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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华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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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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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

                    夜幕降临

                 朱华胜


老崖坡人起床后的头件事,要朝公路上瞟一眼。

老人朝公路上瞟一眼,望望在外打工的,在外上学的回来没有,肖奶奶就是这样的。年轻媳妇瞟一眼,看看自家的男人回来没,比如阿香,她的男人光头在外跑运输。路边的人,瞟一眼,瞧瞧有哪样生意上门,董小乖就是这样的。他开了个汽车修理厂,瞅瞅公路,巴不得有车子跌进来。

也是,没有这条公路,外面根本不知道这儿窝着一个村子。老崖坡风吹草动,都与这条公路扯得上关系。老崖坡的人,连打个喷嚏,都面朝公路。在村民眼里,这条路像一条河,会淌来财宝;这条路还像收音机,会传来杂七杂八的消息。

有了这条路,外面的东西拉进来,村里的土特产卖得出去。阿香的老公光头买了车,跑运输,挣得钱,盖了房。董小乖在挨着路的一亩三分地上,建了个汽车修理厂。

修这条路,正好从肖奶奶家的地经过。地被征用,补偿了好大一笔钱。

晚饭时分,村子飘起炊烟,淡淡的,丝丝缕缕的,在公路上空越飘越远,消失在远山。几个老人,像娃娃一样爱凑热闹,又聚在村口老井旁,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有的靠在树干上,忽东忽西聊着。老井后面,是一块地,是阿香家的。阿香的婆婆种满了辣米,红通通的辣米籽,紧紧相拥,一串串吊着,像恋爱中的男女,在甜言蜜语。地埂边,有几只鸡窝着,眯着眼睛,头一点一点下坠。老井前面,是一块场子,场子周围,是几棵高大的婆树。从村口一眼就能看到公路。村道与公路交口处,常有班车停下。

天发红起来,太阳像饿了一样,忙着回家,填那圆圆的肚子。几个老人扯着太阳的余温,聊着肖奶奶,不时地看看路口。

肖奶奶今天出院。一个白发老人吸着水烟筒,说,好可怜,重重摔一跤,治病使了不少钱。不过呢,钱倒没事,修路时,她家不是获得了一大笔征地补偿款吗?白发老人说完,使劲吸了一口,水烟筒响起噗通噗通的闷响声。

嘘,小声点。那下车的不是肖奶奶吗?有人道。

肖奶奶像往常一样戴着绿花格子顶帕,穿着蓝色衣裳,布扣子扣得紧紧的,黑色的裤脚边卷起一节,一双黑色布鞋绣着花。她由儿子田豆生扶着,拄着拐棍,呼哧呼哧喘着气,慢慢走来。

人们围过来,问长问短。肖奶奶说不会死,死了倒好。身体弱,就不唠了,还是回家躺着,边说边喘个不停。

快去,快去,好好休息。众人七嘴八舌。

肖奶奶走到董小乖家门口时,看到红通通的纸屑在地上铺了几层。嗨,炮仗怕是炸了一箩吧。还在路上,听豆生说,董小乖家儿子考上大学。长着个地包天样,养个儿子,还,还出息了。前些年,使得上力的人都出去了,就董小乖不愿意去,天天被他爹骂,说他是门槛猴,出不了门。成天东游西逛,穿得脏兮兮的。到哪家赖着就不走,为混一顿饭吃。

董小乖迎了上来,脖子上金光在闪,脸上堆满笑容,肖奶奶,出院了,好,是喜事。我儿子考上大学,喜上加喜了。嘿嘿,进来吃饭。

肖奶奶不答应,说,这样吧,让我儿媳妇来吧。我这老婆子住院久了,身上有医院里的一股臭味道,莫扰了你家欢喜的兴头。

肖奶奶一到家就说道,董小乖家儿子哪里比得上咱们家小龙,明年,小龙一定要考上大学。那些考上大学的山娃,带着媳妇和大包小包的东西回来,多风光啊。老崖坡这穷地方,要想把日子过好,就要从这条公路走出去。这是肖奶奶在孙子小龙耳边常讲的话。

住院回来,肖奶奶变了个人似的,脸上沟壑里多了一层愁,即使笑起来,笑也像愁。她很少像以前一样去村口聊天,常常独自一人,拄着竹棍,来到老屋的背后,望着公路发呆,望着县城的方向出神。

饭熟了,传来儿子的声音。看着浓眉大眼、长得结实、高过自己一个头的儿子,肖奶奶说,儿呀,这点土地,大芹能种好,你出外面找点事做。豆生点点头,要得,妈,我就是担心你,不然我早去了。

不要担心,妈做不了哪样,帮不了大芹,不过照顾自己还行的。肖奶奶安慰儿子。肖奶奶是一个有主意的人,她拿定的事,就得做,九头牛都拽不回来。

这天,肖奶奶拄着竹棍来到老屋背后,望着公路。董小乖走来,看见肖奶奶,说,肖奶奶,走得动了,那就好。

董小乖呀,你在这搞哪样?常看见你在路上走来走去。肖奶奶回过神来,问。

在公路上走走,会给我带来财运。董小乖又说,你儿子给你说了吧,我叫他不要出远门了,有老有小,老的才出院,小的在读书。离得太远不好。就在我修理厂做吧。

说过,说过。董小乖,你这几年,有出息。肖奶奶说着,脸上的笑容,掩盖不了那层愁。看着董小乖脖子上挂着黄生生的金项链,唉,山不转水转啊。以前,谁也看不起梳着个小分头的董小乖,不去打工,不做活,好吃懒做,在村里东游西逛的,时不时还逗逗村里的小媳妇们。可现在,能挣钱了,儿子也考上大学。话说回来,董小乖养这个儿子蛮尽心的。

肖奶奶,你不要太难过。医好你的病,补偿款也是用到了该用处。你别往心里去。董小乖说。

肖奶奶脸色大变,身子颤抖,像董小乖的话有电一样。谁说的?

那天我儿子升学宴上,你儿媳妇说的。见肖奶奶脸色不对,董小乖没再说,捂着嘴,走了。

肖奶奶拄着拐棍,紧紧靠在老屋墙,望着董小乖的背影,脸垮着。

大芹就是个嚼舌妇!肖奶奶一股一股的怒火冒了出来。怎么走回来的她都不知道,路上有人喊她都没答应。

肖奶奶本名叫肖奈奈,与奶奶谐音。村里人,不管老的还是小的,喊她奶奶的和不喊她奶奶的,都叫她肖奶奶,叫着顺口。

肖奶奶鬼火绿得很,今天董小乖的话,傻瓜也听出来,大芹抱怨她住院花光了钱。肖奶奶躺在床上,心疼得要命。儿子也是,不就是摔一跤,反正要入土的人,还要医个哪样?本来就是一个病秧子,一动就喘得厉害。活着,做不了家务,更莫说做地里的农活,还不如死了干净,这个家就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少了拖累。

