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永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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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不愁最先来省城长沙闯世界，却又是第一个离开了长沙。掐指一算，他又已经去世三个年头了。
李不愁是突患脑血管病没钱治疗去世的，从发病到离世，不到五天时间。
说到李不愁的死，我们这些在省城长沙打工的老乡一直都认为，这是李不愁自己不救自己，他这辈子不应该把人生当儿戏，在平常生活中不应该得个且个。
李不愁本名李泊舟，我们这些老乡叫他李不愁，顾名思义，就是说他总是笑口常开，没有忧愁。当初，老乡们叫他李不愁，他咀嚼一下这个名字的含义，竟然爽快地随喊随应。他觉得这个名字还真跟他这个人很相符，在这个世界上，他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想的开，他从不为早饭米和晚饭米担忧，日子该怎样过就怎样过 ，从来没有紧迫感。
如果李不愁仅仅是无忧无愁笑口常开，这还能说明他是保持一种乐观的心态，是一种好事。可问题就在于李不愁一直都抱着一种偏执的人生态度。
“人生在世，匆匆几十年时间，真是太短了，只要日子过得下去，我李泊舟是不会拼命地去耐骨头养肠子的。还有钱这玩意，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人这一辈子，只要不少钱花，攒那么多钱干什么？”
这是李不愁生前经常在我们这些打工的老乡跟前说的话，也是他的人生态度。
因为李不愁抱着这样的人生态度，当年他在老家种田地，乃至后来到省城长沙来打工，他都不是那么勤快。所以，在这个农民工可以进城打工挣收入的好年代，别人靠打工腰包都鼓起来了，他却没有做出一点让人称道的成绩，他老家的房子破烂不堪了无钱翻新，唯一的儿子谈女朋友了也给不起彩礼。幸好他儿子长得英俊潇洒，并且能说会道，在沿海城市打工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没扯结婚证就给他生下了一个孙女。如果他儿子的自身条件不突出，在当下这个讲究实惠的社会，以李不愁的家底，他的儿子只有打单身了。
李不愁的家底，用他自己的话说，他从来不知道存折和银行卡是什么样子。
不熟识李不愁的人，也许会感到疑惑，李不愁抱着这种人生态度，莫不是他的生存能力有限，从而产生了一种消极思想？
其实李不愁是一个生存能力很强的人。早年，李不愁在老家种田地，村子里他是第一个想到去收破烂补贴家用的人。乡下人可以进城求生计了，李不愁又是村子里第一个跑到省城长沙捡废品谋生的人。省城周边征地拆迁，在我们这些平日靠捡废品挣收入的老乡中，李不愁是第一个想到拆旧房子可以挣收入。后来，我们这些老乡靠拆旧房子挣收入举步维艰了，李不愁又是最先转行做房屋装修改造。
而且李不愁每干哪一行都是很出色的，他就是不那么勤恳地去做事，只要做了一段时间事，腰包里进了点钱，他就要休息一段时间，把腰包里的钱花光了再去找事做。
在老家，李不愁可以说是家徒四壁，然在省城长沙打工，他租住的是家电齐全很客气的厅室房子。我们这些务工的老乡都认为，把老家的条件创造好了，让家中的老人和留守孩子生活得舒服些，自己在外头租住简陋一些无所谓的。李不愁总是揶揄我们这些租住简陋的老乡说：“你们这些鬼，真不会享受。人活在世上，又有好久？吃不好，穿不好，住不好，说不定哪一天双腿一蹬，双手一摊，眼睛一闭，归西了，那真是不值得啊！”
从李不愁的人生态度上，就可以知道他肯定又是一个很会享受的人，他不但舍得吃穿，而且还嗜好嫖赌。在当下，很多人都是妻管严，李不愁却是大男人主义。李不愁的老婆王美娟是一个极其善良并且没有主见的女人，一辈子都受李不愁的控制，不敢违背丈夫的意愿。早年，李不愁在老家种田地时，就不把老婆当一回事，跟村子里一个颇有姿色的妇人有来往，从腰包里掏钱供那个妇人的孩子上学，王美娟却对丈夫敢怒不敢言。后来儿子大了，李不愁怕儿子跟他翻脸，他不敢再包养情人，却又明里赌暗里嫖。李不愁不做事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麻将馆或者按摩店里。