,不好说什么了。
这天早晨,父亲炒了点剩饭,吃后又要出门了。
天下着细雨,父亲戴着斗笠,背起背篓,穿一双老旧的高筒靴,从我和妻子的跟前走过。父亲的一只靴子的后跟裂了缝,里面垫着干稻草,草须从裂缝口伸了出来。
我和妻子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妻对我说:“天下雨了,叫爹不要出去啦。”
我劝父亲不要出门了,父亲说:“毛毛雨,不碍事。”
妻子说:“爹,您老硬要出门,您的靴子破了,就换上永忠那双好靴子吧。”
父亲说:“雨不大,路不烂,不要紧的。不节省穿点,要钱买鞋子啊。”
说罢,父亲瘦小的身子颠儿颠儿地走了。
我和妻子目送着父亲出了村口,眼泪模糊了。
父亲的身影渐渐远去,横挡在父亲跟前的,是湘西连绵起伏的大山。
父亲径自向前行走,这一座座巍峨的大山啊,是阻挡不住父亲的。在我们的眼中,父亲的身躯,比这巍峨的大山还要伟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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