窗外,风声扯得紧。天空,模模糊糊的月亮,仿佛像块冰,风一扯,就落进肖奶奶的心里,寒冰冰的凉,刺生生的疼。

肖奶奶翻来覆去睡不着,怎么都想不通。都要进棺材的人,还摔一跤。这一摔,就摔掉家里的修路征地补偿款。这个穷得连贼都不愿来的家,就指望那点钱供孙子小龙读大学。唉,肖奶奶叹了一口气,记得儿子把她从医院里送回来的当晚,这两口子嘀嘀咕咕很久,还听见大芹的哭声。两口子一定吵架了,为哪样吵?肯定是为钱。住了这么长时间的院,医没了钱。

越想越气,肖奶奶使劲用头磕向枕头,像会把住院费磕回来样的。

董小乖自知说漏嘴,得想法告诉田豆生,免得误会,让人觉得他在嚼舌头。于是,他顺着公路,往修理厂走去。

修理厂离老崖坡不远,在县城的方向,就在路边。厂房简陋,土地就是董小乖家的,红砖砌起围墙,天蓝色的彩钢拱顶罩在浇起来的几棵水泥柱上,没花多少钱。然而,在这大山深处,是很醒目的。董小乖取名为好又来修理厂。好又来,好又来,嘿嘿,修好了还要叫你来。

不要不服气,好歹厂里也有几名工人,乡里还表扬过他。厂里除了董小乖,还有他老婆,守着百货店,还煮食卖;还有洗车工阿香,不是看在堂兄光头的面子上,不会要她的,懒得很。不过阿香也有优势,皮肤白,咪咪大,屁股大,很多洗车的司机就是冲她来的。另外两个就是从县城退休回家的老工人,汽车修理活计主要靠他俩。最后一个就是新招的田豆生。

公路旁,密密麻麻挤满茴香草,茴香花穿戴得花花绿绿的,身材高高矮矮的,瘦瘦胖胖的,就像董小乖见过的那些小媳妇一样,各有其美。董小乖哼着小调,手甩着,脚蹦着,像不是走在公路上,而是走在铺满金子的路面样的。谁说不是呢?这条路,对于董小乖来说,就是黄金,就是白花花的票子。不管那辆车,只要开进他的厂里,钱就捞到手了。这年头,钱是容易赚的,就看你怎么去赚。

董小乖想着,想着,自己笑出声来。呸,在老崖坡,有人胡说我在路上东游西逛,知道个哪样?东游西逛也是我的活。

董小乖对田豆生很满意,这个人一脸的憨样,实在,从小一起长大,从不乱说,招他,就是看中他这点。想起田豆生,董小乖就想笑。听老人讲,肖奶奶生他时,正在地里拔黄豆。生完后,用外衣包裹好,看看天色还早,肖奶奶又把剩下的黄豆拔完,才抱着他回家。由于在拔黄豆时生,又姓田,就取名为田豆生。

嘿嘿!董小乖看见田豆生走来,笑了笑,喊住他,说,你妈怪得很啊,以后不要在外面说你妈住院的事,看样子她害怕别人说。董小乖把遇到肖奶奶的事告诉了田豆生。

田豆生心里一阵疼,妈又在钻牛角尖了。出院时的情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回家那晚,月亮很圆。妈说,月亮快要圆了,妈心却缺了起来。田豆生懂妈的心思,知母莫过儿,他知道妈的心病,就是放不下住院花钱的事,她说过这笔钱给小龙做读大学的学费,她就以为把小龙的学费用了。

田豆生拉着妈的手,说,妈,你气糊涂了,哪能这样想呢。小龙的学费,不用愁的。田豆生一字一句,语气很轻松,仿佛已经把学费抱来似的。妈不相信,问,真的?真的,你还不了解你儿子,为哪样要骗你?现在,政策好了,考上大学交不了学费的,有贷款补助,读书期间贷款利息,财政补贴。还款可以拖到毕业后六年。多好的政策啊!你说,小龙读大学,还用愁学费吗?田豆生记得妈听了,神情稍微缓和了些。可是,第二天一早,就拉住田豆生说,儿啊,那还不是一样?还没工作就差钱,不是造孽吗?

也因为这,田豆生才情愿在董小乖的修理厂做活,有点收入,还能照顾家里,不然,他一百个不愿意跟着董小乖。他从小与董小乖一起长大,董小乖真的很不乖,常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读书时,逃学,考试时,作弊。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下着小雨,他与董小乖在商店里闲逛,董小乖竟然趁营业员不注意,撬开柜台玻璃,把里面的扑克牌拿了一副出来,天天悠着他和几个小伙伴玩扑克游戏。有几次玩入迷了,上课迟到,被老师罚站。

什么好又来修理厂,多响亮的名字,其实就是做些补胎、加气、洗车的活计。不过,董小乖告诉他这事,也是好心。田豆生急忙给大芹打了一个电话,大芹急了,嘟囔道,难道说说也不得,以后不说。

大芹挂了电话,想给婆婆解释一下,来到婆婆房间。门开着,却没有人。

肖奶奶,看你喘得厉害,在家好好休息啊。你要去哪里?阿香抱着两棵莲花白,甩着屁股,走路声很响,看样子刚从地里回来,看见肖奶奶拄着竹棍,吃力走着,便问。

哎,坐不住,随便走走。肖奶奶说着,继续往前走。

肖奶奶拄着竹棍,呼哧呼哧来到老屋。自三年前从老屋搬出去后,老屋就一直空着,越发显得破败苍老,像肖奶奶样的老,不经摔了。只有院子里的这棵高大的老椿树,依然昂首挺胸,枝叶葱绿。

起风了,老椿树像是睡醒一样,枝叶摇动起来,扯住风,弄出沙沙的响声。响声越来越大,就像在为肖奶奶该不该住院争吵一样。吵吧,吵了也没用,肖奶奶像是对风和枝叶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出都出院了,钱也花了,吵了有哪样用?

肖奶奶嘴唇发紫,靠在老椿树上喘气。这棵老椿树,还是当年豆生他爹栽的,那时,他们刚结婚,豆生还未出世。肖奶奶突然骂了起来,砍老壳的老倌,你倒是好了,腿一蹬就去了地下,好吃好在,也不管老婆子我了。骂你一千遍都不解恨,你为哪样不在我摔倒时把我带走,不就一了百了啦。

肖奶奶来到老屋的背后。一条公路顺着老屋后面像一条河一样流去。这儿原本是一块长长的坡地,平时种洋芋,套种苞谷,秋收后种萝卜。地的两头狭长,逼窄,犁地耕牛转不了弯,犁不了,就种些青白苦菜、辣椒、青蒜、大葱和韭菜等。

后来要修公路,正好经过这块地。政府上门做工作,要征用,给了三万的补偿款。肖奶奶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卖地是败家,但这是给政府修路用,咱们得答应。这钱啊,来得金贵。大人都不能用,留给小龙上大学,做学费。

奶奶是给我压力了,小龙说,万一考不上,咋个办?肖奶奶马上垮下脸来,没有万一。你爷爷种地一辈子,收得个穷字;你爹种了半辈子,还是混得个穷字。你只有读书,不读也是穷光蛋,还是愚蠢的穷光蛋。小龙吓得伸了伸舌头,拿起一本书,赶紧去院子里,坐在磨盘上,看起书来。

肖奶奶转身,压低声音,对田豆生、大芹说,小龙万一考不上,我说万一,就留给他讨媳妇用。这事,不要给我那两个孙女知道,不然说我们偏心。

田豆生、大芹听了直乐,笑眯眯的,眼睛窄成四条缝,连声说,听妈的,全由妈做主。

可是现在,钱都装在医院的口袋里,也就是说,这块地等于白送出去修路。唉,肖奶奶长叹着,靠在老屋墙上,闭上了眼睛。

妈,妈,大芹一路喊一路走来。要不是阿香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你在这里,我倒去村口找你,那几个老人说没见你。

肖奶奶皱了皱眉,找我搞哪样?你忙你的,莫管我,我又帮不上你忙。

看妈说的,谁不会老呢?大芹走过来扶着婆婆,说,妈,你不要听别人瞎说,我不是那些人说的意思。走,回家吃饭。豆生回来了,吃完饭,他还要上夜班呢!