一次 ，李不愁吃了早饭后 ，又坐上了麻将桌 ，他的老婆王美娟怕他输空腰包，想鞭策他却又不敢进麻将屋，站在门外伸长脖子不时朝里盯着他。牌桌上的人见了，对李不愁说：“李不愁，你老婆管你来了。”李不愁不屑地瞥了一眼门外的王美娟，说：“没事的。我李泊舟可不像你们那样都是气管炎（妻管严）！”说罢，李不愁又对门外的王美娟说：“老娘子，你要进来就进来，站在外面看个鬼，趁我现在手气还好，你拿钱去买一根冰棍吃，别等到下半日我背了手气输光了腰包 ，那你吃卵都没有格了！”众人都被李不愁那大男人主义的口味逗得哄堂大笑。到了下午，李不愁果然背了手气，输空了腰包，王美娟去叫他吃晚饭，李不愁拍拍屁股笑着对老婆说：“老娘子，叫你上半日趁我还没输钱拿钱去买冰棍吃，你不信，这下倒好，我今天带的钱又输光了，你吃卵都没有格了，哈哈！”王美娟历来都是在李不愁的指缝间过日子，她还能怎样？只能用那一句经常唠叨丈夫的话嗔道：“你这样过日子，到时候吃后悔药都迟了！”
李不愁和我们这些打工的老乡同租住在一个安置小区，他租住在五楼上，我们租住在楼下的平房里。李不愁租住的五楼和我们租住的平房相面对，大家闲暇时，都聚在租住房外胡扯谈，李不愁不用下楼来，坐在五楼的阳台上也可以和我们胡扯谈。
老乡中也有嗜好嫖赌的男人，他们的老婆留守在老家照顾老人和孩子。老婆不在身边，他们耐不住寂寞，有时候难免也要花几个钱去消遣一下。但他们在嫖赌这方面远远没有李不愁过度。不过，有时候他们又故意逗惹李不愁，和李不愁较劲，说李不愁不及他们会享受 ，惹得李不愁卵根上都是火，红着眼跟他们较劲：“你们这几个鬼，光凭口讲有卵用，你们若是真的比我李泊舟会享受，你们就跟着我去下河街玩上几天，如何？”
下河街是省城地处湘江河边的一条街道，那儿有牌场，有适合打工阶层的男人玩乐的店子。李不愁来到省城这些年，是经常光顾下河街那些牌场和店子的。
那几个老乡嫖赌是嫖赌，他们还是有尺度的。他们见李不愁认真了，又都软嘴了，不再跟李不愁逗乐，有事做的各自做事去了。
有时候，李不愁自己不外出做事，他还巴不得老乡中有人不去做事，陪他胡扯谈，去牌场或者按摩店。
一天，李不愁又不外出做事，他坐在五楼的阳台上，盯着楼下的平房，找老乡胡扯谈。这时，一个平日爱跟李不愁开玩笑较劲谁会懂得享受的老乡带着电动工具正准备去做事，这个老乡名叫秋生，李不愁平日跟他说笑惯了，好话丑话随口乱说相互都不伤和气。李不愁见了秋生，爬在窗户上，没好话地对秋生说：“秋生，这暑热的天气去做事，你这鬼要钱含牙呀！”
秋生没有生气，笑道：“嫖是嫖，赌是赌，有事还是要去做呵。”
李不愁说：“你这鬼，我就不信你今天隔一天不去做事会饿死呢！”
秋生说：“饿倒是不会饿死啰，如今这年头，在外面打工都会被饿死，那不是天大的笑话啊！”
李不愁说：“正因为这年头饿不死人，做人就应该会懂得享受嘛。这暑热的天，最理想的去处就是去空调房里搓几手，或者找一个妹子捶捶背，那才舒服啊！你这鬼，快把业务回了，说今天没工去做，我们去空调房里呆呆呵。你平日不是经常说比我李泊舟会享受吗？哈哈！”
秋生说：“打麻将，去按摩今后有的是时间，答应人家去做事怎么能失信于人呢？李不愁，不跟你扯卵谈了，我得走了。”
李不愁这才住嘴下来了。
老乡中有一个叫躬腰的人，他的人生观点是，一个人活在世上，只有勤恳劳作才能过上好日子。躬腰从不跟我们这些老乡胡扯谈，整天只想着做事挣收入。对李不愁得个且个的人生态度，他很是看不惯，只是李不愁和他不那么随便，不在他的面前说那些懒惰的话，他也就不好反驳李不愁。
有一段时间，我们这些做房屋装修改造的老乡正碰上装修淡期，大家基本上没事做，闲在家里。躬腰闲不住，冒着小雨也要骑单车去附近的拆迁地捶钢筋挣点生活费。
一天早上 ，雨下得很大，始终不停下来，躬腰在租住屋里闷得慌，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时走出租住屋去望一望天。接近午时，雨终于变小了，躬腰推出自行车，绑上工具 ，又要去附近的拆迁地捶钢筋挣收入了。租住屋外的屋檐下，一些老乡都聚在一块胡扯谈。李不愁坐在五楼的阳台上和大家胡扯谈，数他的口舌最多。
李不愁看见躬腰冒着小雨又要出外挣收入了，他不便用难听的言词与躬腰搭话，而是用一种打趣的口味对躬腰说：“躬腰，你有几百儿女跟着你吃和穿呀，下雨也要出外去打铁啊！”
对李不愁得个且个的人生态度，躬腰本来就瞧不起他，不想跟他胡扯谈，这会儿他见从来不跟他打趣的李不愁竟然拿他开心起来，也就正儿八经地回应李不愁说：“我儿女倒是不多，就二个儿子，而且都已结婚成家，另开炉灶了。人活在世上，仅仅是为了盘儿养女才去做吗？你自己不要吃和穿吗？李不愁，你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做爷爷了，我们湘西老家有一句老话你又不是不知道，八十公公一张犁，一天不做也要七（吃）呀。”
