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打工去了

   隔壁房子租住的人家是老少三口，爷爷、儿子和孙子。爷爷六十来岁，儿子三十岁左右，孙子六岁。

   我平日爱窜门闲聊，爷爷一家租住过来后，我经常窜门去他家。通过和爷爷的拉家常，我对他的家庭有了些许了解。爷爷六十岁了，生养一个儿子，在儿子五岁那年，他的女人遭到狗咬，他和女人没想到咬人的那狗是疯狗，女人被疯狗咬伤后，迅速中毒，来不及治疗，就死了。爷爷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儿子从小都很听话，长得也很帅，长大后去沿海城市打工，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女孩，生下了孙子。

   爷爷说起孙子，兴致很高，时不时摸一摸孙子的头，似乎是看到了一种希冀。孙子头方耳大，白白胖胖，遗传了他父亲的基因，确实长得可爱，也很活泼。爷爷似乎极不愿意提起他的儿子，提到儿子，他就摇头叹息。我也感觉到，这个家庭，奶奶不在爷爷身边，是去世了，但儿子在爷爷身边，孙子在爷爷身边，怎么不见儿媳妇呢？爷爷似乎也不想提起儿媳妇。

   没有女人的家是不像一个家的。这爷仨个的家，还真不是一个像样的家。爷爷和孙子睡一张床，儿子独个睡一张床铺，起床后从来不叠被子，又不见清洗，两张床铺跟狗窝没有两样。房东的出租屋地面都贴了瓷砖，只要勤于拖洗，也是很明亮的，但爷爷和儿子这二个爷们白天要去做工挣钱，疏于清扫，房子里邋里邋遢，乱七八糟的。

   这一天，我又去隔壁家窜门，看到活泼可爱的孙子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我忍不住问爷爷：“孩子他妈妈呢？”

   爷爷还是不想提起孙子的妈妈，顿了顿，看一眼趴在脏乱被窝上观看动画片的孙子，说：“你问问我孙子吧。”

   我问了孙子，孙子天真无邪地告诉我说：“我妈妈打工去了，她要到过年才回来，她说要给我买很多新衣服和玩具呢。”

   孙子说罢，马上又颓丧起来，说：“可到了过年，妈妈又总是不见回来呢。我都六岁了，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妈妈，妈妈也不给我打电话，我也不知道妈妈在外面打工好不好。”

   多懂事的孙子啊！正在我纳闷之时，孙子又问起他的爷爷和爸爸：“爷爷，爸爸，我妈妈今年过年会回来吗？我好想念妈妈。”

   爷爷噎住了，瞪一眼另一张床铺上的儿子，对孙子说：“你问问你爸爸吧。”

   孙子就问他爸爸：“爸爸，妈妈今年过年会回来吗？”

   爸爸靠在床头拿着手机正聚精会神地玩着网络游戏，听见儿子向他问起妈妈，脸红红，没作答，下床穿上鞋子出去了。

   儿子不正视孙子的问话，孙子一脸的沮丧，似乎失落了什么。爷爷见状，只好安慰孙子：“你妈妈不久前跟爷爷说了，她今年过年一定会回来的。你妈妈叫你好好读书，说她会给你买新衣服和玩具的。”

   “真的吗？”听说妈妈过年决定要回来，孙子信了，欢呼雀跃起来，开心极了。

   爷爷说完这些话，不再看孙子，我发现，他的眼里似乎有泪光。我更加感到纳闷，猜想这爷仨个的家庭肯定有不愉快的故事，我不好刨根问底，继续和爷爷拉家常。孙子怀着对妈妈无限憧憬的心情乐了一会，又丢下电视里的动画片，跑去外面找小朋友玩去了。

   孙子出去了，爷爷这才叹息道：“真是造孽啊！他爸爸丧失了斗志，整日里就知道捧着手机玩游戏，我对他爸是打也没用，骂也没用。唉！”

   爷爷本来是极不愿意提及他的儿子的，这时又主动地提及到自己的儿子，我的心里完全明白了，肯定是网络游戏在作恶。我感叹说：“现在的网络游戏真的会毁了很多年轻人啊！”

   “他爸爸本性是不坏的，他就是毁在这该死的网络游戏上呢。”