上夜班,怎么会上夜班?一个破修理厂,还要上夜班。肖奶奶有些心疼儿子。

夜里也有车过,也有车要补胎加气。大芹说,董小乖答应给加班费的。今晚是第一次加班,一周上一两次。董小乖找豆生谈了几次,他才答应的。董小乖带豆生加班,教他如何做,以后豆生自己就知道了。

那到底是做哪样?补胎,加气,还是洗车呀?夜里不会有人洗车的,最多补个胎啊打个气的。肖奶奶问。

大芹回答道,豆生没说,回家问问。

其实,田豆生也不知道上夜班干哪样。吃完饭,抹抹嘴,急匆匆出门来。吃饭时妈和大芹都问他,加什么班,他说,我也不知道,今晚第一次上啊,无非就是补胎打气的,从进去到现在都是这样干的。

豆生来了,董小乖挎着一个斜包,朝董小乖笑笑,顺手递过一根烟来。田豆生说,我戒了。好人,能戒烟的都是好人,我是戒不了的,迎来送往抽个不停,董小乖说,走吧。嗨,豆生,你走错了,不是进厂,跟我走这边。

田豆生转过身,不进厂?往哪里走。公路,走公路,董小乖没有回头。公路,走公路?田豆生望着董小乖,以为开玩笑。到时你就知道了,董小乖回头笑笑。

天空缓缓把黑纱往上拉,黑纱上逐渐出现一些亮点,继而出现更大的弯弯的亮点。月亮出来了,走在前面的董小乖说。路边的茴香花在夜里也失去了诱人的风采,田豆生不说话,他纳闷。路上,不时有车辆驶过。明晃晃的车灯,刺得他睁不开眼,他跟上董小乖。难道前面去补胎?可董小乖没带工具啊。

夜风里有一股黄土的味道,四处漆黑麻蒙的,旁边有稀稀疏疏的灰暗灯光,不时传来狗叫声,这就是夜里的老崖坡。田豆生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走到他家老屋后面了,这段路就是用他家的地修成的。

豆生,那天我说漏嘴后,你妈回家说我哪样没?走在前面的董小乖突然问道。没有,别想那些事,我妈那么大的年纪,身体又不好,哪顾得了这些。田豆生嘴里说着,暗想,就你嚼舌头,害得我妈我媳妇不安。

路边,时不时响起虫叫声。没车时,公路很安静,静得分得清哪一步是董小乖走的,哪一步是田豆生走的。

豆生,你说我们走了多远啦,董小乖问。田豆生回头望望,哪样也看不见。大概三四里了吧。

差不多,看,看清一点,下面星星点点那儿,是老崖坡。再看你后面,是一个大弯,记住这个地方。董小乖说着,手在身上摸索,好像是伸进身上的斜包里。来,豆生,接住。

哪样?

别说话,跟着我做。

田豆生伸出手,接过来,是钉子。这钉子不是普通的,是特制的,尖尖的,月色下,会发亮。

田豆生浑身起鸡皮疙瘩,抖了一下,瞬间明白。这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事,董小乖叫他上夜班,是这么一个上法,撒钉子。

这钉子让轮胎碾上,准漏气。董小乖附在他耳边说。

后来的事,田豆生也记不清,也不知是怎样就干完的。他尾着董小乖回到厂里。不多久,一辆大卡车歪歪斜斜开进来。照例卸胎,补胎,加气,加水。司机坐在董小乖媳妇摊位面前,买了个煮苞谷啃着。

大车开走后,董小乖抽出一张红花票子,豆生,你的报酬。田豆生一脸的茫然,董小乖拉过他的手。接着,司机自愿送来的。我们不抢人不杀人不犯法,你怕哪样!

田豆生回到家的,已是半夜,没有洗漱,就悄悄爬到床上,躺下。大芹四仰八叉睡着,打着鼾。鼾声第一次让田豆生不舒服,像是午夜的噪音样的。田豆生暗叹,唉,要不是家里没钱,明年儿子上大学,才不愿意为董小乖干这缺德事。董小乖拍脑门的情景,又浮现起来。豆生,你放心,我摆得平,出事我兜着。

一晃,在修理厂干了快三个月,田豆生像心里有一块巨石压着一样,总是沉沉的,乐不起来。夜里也睡不好,还做恶梦,还梦见自己被抓进监狱关了起来。

妈和大芹问过数次,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田豆生有些不耐烦,说没事。

村道旁,红的,黄的,还有紫色的牵牛花一朵挨着一朵,没有尽头。肖奶奶与孙女小翠、小梅一路说笑着,来到路口。孙女的脸,像牵牛花儿一样红,奶奶,回去吧,下一次放月假我们又回来。

望着两个孙女上了公路走远了,肖奶奶折回到村口,靠在婆树上,喘着气。

微风一吹,一股淡淡的清香弥漫着。嘿,阿香婆婆的辣米熟透了,一串串坠着,坠着,似乎要落下来。阿香婆婆看见肖奶奶,从地里走了过来。

肖奶奶,送孙女上学啊,你好久没来这儿了。阿香婆婆说,听说你家田豆生白天晚上都上班,拿双份工资,要得,要得,就怕时间长了,身体撑不住。

这话,犹如路边的倒挂刺,深深刺疼了肖奶奶。肖奶奶道,都是别人嚼舌头。哪样双份工资?一周就是一两次。

钱是挣不完的,还是要注意身体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阿香婆婆又说。

肖奶奶干脆闭上嘴巴,不再说话。

旁边一个老人插话说,赚钱啊,还是人家董小乖来劲。阿香婆婆接话,是啊,连他老婆的烧洋芋呀,煮苞谷呀,烫荞粑粑呀,都好卖得很。没法,人家的厂,那里只准他老婆在里面卖。

正说着,一辆汽车从公路上轰隆隆吼叫着开了过来,停在水井边。车上下来两人,男的中等个头,胖嘟嘟的,笑眯眯的,像弥勒佛样的,朝老人们走来。

胖子呀,前个月你们收的洋芋卖了吗?正在吸水烟筒的白发老人问。

卖了啊,老崖坡的洋芋很好卖,脆香脆香的,面面的,一点也不水渣渣的,口感很好。胖子笑着说,这回,我们来收苞谷的。说着,双手拍拍面前那大大的油肚,就像里面装满了钞票一样。