“唉呀呀，那就只有你躬腰今天不去做就没得吃的了！谁还不知道你躬腰的底子呀，你从现在闲到死都吃不完用不完呢。”李不愁说。
躬腰说：“坐吃山会空呢，有时应该防无时呀。”
“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又有几个十八岁呢？躬腰 ，你肯做，钱是有点钱，但你不会享受，活在世上不值得啊！”李不愁说。
躬腰说：“我活在这世上，要值得干什么呢？人，生来就是要做事的。我的想法是，有时防无时，才不会为难的。”
李不愁说：“屋有千栋，只住一间，家有万贯，只捧一碗。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人生难测，得早饭吃，还不知道得晚饭吃不？阎王注定你三更死，断不留人到五更。说不定哪天你双腿一蹬，归了西，钱对你来说还有卵用！”
躬腰说：“如果是意外身亡，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如果是得了急病，没钱去治疗，丢了生命，那就太不值得了。”
“如果是得了绝症，有钱也治不好呀。这钱又有什么用呢？”李不愁坚持自己人生观点，笑道。
“那如果不是绝症，你没钱去治疗，那不就完蛋了？”躬腰也坚持自己的人生观点，反问李不愁说。
这一次，李不愁竟然被躬腰给说死口了。
这一次，李不愁和躬腰的对话还真见了分晓。
这一年八月十三，李不愁得病了。那天晚饭后，李不愁正看剧入迷，突然从椅子上跌倒了，之后就说不出话了。当时，李不愁的儿子儿媳都在沿海城市打工，只有老婆王美娟和年仅五岁的孙女在身边。这情景，李不愁那不谙世事的孙女吓懵了，倒是他的老婆王美娟神智还清醒，情急之下，忙出了房间，站在五楼的阳台上大声唤我们这些老乡：“大家快来帮帮忙啊，我家李泊舟出事啦！”
老乡们闻讯纷纷赶到李不愁的租住屋里 ，都建议王美娟快把李不愁送去医院。王美娟抹着眼泪直摇头，说他们家里只有一百多元的生活费了，哪里拿得出来钱送李不愁去医院啊！
这时，李不愁见了我们这些老乡，已经说不出话，对着我们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艰难地比划着手势，意思是要老乡们救救他。
出于老乡情谊，老乡们或多或少都给予了李不愁帮助。
李不愁几个同在长沙打工的同堂兄弟闻讯也相继赶来，把李不愁送去了医院。经检查，李不愁是突发脑血管病，得做颅内手术 ，医疗费用需要十万余元。
如此之高的医疗费用 ，让李不愁的几个堂兄堂弟犯难了。如果是万、八千块钱，兄弟们给他凑一凑不成问题，可这是十万多块钱，怎凑得拢来呀。
李不愁摊上这种事儿，他的几个同堂兄弟不免也责怪起他来，你这个李泊舟呀，你这辈子要是好好把握自己的人生，不得个且过，攒些钱，你就不会落得生病进不起医院啊！
李不愁的儿子赶到长沙后也愁煞了。这个平日在大树下躲荫从不受过亏苦的年轻人也没有多少积蓄。没办法 ，李不愁的家里人只好把他转到老家县城的医院去治疗，医疗费用便宜一些。
回到老家后，老家县城的医院也需要医疗费用八万多元。李不愁虽然入了医疗保险，但一手要先交这几万元做颅内手术，李不愁的家里人是交不起的。何况这八万元之多的医疗费用，对李不愁这个平日得个且个从不见过存折和银行卡是什么样子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 ，他的家里人是难以筹措的。
这一年中秋节过后，从老家传来噩耗，李不愁的家里人因为筹措不到那么多的医疗费用，耽搁了李不愁病情的治疗时间，李不愁已经离开了人世。
李不愁去世了，我们这些老乡并不感到惊诧，大家倒是很在意老乡躬腰说的那些话。但大家还是替李不愁感到惋惜，如果李不愁这辈子能够端正自己的人生态度，在这个乡下人都靠进城打工腰包鼓起来了的好年代，凭他那极强的生存能力，他就不会因为没钱治病而丢了生命。可以说，李不愁是自己不救他自己。
李不愁才五十多岁，他英年早逝，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个悲剧。
李不愁的悲剧，对那些不端正自己人生态度的人，也应该是一种警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