   见我说到了点子上，爷爷对我说了他们爷仨这个家的实情。

   其实孙子的妈妈并不是打工去了，而是抛弃了孙子和他的爸爸离家出走了。孙子的妈妈是外省的，当年和孙子的爸爸在沿海城市打工，他们相互倾慕对方的样貌，就相好了。但女方的父母极力反对二个年轻人相好。后来，孙子的妈妈就执意跟着孙子的爸爸去了爷爷的老家湘西乡下，没扯结婚证生下了孙子。现在是出外打工挣钱的好时代，孙子一岁多时，爷爷为了让儿子儿媳出外打工挣点收入，愿意留在湘西老家照看孙子。孙子的爸爸之前就喜欢玩网络游戏，那时候还没有出智能手机，他只是去网吧的电脑上玩玩，也并不沉迷。自从智能手机上市后，孙子的爸爸不惜重金买回来苹果手机，完全沉迷进网络游戏里去了，没有心思去工厂上班。不上班就没有收入，没有收入生活就成了问题，孙子的妈妈整天跟孙子的爸爸吵也不起作用。这样，孙子的妈妈跟孙子的爸爸的婚恋关系只维持了两年，在孙子二岁时，她见孙子的爸爸仍旧沉迷在网络游戏里不能自拔，无心上班，她的心冷透了，也不再跟孙子的爸爸吵闹，于是扯谎说她母亲得了重病，以回娘家看望母亲为由离开了孙子的爸爸，抛弃了孙子，不再回来了。孙子的爸爸失去了孙子的妈妈，不但没有从网络游戏里自拔出来，反而越发堕落了，他无心在外打工，干脆回到老家“啃老”（刮老人的油水）。就是偶尔出外挣钱，孙子的爸爸也不给家里寄一分钱回来，爷爷倒成了爷仨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乡邻都嘲笑他年轻时候养儿子，现在老了还要养孙子。以前，爷爷也长年在外打工，虽然有些许积蓄，但这几年来，他因为要照看孙子，儿子又经常在家里啃老，尤其是孙子上育儿园后，昂贵的学杂费使得爷爷在经济上捉襟见肘了。一年前，爷爷还得了脑血管病，幸亏治疗的及时，保住了性命，但身体却大不如从前了。在生活中，爷爷想他苦点累点，他都还能够忍受，而最让爷爷感到尴尬的是他身边这个日益长大知事的孙子。孙子自从上育儿园以来，似乎懂得了妈妈的概念，知道妈妈是他最亲的人，他看见别的同学上学放学都是爸爸妈妈去接送，而他上学放学都是爷爷或者爸爸去接送。终于有一天，孙子忍不住问起爷爷：“爷爷，别的同学都有妈妈，我怎么没有妈妈呀？”爷爷被孙子问的心如刀绞，他也不忍心让孙子幼小的心灵里蒙上没有妈妈的阴影，只好欺瞒孙子说：“你怎么会没有妈妈呢？没有妈妈生下你，怎么会有你呢？你妈妈打工去了，要到过年才会回来。如果你妈妈厂里忙，她过年都还不得回来。不过，你妈妈她会回来的。”孙子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从此就一直生活在对妈妈的憧憬中。别人向他问起妈妈，他总是天真烂漫地昂起头回答道：“我妈妈打工去了，她要到过年才会回来，如果我妈妈厂里忙，她过年都还不得回来，但我妈妈会回来的！”爷仨个生活在湘西乡下，老家没什么出产，爷爷上年纪了，仅种几亩稻子，只够糊口，儿子沉迷网络游戏，丧失了斗志，孙子又要上学，手头的拮据快把爷爷逼疯了。儿子让爷爷失去了希望，然孙子聪明活泼，爷爷要不是看到了另外一种希望，他早就崩溃了。年初，走投无路的爷爷狠下心对儿子说：“你不出去挣钱，就在家里带孙子，老子再出去挣钱！”就又出来了。

