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久不联系的贾老田电话联系我,让我帮他办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我只信得过你”。实际上,即使没有这句话,有事我也会尽力帮他的,况且,按照他的为人,也不会找我帮他做我难以完成的事情。
稍一询问,他直接说“我前些年给自己写下的碑文,字迹有些模糊了,你啥时候方便,回来之后,帮重新我抄一下,润色润色,毕竟,这么多年过去,有些东西不太合适了,再帮我联系一个匠人,我要重新刻一块碑板。”
贾老田年近八十,粗黑魁梧,算是我的忘年交,他也知道,很多事情用不着跟我客气。二十年前,他就已经给自己手写下了碑文。也幸好计划的早,写好没几年他就中风、半身不遂了。但他硬是凭着一条腿一只手的力量,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铁汉子,砍柴种地、烧火做饭、穿衣上厕所等,无一不能。当然,在农村,不这样也没有办法,个中艰辛,唯有自知。
贾老田本姓田,是那几年的老初中生,传统文化底蕴颇深,吟诗作对、出口成章,舞文弄墨,极有章法,农村敲锣打鼓、唱戏耍灯、对歌喊吉利,样样皆行。可惜这样的文化人,并没有像当年大多数老初中生一样,找一份体面的工作,反倒因为家中弟兄众多,家境不堪,上门到我的家乡贾家当了上门女婿。邻居便戏称为贾老田,久而久之,真名反倒没有几个人叫了。
小时候,我经常找他家儿子玩耍,一起听他“讲故事”。现在想来,小时候他给我们讲的“门对千杆竹(短命)、家藏万卷书(长存)”的典故,教我念“三字经”“百家姓”等,可谓用心良苦。还有他让我牢记的“鸡鸡道道童童打、鼠鼠梁梁克克金(川音)”不正是七律古诗的平仄关系吗?农村不讲平仄,但对于曲牌、词牌,有一套自己独特的传承方式。可以说, 长大之后的我偏爱七律,也许从那时候便埋下了种子。可惜,儿童时候太过顽劣,不知道珍惜机会,现在想学,已经机会难得了。
从年纪上说,他应该是长者,从小,我是在他的“娃子”声中长大的。但自我考上师范,老田叔便不再以长辈自居,“我痴长你三十来岁,看得起的话,今后叫我一声老哥就是了,”几次强调后,我只能把“叔”变成了“哥”。我一放假回到家乡,他便会请我去他的家中,说说三国,唠唠文化,出题作对,背背锣鼓曲牌,还不忘捶胸顿足,骂骂自己“不争气”的众多儿女。幸好我从小受他的熏染,上学后也学过一些唐诗宋词,后来的师范语文老师也是市县诗词楹联名家,班门弄斧,也能对答一二,但更多是向老哥学习。可惜那个时候他家没有锣鼓,等我有时间,也买得起的锣鼓的时候他又中风了,此乃一生极大的憾事。
可以说,贾老田是把我当作半个传人培养的。他儿女七八个,但真能承他衣钵的却没有,恨铁不成钢之余,虽然不至于跟儿女关系紧张,但像写碑文刻碑这事,他却不放心交给自己的儿女去办。“别把字给我整错了,免得我在坟墓里骂他们,还是我自己操办稳当,”他如是跟我说。但我知道,他一是不想依靠儿女,二是跟我投缘,或者说很重视自己的碑文,活着的时候要面子,即使身后事,也希望光彩一点。毕竟,他认为我多少得到了他的一些真传,还是可以信任的。
我专门抽了一天时间,办好他交代的事情,匠人也找好一并带去了。过目之后,他甚是满意,还特意留我“喝一杯小酒”。甚至拖着不遂之身,不顾我的劝阻,不顾老伴的呵斥,坚持要陪我喝一杯。“老弟呀,人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事。心愿已了,喝死算求!来,一切都在酒中了。”
人活一世,福禄得失,风光也好,荣辱也罢,最后牵挂的,也就是一块墓碑,一杯小酒,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