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杯

老秦有一手绝技。

每逢酒局，给领导敬酒的时候，在碰杯的那一刻他都能准确地控制自己的酒杯上沿比领导的酒杯上沿低1/3，不论酒杯的大小、呈酒的多少（当然他的杯子通常都是满的）。

你或许会问，为什么是1/3？

老秦试过各种各样的数字，例如1/2、1/4、1/π……结果发现1/3是最合适的。小于这个数字，那么当酒杯太小的时候，杯子可能低的不够多，领导看不到自己的心意；大于这个数字，又显得自己非常刻意和做作，可能会讨人嫌。

只有1/3刚刚好，一切堪称完美。

老秦这股子细致周到的劲儿仿佛是老天在赏饭吃，他天生就是要在这方面比别人多考虑许多，我们甚至姑且可以称之为天才。

在老秦还是小秦的时候，有一次跟着自己的直接上司去酒席，见到所有参加人员之后，他一眼就认出了这里面最大的大领导——一位五短身材、双手背后、神色偶有傲慢的中年男人。在吃饭敬酒的时候，他发现上司在敬大领导酒的时候，碰杯时杯子要明显比大领导低出一截。

这不是巧合，那天去的人总共有14位，除去大领导、上司、他自己（注意先后排序），剩下11位里，有9位在跟大领导敬酒时都注意了保持自己的杯子比领导要低，这9位甚至在互相敬酒的时候也有杯子高低之分。小秦当时是刚上任的普通科员，自己的顶头上司是一位副处，那么依照碰杯的高低顺序就可以排列出剩下几位的级别：9位里有4位与他平齐，都是普通科员；有3位在他与上司之间，是正科或者副科级；有一位与上司平齐，是副处；还有一位高于上司而低于大领导，是正处；那么大领导至少……副厅。

他咋舌。怪不得如此这般神气，人家确实有能耐、不服不行。

只有两个人杯子的高低顺序很乱，而且这两个人看着也是跟他一样的新兵蛋子，有一个看着呆头呆脑憨憨的，估计是没注意到；另一个则在小秦绽放出他早已排练好的标志性假笑的时候流露出了几分不屑，肯定是没人教。他也没人教，但不同的是他会自己观察、琢磨，他有主观能动性。

经过这一次酒席，他顿悟了。

回家埋头就开始琢磨碰杯的时候到底比别人低多少合适。翻箱倒柜找出了家里的两个不用的高脚杯，开始模拟敬酒时的场景。比别人低的太多……显得太刻意，低的太少……别人又不一定看得见。经过他反复的计算、评估、测试、反馈，最终确定了1/3这个黄金数字。

1/3是他的幸运数字，开启了他人生恢弘的新篇章。如果说有一朵无形的祥云把他送上了现在的位置，那么这朵云上必定写了一个数字：1/3。在之后领导带他参加的历次活动中，他以同样的钻研精神去研究职场上每个人（尤其是上级）的性格、习惯，再投其所好、对症下药；不消说，小秦的有的之矢箭箭正中靶心，几乎使他平步青云、以相当快的速度节节高升。

斗转星移，几多春秋。

毕业二十年，小秦成了老秦，当初的老领导也光荣退休了。同学聚会的时候，几位有意奉承他或者存心揶揄他的人都尊称他为“秦处”，他统统当成恭维收下，并大度地回称他们为“X总” 、“X老师”等等......不错，他目前已经作为处长供职于某机要部门，官不算太大，但上通天厅，很多人都会给他面子。况且他就职的这个部门实在是个肥差，每年光求他盖章的人就不计其数。除此之外，他出身普通、没有家庭背景，能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全靠的是自己的努力。他对于现状已经很满足了。

这天，老秦在他办公室悠然地喝着下午茶，突然有人邦邦敲了两声门。老秦耳尖，听出这是新人小赵，

“进”

“哎，秦处打扰您了，小汪说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今晚有个酒局，我们做东，为新上任的副厅长接风洗尘。你准备一下，到时候跟我一起去。”

“好的，秦处。”

小赵转身离去，轻轻带上了门，留老秦一人在屋里思忖。

新调任的副厅长姓盖，据说年轻有为，并且为人十分正直，颇有些包公包青天的派头；不过老秦不怕：在官场上这些年什么样的人他没见过，不照样都被他攻克了。那些所谓的那些脾气很怪的人，无非就是他们的特殊癖好没有被发现罢了，只要细细观察、投其所好，老秦坚信没有他拿不下的人、没有他打不通的关系。

晚上，当地某饭店的包间里。老秦带着小赵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半个小时到达会场，吩咐小赵和服务员布置好了一切，然后下到了一层的饭店门口，站在凛冽的寒风中恭候盖厅长的到来。

六点一刻，来了一个男人，步履匆匆，衣着朴素干净。

老秦远远地看见他走来，但是当男人走近的时候没有抬眼：这显然不可能是副厅长，因为他的穿着可以说过于低调不讲究了，并且他走过来的时候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

“您是秦处长吧？”

老秦带着几分疑惑地盯着面前的男人，顾不上礼貌、重新又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莫非他真的是......

“盖XX” 男人友好地伸出右手

“啊啊盖厅长，失敬失敬，您看看我这个眼神真是......快里面请，请！”

老秦边递上自己的右手，边用左手撩开了饭店的门帘、请厅长进去。

二楼的包间里，饭桌上早已摆好了八菜一汤。老秦给同样疑惑的小赵使了个眼色，然后看了看正在脱外套的盖厅长，心里直犯嘀咕：这个厅长出门怎么一个人就来了，这显得我点9个菜多铺张浪费似的......

“盖厅长......咱们喝什么酒？我带了一瓶浓香......”

“不了，我一会儿还得自己开车回去”

“您自己开车来的？那没事啊，一会儿叫个代驾......”

“不喝了”

斩钉截铁的拒绝让老秦不好再继续劝酒。不喝酒的酒席他这还是第一次吃，让他有点无从下手。

不过这个盖厅长虽然脾气有点怪，但是人还是挺好相处的。饭桌上老秦一直在努力找话题，从风土人情谈到了地方政策，盖厅长也在有礼貌地回应着、尽量不冷场；总的来说气氛甚至很舒适，盖厅长对政策的利弊颇有自己的见解，哪些会使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更加方便，哪些则会加重他们的负担，谈起来头头是道，老秦忙不迭地表示同意。

饭吃到接近尾声的时候，老秦对小赵使个眼色，小赵知趣地离开包间，顺手带上了门

“盖厅长，您看，您这么青年才俊，以后咱们来日方长、合作的时候有的是，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这可使不得，使不得” 男人把红包塞回到老秦手里

“您拿着吧，以后还要多多仰仗您......”

“秦处长，您这是在逼我犯错误。我盖谋人为官这么多年没受过贿赂，今天也不想开这个先河。” ，盖厅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这可不敢、不敢，得罪了” ，老秦讨个没趣，只得把红包再度收起来。

这时，小赵已经到前台结完账了，他估摸着事情已经办妥，就又回包间了。

二人起身，穿上外套，边交谈边一级一级下楼梯。走到门口的时候，盖厅长叫住老秦，

“秦处长，不用送了，我车就停在那边，一会儿自己开车回去就行了”

“好的，那您慢走” 老秦跟小赵点头微笑地目送盖厅长开车走之后，两个人分别也打车回家了。

当晚，老秦躺在床上一夜无眠，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