胖子家媳妇也走了过来,也挺着个肚子。爱开玩笑的阿香婆婆说,你们两口子都要生了,还到处跑。

一阵哄笑。胖子媳妇说,哪呀,阿婆,我才五六个月呢。他呀,看着倒是像要生一样,就是要等猴年马月,会不会生出来。

吸水烟筒的白发老人笑得烟筒的水倒了出来,阿香婆婆笑弯了腰,肖奶奶也被逗笑了,竹棍也滚在一旁。几只小鸟,摆着翅膀,唧唧喳喳,往公路上飞去。

肖奶奶喘着气说,胖子媳妇真会说话,过来坐坐,休息一下。

胖子见状,忍不住,也笑,对自己媳妇说,我要是会生,还要你干啥?也好,休息一下,我进村去吆喝。说着,在腰间一按,腰带上别着的录音机就嚷起来。收包谷,有苞谷的拿来换东西,物美价值,包你满意……声音顺着长满牵牛花的村道,渐渐远去。

这几年,修了这条路后,胖子年年来收洋芋、苞谷、金瓜,可以过现钱,可以换东西,然后开着满满的车子,运到城里。他们开着一个网店,生意好得不得了。胖子就是山那边的,是大学生,回到县城,先开实体店,卖电脑,生意一般。后来做起了网店生意,买车买房结婚成家,没用老家一份钱,反过来给了父母不少零用钱。胖子的媳妇,是城里人。这几年,与胖子一道,年年都要来老崖坡几趟,收购各种土特产品。

村民最喜欢胖子了,他总是挂着笑脸,客客气气的,说话就是你家长你家短的,很暖心。很多大人训娃娃都会说,好好读书,像你胖子叔叔一样,走出农村,到城里,买车买房讨老婆,多安逸。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与胖子媳妇聊着。阿香的婆婆望着胖子媳妇的大肚子,问道,他胖婶,你们家有几个娃娃?

胖子媳妇答道,肚子里这个如不算,就是两个。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在县城读书。大的那个是女儿,在读高中,明年高考。哦,对了,听我女儿讲,他们班上有一个同学,叫田小龙,就是你们村的。

肖奶奶耳朵尖,忙搭话,他胖婶,你说的田小龙就是我孙子。

哇,真了不起!胖子媳妇朝肖奶奶竖起了大拇指,我女儿说,田小龙学习很刻苦,成绩好得很,是重点生,一定会考上好大学。肖奶奶,你家就准备好学费,等着光宗耀祖吧!

吸水烟筒的白发老人说,也是老崖坡的骄傲。不像我养的儿子田德财,从小不愿读书,在地里刨一辈子,现孙子又在打退堂鼓,辍学跑在广东去打工。

众人都夸,说肖奶奶有福气,养了一个好孙子。

这些话犹如天上吹来的柔风,从肖奶奶脸上拂过,紧绷的褶皱舒展开来,但很快,柔风过后又拧紧了起来。

正当众人夸小龙时,录音机叫卖的清晰声又响起。胖子从村里绕了回来。紧接着,陆陆续续的,有人背来苞谷。胖子过秤,胖子媳妇付钱。也有不要钱的,要换胖子车上的高压锅、铝锅、蒸锅、电炒锅什么的。

太阳挂在头顶,像要下来看热闹一样,离地面很近,烤得要命。胖子一脸是汗,把收好的苞谷一袋一袋往车上装。胖子媳妇,时不时从车上取来湿毛巾,给他擦擦汗。阳光依旧射来,偶尔一朵云拉着微风掠过,带起一阵包谷香的味道。

还有哪家要卖的,要换东西的,要趁早。没在的人家,请邻居告诉一声。胖子手拿喇叭,扯开嗓子,大声喊道。

肖奶奶突然想起,家里有几袋包谷,大芹说过,要卖的。大芹在地里做活,自己又背不动,还是去叫豆生,叫他来把苞谷卖了。反正也要去修理厂看看,想到这里,肖奶奶对胖子说,我家有两袋要卖,我去修理厂叫我儿子来。说着,肖奶奶拄着竹棍,往村外走去。

如果你儿子忙,下回也行。反正我经常来的。胖子在肖奶奶后面说道。

光头出事了。

光头撞塌了田德财家老房子,还压死了一头耕牛。光头懵了!一个大男人,竟然捂着头,呜呜呜哭,声音很大。

离老崖坡三十里远有一家煤矿。光头从那儿拉煤,准备运到县城去。卡车要从老崖坡路过。作为土生土长的老崖坡人,这段路哪儿有一个坑,哪儿有一道弯,他都熟悉得很。他握着方向盘,神清气爽哼着不成调的歌。那高兴样,就像握着的不是方向盘,而是票子。跑这几趟,可以赚一大笔的,他对阿香说过。他甚至打电话给城里读书的儿子,好好读,老子抚你读到研究生。你考得上博士,老子也愿意出钱。

妈的,不是你董小乖才抚得出大学生,老子光头怎么啦?别看老子没有读过书,老子的儿子也会是大学生。

光头正想得出神,突然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对,车子在歪,方向不依自己……

肖奶奶还未进修理厂,就听到里面有人争吵。哪样事?肖奶奶有些着急起来,就像里面争吵的是她儿子一样。

厂门口,董小乖的媳妇坐在店里,面前是一个大炉子,炉子边有一个大铝锅,锅里煮着苞谷,黄生生的,冒着热气。炉子上放着一个大蒸子,蒸子没有盖盖子,里面有荞面粑粑、煮红薯,正保着温。旁边沙发上坐着一个外地人,正在吃荞面粑粑。一定是司机,估计车坏了,在里面修。肖奶奶这样想,又看了一眼董小乖媳妇,她卖这些一定赚钱,挑水带洗菜,生意不会落空的。

肖奶奶,你怎么来了?董小乖媳妇问。

我来找豆生。肖奶奶回答道。

董小乖媳妇说,找豆生啊,在,在里面,正在给一辆大车加水。

里面闹哄哄的,出哪样事了?肖奶奶急问。

你老先进来坐下,我慢慢给你讲。董小乖媳妇说着,递过一个凳子来。肖奶奶接过,坐在她旁边,眼睛却盯住厂里面。董小乖媳妇沙哑的声音响起。

是光头出事了。光头呀,这几年,在这条路上跑运输,把外面的东西运进来,把山里的土特产运出去,从未空车跑过。光头厉害着呢,挣了不少票子,还清了买车的钱,盖起了三层楼房,还把儿子送到县城读初中,听说住在一个老师家,管吃管住管辅导。光头只管给钱就行,一个月花得不小,人家光头就撑得下来。这可不是我瞎吹的,是光头的媳妇阿香跟我聊的,她不是在我家厂里做活吗,有时空闲,就跑来与我唠嗑,就坐在你坐的凳子上。但她的那个婆婆,嘴紧得很,从没说过。光头是我家董小乖远房堂兄,阿香信得过我,哪样都会跟我讲。