   爷爷说他在孙子一岁多时开始带孙子，差不多已有五个年头不出外头来挣钱了。以前，省城周边征地拆迁，爷爷也一直在省城周边拆旧房子挣收入。年初，爷爷再次来到省城，满以为拆旧房子还是挣钱的好路子，想不到现在靠拆旧房子是挣不到几个钱了。爷爷打探到以前和他一起拆旧房子的一些伙计现在都不拆旧房子了，都在做房屋装修改造，收入很高，爷爷也就买来电动工具，跟着几个熟识的老伙计做起了房屋装修改造。好在做房屋装修改造没有什么技术含量，而且也不是重体力的活儿，爷爷虽然可以撑得住，但他总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掺在别人里面是吃了别人的脑皮，很是过意不去。于是爷爷便自己在一些装修小区的电梯房里留下电话号码，开始自己接业务。爷爷自己接了几单业务，做好后觉得收入还不错，就又想到了在湘西老家的儿子和孙子，思量着，老子在外面烧一炉火，儿子和孙子在老家又烧一炉火，爷仨一个家庭烧两炉火，光靠老子这点收入划得来？我何不把孙子接到省城来上育儿园，叫儿子来跟我做房屋装修改造，咱爷俩的收入撑起这个家还怕犯难吗？爷爷把他的想法打电话对儿子说了，儿子还是把孙子带到省城来了。爷爷把孙子送进租住地附近的一所育儿园读书，给儿子买回来一辆二手三轮车，每天和儿子去做房屋装修改造。但儿子还是没有斗志，爷爷接到单了，他就跟着爷爷去做，爷爷接不到单，他不管那么多，就呆在租住屋里捧着手机玩网络游戏。

   儿子和孙子出去后还没有回来，房间里就爷爷和我，爷爷神情凝重，继续说：“这么下去，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孙子一天一天在长大，对母爱的渴望越来越强烈，我一直瞒着他说妈妈打工去了，不知道还能瞒着他多久啊。”

   “是啊，孩子已经懂得了妈妈的概念，渴望母爱，而他又长年不见妈妈回家来，孩子也是很纠结的，你这样瞒着他真的不是办法。”见爷爷神情苦楚，我的心里也很沉重。

   “再说，我已经六十岁了，患过脑血管病，身体大不如以前，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几年。他爸爸还不转变过来，我怕我有朝一日倒下去了，孙子没有成人，跟着他那不成器的爸爸为难呢。”爷爷说，声音近乎哽咽。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爷爷了，想到爷爷家的境况都是因为儿子沉迷于网络游戏所造成的，便直言道：“是啊，儿子沉迷网络游戏，丧失斗志，导致媳妇抛夫弃子出走。孙子渴望母爱，爷爷对他编织着善意的谎言，可谎言终究会被识破；而且爷爷年纪大了，养家已经力不从心，孙子日后又该如何的成长？看来这一切，儿子是应该对孙子有一个交代了。”

   “唉！是好是歹，只有听天由命了！”

   爷爷兀自叹息说。

   这时候，我有些后悔自己来爷爷家窜门，不应该经常问及他的家庭，知道爷爷家是这样的境况，而自己作为一个与爷爷一样的普通人又不能给予爷爷什么帮助。

   “看来这一切，儿子是应该对孙子有一个交代了。”

   也许我刚才的这一句直言根本就是一种无用的呻吟。我觉得自己不必要再和爷爷扯及他的家庭了，免得爷爷更加伤怀。于是我决定离开爷爷家，我起身对爷爷说：“吉人自有天相，宽想点。”

   爷爷表情落寞，没有说话。

   出了爷爷家，我的眼前却又出现了让我为之震颤的一幕，爷爷的儿子正蹲在他们的租住屋前抱着头不住地掉眼泪。我虽然为之震颤，也感到纳闷，但我没有去打扰他，回了自己的租住屋。

   在自己的租住屋里，我想，莫不是我和爷爷这次不经意的拉家常触动了他的某一根神经？

   几天后，爷爷突然精神焕发地对我说，五年了，他的儿子终于醒悟了。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爷爷告诉我，说他的儿子已经自己开始接业务了，并且下决心自此不再接触网络游戏。我马上意识到是我和爷爷那次不经意地拉家常触动了他的儿子，我由衷地为爷爷感到高兴。

   我说，孩子的爸爸咋就转变的这么快呢。

   爷爷说，那天他和我拉家常，他的儿子一直在外面听着。

   原来，是爷爷一直瞒着孙子的那句“妈妈打工去了”的话语触动了儿子，儿子开始幡然醒悟，觉得这一切全是他的过错，他想自己不能再沉迷网络游戏堕落下去了。他要重新振作起来，去面对生活，以一个全新的父亲形象给他儿子一个交代，也好让他的儿子以后能够淡然地接受一个事实，并且能够原谅他。当年，妈妈的离开，并不是打工去了。

                               二零一九年六月中旬完稿于安坪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