董小乖媳妇低下头来,神秘兮兮的模样,说,连夫妻那事,都会跟我聊,说着,自个捂着嘴笑起来。

这些不听,你说说光头出哪样事。肖奶奶脸上露出急切的神色。

说来,起因还是这条路。光头的车子,不小心撞着人家的老房子,正在里面与房子主人争吵呢。董小乖媳妇说着,拿起一个铁钩,伸进炉子底下,勾了勾火。每当炉火不旺时,她用钩子在下面勾勾,掏掏,炉火就旺起来。

啊?他真的撞着人家的老房子,被董小乖说中了。肖奶奶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咣当一声,董小乖媳妇手里的铁钩掉在地上,她顾不得捡,神色大变,模样紧张,就像铁钩烫着样的。肖奶奶,求求你,别乱说,是不是你儿子对你说的,你别害了你儿子。

看你急成个哪样!我儿子说哪样?他哪样也没说,他都不知道。是你老公说的。肖奶奶说道。

那天,刚下过雨,乌云散开,天就像用大葱叶刷过一样,蓝得翻绿。肖奶奶拄着竹棍呼哧呼哧喘着,来到老屋背后,靠着墙歇气。公路像一条大蛇,从半山腰下来,挨着肖奶奶家老屋,往县城而去。

小龙就要上大学。唉,孙子读书的钱也被花光,老不中用,还惹祸,还不如死了算了,肖奶奶不知这样骂过自己多少次了。

一辆又一辆的汽车,轰然驶过,公路上黄灰弥漫,灰尘落在肖奶奶眼角,被亮晶晶的东西缠住,融化,糊在肖奶奶脸上。一只麻花老母鸡,领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咯咯咯唱着,大摇大摆走上公路。它们高昂着麻花纹的头,伸展着翅膀,像它们才是公路的主人样的。一辆大车疾驰而来,突然发现到这群鸡。由于路面刚下过雨,有些滑,大车一打方向,朝老屋冲来。

靠着老屋的肖奶奶吓得一大跳,心差点蹦出来掉在路上。大车一个急刹车,嘎叽叽,十分刺耳,一阵鸡飞狗跳。原来是光头,给人拉货,旁边还坐着他老婆阿香。光头跳下来谩骂,谁家养的瘟鸡?害得老子差点把肖奶奶家老屋撞到,我这一年,岂不是白干!

阿香跳下来,推着光头,往车上推,说,莫骂,不管是哪家的鸡,都是一个村子的。你这样粗,会吓着肖奶奶,积点德吧。

那天,董小乖正好从公路上走过,看到这一幕,接过话头,对光头道,好你个光头,骂人不对,我就从不骂本村人。好在是白天,要是在夜里,老屋就被你撞倒了。不过,撞了就撞了,裂缝开花的,又破又空,里面屎都没有一坨,要你赔个球。对不对,肖奶奶?说完又转向阿香,嬉皮笑脸地问,对不对?你家光头再这样开快车,迟早要撞,不撞才怪。

肖奶奶像被马蜂蜇了一样抖了一下,撞倒老屋?要是撞到我这个死老婆子,那就不是屎都没有一坨,而是人命一条,人命关天,要赔偿的!

阿香说,你是修理厂的厂长,可不能这么乱说。今天是去山那边要欠款,我给你请假,就是陪光头去。

光头阴着脸,没说哪样,发动车子,轰隆隆吼叫了起来,开走了。

董小乖媳妇听肖奶奶说完,松了一口气,捡起铁钩子,放在身后,说道,光头今天可惨啦,他撞倒了田德财养牛的老房子。好在田德财一家都搬在新房子里住,老房子里只有黄牛。没有伤到人。车也撞破了皮,在里面修呢。田德财正和光头在里面为赔偿争吵。

两人正说着,刚才在村口吸水烟筒的白发老人,也就是田德财家父亲怒气冲冲走了过来。看见肖奶奶,说,大芹已把苞谷卖给胖子了,叫我给你带个话,说完就往里走。董小乖媳妇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他田叔,好好商量,一个村的。

那就要看大头咋个说了,田德财的父亲说完,人已经走了进去,比年轻人还走得快,就像去抢宝一样。

肖奶奶愣了一下,起身往外走。我怕闹,还是回去吧,肖奶奶对董小乖媳妇说了这几句,拄着竹棍,走了出来。

肖奶奶没有走回家,而是顺着公路往上走。我得去看看田德财家的老房子,被光头撞成个哪样了。唉,让光头发财也是这条路,害光头也是这条路。

田德财家老屋,聚了不少人,正在指指嚷嚷。这儿离肖奶奶家老屋不远,哎哟,老房子都撞倒了,难怪压死了牛。肖奶奶站在人群外面,远远看着,打量着。地上,乱七八糟的,破旧发黑的椽皮,破碎的土基墙坯和坛坛罐罐。公路上,两条刹车划过的痕迹恶狠狠伸到倒塌的老房前。压死的黄牛已被刨出,静静躺着,一摊血迹,刺眼恐怖。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拉扯着。有人说,是在路上扎着钉子,大车轮胎瘪气了,光头发现便立即急刹车,由于下坡,加上当时车速有些快,就撞上老房子。等他反应过来,房子已倒。好在没有死人,光头只是受点轻伤。

路上怎么会有钉子呢?另一人问。

谁知道啊?车来车往的,也许是运钉子的车掉下的。

不可能,包装很严实的。

难道是有人故意丢的?不好说。

肖奶奶摇摇头,不想再听,这些人,越说越离谱。

就在这时,一辆大车开过来,来到废墟前停下。车上跳下光头、阿香,还有田德财。怎么,还有豆生,此事与他有哪样关系?肖奶奶急了,赶忙朝儿子走去。

妈,身体不好,在家好好呆着。田豆生说。

妈正要问你,你到问起妈来了。肖奶奶把儿子拉过一旁,看了一眼人群,压低声音问,你为哪样来了?

豆生拉着妈妈的手,说,妈,你也看到了。两家为赔偿,正在闹着,还没结果。现在,得把黄牛运到镇上,找家牛菜馆卖了,不然时间久了会坏的,损失会更大。光头请我来我来帮忙,要几个人才行。

肖奶奶望了望光头。光头哭丧着脸,像要垮出水来一样。可怜光头。肖奶奶想起在医院的日子。唉,我其实是可怜我自己。

深秋的阳光有些发红,透过路旁山坡上茂密的枝叶,像一道道光箭一样射在公路上,更像针头戳在肖奶奶心上,回出血红。她低着头,拄着竹棍,披着斑斑驳驳的残影来到村口。

有人叫,是胖子媳妇。肖奶奶,我们车装满了,就要走,要带话给你孙子吗?

肖奶奶没有回答,而是直冲冲看着胖子媳妇。

上下看看自己,没发现哪里不对,胖子媳妇迷糊了,肖奶奶,怎么啦?我什么地方不对劲吗?

不是。我要跟你们进城,去看我孙子。肖奶奶说着,就走到车门边,拉开车门,使劲爬了上去。

胖子夫妇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说什么。

如果不答应,我这就坐班车去。肖奶奶说,阳光下的脸,皱褶纵横交错,像岁月的河流,没有尽头。

胖子说,不是的,肖奶奶。村里的人,我顺带过多少,怎么不带你?只是……好吧,不说了,你坐稳。

我们也正好要去学校,食堂要几袋苞谷,我常给他们送的。每次都要看看女儿。好在明天我们还要进山来收包谷,正好从这条路过,你又跟我们回来吧。

这还差不多。肖奶奶对旁边的村民说,告诉大芹一声,我去看孙子,明天回来。

等大芹赶来阻止时,哪里还有车子和肖奶奶的影子。

肖奶奶坐在胖子媳妇身边。车子隆隆吼叫着,路旁的绿色像跳舞样的往后退,山风呼呼从车窗吹过,闪过的峭壁传来嗡嗡的回壁声,几只猴子,上蹿下跳,就像也要进城样的。

肖奶奶与胖子媳妇东一句西一句聊着。聊着聊着,说起孙子小龙的往事,肖奶奶脸上舞动着慈祥。

大芹当年生小龙是难产,产后身体虚弱,小龙几乎是肖奶奶照顾。后来,豆生与大芹一起去外地打工,当时这条路还没有修,老崖坡通往外面的是山毛野路,行走不便,儿子儿媳一年到头就回来一次。小龙就是在肖奶奶身边长大的。后来,大芹生第二个娃娃小翠,生第三个娃小梅,根本没精力管小龙,还是她这个奶奶管。到了小龙读小学的年龄,豆生与大芹回来了,不再出去打工,在家盖房子。于是,接送孙子上学的事情,还是落在她这个奶奶身上。小龙回来都是先要问问奶奶的,奶奶长奶奶短叫得甜。村里人都羡慕他们祖孙关系好。肖奶奶最开心的事就是听到小龙回来告诉她学习成绩好,她希望小龙考上大学,走出老崖坡,做一个有本事的男人,像胖子一样。

胖子媳妇夸奖肖奶奶,有远见。她说,山那边胖子老家的人,就如胖子的父母一样,砸锅卖铁都要抚养娃娃读书。不然,那个地方穷得要命,窝屎都不生蛆,只能祖祖辈辈穷下去,没有任何安逸的光景。

太阳似乎在打瞌睡,渐渐往西山睡去,秋天的傍晚有些凉,肖奶奶嘴唇有些发紫。胖子媳妇拿过一床毯子,递给肖奶奶。肖奶奶摆了摆手,连声说不冷。

车子进入坝子里。一路聊着,肖奶奶却不觉得远。很快,驶入县城,来到县一中。

学校的房子很漂亮,车子从后门进校时,学生正在打饭吃。

胖子扶着肖奶奶下了车,让她坐在路边的凳子上。拿出手机,拨通女儿的电话,要她找找小龙,他奶奶来了。

很快,小龙跑了过来,奶奶,奶奶喊着,拉着奶奶的手。

肖奶奶摸摸小龙的脸,摸摸他的手。孙儿瘦了,读书很辛苦的,书难读,屎难吃,古人早就说了的。

不苦,不辛苦。奶奶莫担心。小龙说着,递给奶奶两个馒头。

肖奶奶接过一个,说不想吃,吃一个就行,你吃一个。

我已经吃过了。小龙说。

那你下自习再吃。肖奶奶吃着,眼睛却盯住小龙的鞋子。旧旧的运动鞋,已经破了,那个大脚趾头,像要跑出来样,责怪肖奶奶花光了钱,使得我这个脚趾头暴露了,没有了隐私。肖奶奶没有说话,心疼得要命,默默吃着馒头。过了好久,小奶奶问,习惯吗?

习惯,奶奶,我过得挺好的。就是作业多,学习紧张,下个学期就要高考了。小龙笑着说。

肖奶奶看着笑容满面的孙子,心里柔柔的,这张脸,与儿子的脸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你要好好学啊,考上一个好的大学。

好,奶奶。

奶奶把你的学费医光了。不过,你莫担心,好好学。你爸爸在修理厂打工,你妈妈在家喂猪,学费不成问题。

看奶奶说的,治病很重要啊,奶奶好,我才能读得进去。

胖子夫妇从食堂出来,看着这组孙俩,手拉手聊着,像校园里的一幅画一样。夫妻俩相视一笑,没有走过去,远远坐在一边,与女儿聊着。

铃响了起来,胖子夫妇走了过去。肖奶奶,让孩子上自习去。小龙,好好学。不要担心奶奶。她住在我们家。明早我们要进山,会把你奶奶送到家。

谢谢叔叔阿姨。奶奶,告诉我爸妈,我很好。说着,往教室跑去。

多懂事的孙子,肖奶奶,你真有福气。胖子媳妇牵着肖奶奶,说。

肖奶奶没有说话,眼前还闪着小龙一身的旧运动服,破旧的运动鞋,看得见的脚趾头。

肖奶奶从县城看孙子回来后,有些疲劳,不舒服,很少出门。这天,天气特别好。肖奶奶一个人待在家里闷得慌,就拉上门,拄着竹棍,走了出来。

肖奶奶,小龙好吧?阿香婆婆走了过来,问了几声,肖奶奶才回过神来。还好,还好。

唉,我家光头的车是被钉子戳瘪的,倒运不?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把钉子丢在路上。

可能是哪个不小心掉在路上的,肖奶奶说,不会有人故意丢。

我儿子光头说了,有人故意干的。光头昨天出远门了,他一个朋友有一笔大生意,拉货出境,干完要半年后才能回来。可怜的儿子,他说没空追究了,等他拉完这批货,回来再查,这事不能这么就算了。

肖奶奶还想再问光头的事处理好了没,一看阿香婆婆抹着眼泪的模样,便把到嘴的话吞了下去,安慰了她几句,往村口走来。

难道真有此事?前两天,儿子说不在董小乖这儿做活了,说话间,有好几句是半截话。最了解儿子的是妈,当时就觉得儿子话没说透。

儿子说是胖子打电话来的,他媳妇怀着孩子,坐车出行不方便,请豆生帮他一年半载。豆生在董小乖这儿干拿多少钱,他就给多少,并每月多加五百元。当时,豆生想都没想就应承下来。回家后说了此事,肖奶奶和大芹都没有反对,因为给的钱多。豆生说,倒不是这个原因,我早就不想在董小乖这儿干了,心堵。难道儿子知道点哪样?

那天从县城返回时,胖子媳妇一路话多,说有的修理厂人心坏了,故意在路上放钉子。胖子插话说,老崖坡一带,也有驾驶员反映,车子常被钉子扎。

唉,也许阿香婆婆刚才说的是真的。现在的人啊,到底怎么啦?肖奶奶想着,走着,呼哧呼哧喘着。

村口聚了好多人,正在议论。一个说,这回,光头算栽了。两家最后说成了,光头赔偿田德财三万。

众人一阵嘘唏。

三万?肖奶奶暗想,这不是和我住院花光了的钱一样吗?这么巧。肖奶奶像被什么戳倒一样,有些刺疼,眼睛有些湿涩,浑浊的眸子里闪出光来。光散开,成了一大个光圈。光圈里出现一幅景象,先是花花绿绿的票子,三万,然后飞走了,落进县城里的医院。这时,光圈里又变了情景,胖子家的女儿手里拿着一摞钱,买了车票,上车了。孙子小龙一只手拿着的大学入学通知书,另一只手拿着十元钱,站在车站。车站卖票的售票员喊着,省城,五十元一张。小龙眼里满是无助的神色,突然,转过头来看着肖奶奶,大声喊道,奶奶,没有钱,我不想读了!

肖奶奶觉得一阵晕眩,慌忙扶住旁边的一棵树。

夜里,肖奶奶怎么也睡不着,小龙的喊声犹在眼前闪现。清冷的月光跑进屋子里,抱住了肖奶奶。周围很静,院子里的刀剁声很清晰。大芹又在剁猪草了,得在头晚上给几头猪准备吃的。娃娃们要读书,是要用钱的,苦了儿子儿媳了,他们这么没完没了做活。大芹剁猪草的声音响亮,就如剁的不是猪草,是一包子气。声音一下急促,一下缓慢,就像在说话,叫你摔,叫你医,钱花完,娃读书,怎么办?每一刀剁下去,犹如剁在自己的心上,肖奶奶觉得心被剁碎了。她坐不住,靠在床头。

肖奶奶眼角泛着泪光,头就这么靠着,默默瞪着快要圆的月亮,着魔似的,像月光会给她送来在医院花了的钱一样。

肖奶奶就这么靠着,想着,迷糊着,院子里突然响起了老公鸡扯开嗓门的吼叫声,像对肖奶奶发出不满的抱怨样,不按它的叫声醒来。

这几天,肖奶奶不知来老屋多少趟了。老屋前的几棵老椿树,那还是老头子在的时候栽的,每年开春,肖奶奶摘下来,用开水烫一下,放上作料凉拌,端在桌上,全家爱吃,尤其是豆生,最喜欢。每年,也摘一些,在街子天,拿去卖,弄几个小钱,买酱油盐巴红糖,还给老头子买几包烟。唉,现在,老头子也不在了,树也长高了,椿芽高高在上,自己老了,只有望的份。都是豆生,弄来梯子,小龙扶着,豆生摘,大芹捡。大芹凉拌的,怎么也没有自己拌的有味道。

肖奶奶长长出了一口气,摇摇头,没在老椿树下过多停留,呼哧喘着,来到老屋前。屋子是她嫁过来那年盖的,是她与老头子的新房。如今,几十多年的风霜雨雪已经把房子折磨得皮吊叮当的,颓败得就像肖奶奶一样,弯腰缩胯,只要一推,就会倒。四周的树木越葱郁,老屋显得越苍老。墙角长满杂草,墙面早已剥落。下面,大石块完全裸露,石头间隙,老鼠探头探脑,跳出跳进。上面,墙体是由稻田里的土基墙砌成。黑黑的泥瓦,瓦槽间隙里长着苔藓。肖奶奶记得,老屋最怕大雨季节,雨水忽而疯得像瓢泼,忽而狂得像盆倒。不疯不狂时,也是淅淅沥沥淋漓个没完。每到这时她就担心房子倒了。然而,老屋并未倒塌,像肖奶奶的身体一样,虽无用,却一直熬了下来。

肖奶奶在身上搜着,掏出钥匙,打开那把黑乎乎又烂又老的锁。锁也是锁个意思,豆生每回过来找东西,不用钥匙,一拧就拧开。屋子里,潮里潮气的,灰扑扑的,满地爬着胖乎乎的乳白色米汤虫。土隔墙把屋子分为里外间,木隔板把房子隔成楼上楼下。屋顶的椽子、椽皮、横梁已经腐得皮吊松垮的,仿佛一捏就会碎成一堆灰,一吹就消失了。墙壁用白石灰裱糊过的,现在变色了,几处裂开的缝隙,露出掺有稻杆的土基泥巴的里子,显示着房子的苍老,岁月的沧桑。

肖奶奶来到里屋,里面黑咕隆咚的。她摸索着轻轻拉开蒙着的窗子。窗子只有小桌子面那么大,窗玻璃倒还在,只是有几条裂缝。她找到一块旧布,轻轻擦了擦,外面清晰可见。

外面就是公路,一辆卡车正好开过,轰隆隆吼着,屁股后面的烟子比灶房里煮猪食的烟还黑还浓还多。肖奶奶感觉就像地震。

光线射进来,一张老木板床孤零零躺着,上面铺着厚厚一层灰,还有黑漆漆的老鼠屎,黑米粒般大。肖奶奶用旧布扫了扫,立马喘个不停,只得坐下歇气。唉,这样喘,活不了几天喽。就这样歇了又喘,喘了又歇,终于把床清理得像个样子。她打开一个包裹,在床上铺上一层旧棉絮和一床旧被里子。这套铺盖一直是她与老头子用的,自老头子走了后,豆生就收起来了,另给她买了一套,可她始终觉得没有这套暖和。其实,里子棉絮是好的,只是看着有些泛黑了,粘了几颗老鼠屎,显得陈旧。铺上床单,缝上被套,谁又知道?豆生也是,不如他爹会持家。明儿把床单和被面拿来,铺上床单,缝上被子,就可以在这儿睡了。

肖奶奶锁好门,从墙角拿起扫把,稀里哗啦扫了扫,顺手把扫把放在老椿树脚边。她拄着竹棍,喘着气,挪着步子,离开老屋。晚风吹着,像轻纱拂过她脸颊。肖奶奶知道,这种风会把黑夜唤来的,她期待夜幕降临。

饭后,肖奶奶对大芹说要去老屋住。大芹愣是没有反应过来。看着呼哧呼哧喘着气的婆婆半天,发现不是开玩笑。妈,哪样意思?

肖奶奶咳了几声,说,我,我在这个水泥房里,睡不着,还是去老屋里躺着吧。在那儿,好睡得很,一觉到天亮,就是你公公死的那些日子,我也好睡。

大芹把抹布丢在桌子上,问,妈,我哪里做得不对,你就说,别捂着。你这个时候去老屋睡,那些嚼舌妇会咋个说?我亏待你,不孝顺,黑心婆,趁豆生不在家,就把你老人家撵走。再说,老屋破朽稀稀的,哪个时候倒塌鬼晓得。还有,你没听说吗?光头把人家的老房子都撞倒了,牛都压死了一头。妈,你还敢去睡,你能不能让人省心点?不行,我不会让你去的。说完,两根辫子一甩,大芹端着猪食盆,走了出去。

肖奶奶被儿媳一顿话呛得答不出来。唉,大芹可是为她好!她站在门边,望着大芹。大芹把猪放出来,撒了一些盐在猪食盆里,用大勺子使劲在猪食盆里搅动。几头猪早已等不及,嗯嗯嗯哼叫着,猪嘴往盆里插了进去。大芹直起腰来,掀起衣裳擦了擦脸上的汗,站在旁边望着。西山头的晚阳不知啥时掉在坡后了,大芹垮着的脸上灰沉沉的,蹙着的眉仿佛拧成了一个个小疙瘩,每个疙瘩里都装着她的愁。肖奶奶知道大芹在愁哪样,现在就靠这几头猪,是得好好伺候,连一根猪毛都是小龙的学费。

大芹又在水龙头边洗鞋子,那是小龙的运动鞋。肖奶奶暗叹,以前,这样的活,她早就做了,可现在使不得劲,走路都快走不稳,一点忙也帮不上。唉,这个家,真是对不住大芹,嫁过来就没有享福过,跟着豆生,忙了地头忙家头,还有三个孩子的吃喝拉撒。现在,小龙在县城里读高三,他的两个妹妹都在镇上读,一个在读初中,一个在读小学,都要钱。这些年来,大芹几乎忘了她自己,几年没得穿新衣裳,都用在孩子身上。

大芹转过身来,看到婆婆还站在那儿出神,边说,妈,明天周末,小翠小梅放月假,我去收拾他们的床。

肖奶奶知道,两个孙女都是一月放一次假,叫月假,平时街子天都上课。老师说大山里的孩子山路遥远,来回辛苦,还不安全。一月放一次,集中起来就有五天,一月跑一回。肖奶奶对大芹说,我收拾吧。

这是高低床,爬上爬下的,你年纪大,不方便。大芹说着,人已进去。

现在住的房子,是儿子儿媳前几年盖的,只盖了一层,共四间。一间是客厅厨房,一间是儿子儿媳的卧室,一间堆粮食堆杂物堆放农具,一间是肖奶奶与两个孙女居住。如果小龙回来,就要在客厅里摆一张临时床,或者在堆粮食那间腾腾,打个地铺,收拾收拾才行。

一大早,大芹就起来,她要去地里拔几棵白菜,摘点豆子,今天,两个女儿要回来,她要多弄几个菜。两个女儿都说过,还是喜欢吃家里的蔬菜,那种甜味香味是学校里的菜不可比的。大芹拿着提篮,出门时,丢下一句话,妈,不要乱跑了,不要乱想了,我操不过心来。

东山顶上正在泛红,把头顶上鱼肚白的云彩,染得通红,仿佛像肖奶奶现在的脸。肖奶奶这一瞬间,明显感觉脸有些发烫。好在儿媳没有看到。

中午,火辣辣的太阳把上午下过的那阵雨淋湿了的路面烤得滚烫。家里那条大黑狗伸着肉红的长舌头,呼着气,也像患了喘病一样,卧在肖奶奶身边。

肖奶奶坐在院门边的竹凳子上,眼睛盯着路口。

两个女娃娃咋个还不到呀?按理说早该到了啊,镇上到这儿坐三块钱的三轮电动车,一个小时都不要。

身边的大黑狗突然起身观望。很快,奶奶,脆生生的一声喊,小翠小梅两姐妹连蹦带跑笑着过来。

肖奶奶拄着竹棍,站了起来,小翠小梅一人在一边,扶着她,往屋里走去。正午的阳光,直直从顶上泼了下来,把祖孙三人泼成三小团影子,粘在脚下,连在一起,就像要和她们一道进屋吃饭样。

小翠问肖奶奶,奶奶,你身体好些了吗?

长高了的孙女,都高过肖奶奶一个头,都剪着短发,眸子里清澈明亮,像被早晨小草上的露珠洗过一样。肖奶奶不由得想起带她们的那些日子。她走到哪里,两个孙女都甩不脱,都要跟着她。村里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豆生的三个娃儿几乎都是在她背上长大的,尤其是小龙,实际上就是她带大的。长大的小鸟总是要飞,如今他们一个个都离开家去念书,长本事了。

此时,见小翠问,就说,奶奶很好的。小翠,你这个做姐姐的,读书时要带好妹妹啊!

小梅翘起了嘴巴,说,奶奶,你偏心。

奶奶叫姐姐照顾你,咋个偏心啊?肖奶奶笑道。

你要说,小梅,你要照顾好姐姐啊,才对。小梅说了这一句,赶紧跑到奶奶身边,防止小翠偷袭。果然,小翠听了这句,就跑来抓她,嘴里还说,我看你这张薄嘴,还占我的便宜。

祖孙三人嘻嘻哈哈闹腾着。肖奶奶说,小翠小梅,奶奶与你们商量一件事,你们要答应奶奶。

奶奶,你说。两姐妹齐声回答。

你们看,奶奶年纪大了不是,除了耳朵眼睛好使,身体毛病多如牛毛。还有,睡眠少,睡不好,夜里经常起夜,这样会影响你们姐妹的睡眠。我想与你们商量,你们放假这几天,奶奶去老屋睡。奶奶睡得踏实,夜里都不起来,常常一觉到天亮。等你们开学了,奶奶再回来。但你们不能对妈妈讲。好不好?

不好,绝对不好,一万个不好。小翠小梅头摇得像风吹椿树枝一样。老屋不安全,绝对不行。我们老师说过,雨季,农村的老屋子是不安全的。

小翠过来拉着奶奶的手,奶奶,爷爷走了,我可不愿再没奶奶。不准你去。如果奶奶嫌我们回来吵闹,我与小梅去老屋睡,奶奶睡在这儿,行吗?

肖奶奶抱住小翠,心里一酸,一股热热的东西从眼里流出来。小梅赶紧拿来毛巾,轻轻给奶奶擦擦。

奶奶的憨孙女,你们去睡,老屋就不倒啦?我们一个也不去,就睡在这儿。奶奶陪着你们。

奶奶,我们开学走后,你也不准去。小梅说。

不去啊,你们开学走了,这个房间空荡荡的,我就睡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望着两个孙女在高低床上睡了,肖奶奶关了灯,静静坐在床上。如水的月光悄然洒了进来,落在小翠小梅的脸上。姐妹俩真睡得香。小梅在笑,仿佛得了宝贝。

外面剁猪草的声音不知哪时就停了,只听得小翠小梅的呼吸声。唉,不看了,肖奶奶轻轻叹气,还是睡吧。今早,天还在麻黑,她就把床单和被面拿到老屋,刚收拾好天就亮了。现在去老屋睡,小翠小梅会发觉的,也会影响她们休息,她们上学很辛苦,好不容易放假回来,要让她们睡好。唉,干脆等她们收假走了吧,要不,让大芹知道了,又要说个不休,大芹那张嘴与大芹做事一样麻溜,都不是省油的灯。

午饭后,小翠跟着妈妈去地里除草,留小梅在家做饭喂猪。肖奶奶看着忙进忙出的小梅,心里阵阵发酸。才九岁的小女娃娃,就不得不做大人做的活。真个是古人说旧了的话,穷人的娃儿早当家。城里像她一样大的女娃娃,一天都在玩,有的还在父母怀里耍娇。肖奶奶心一动,说,小梅?

小梅正在洗手,见奶奶喊,忙在衣裳上擦了擦湿淋淋的手,跑了过来,鼓溜着一对亮锃锃的眸子。奶奶,有哪样事?

奶奶看你忙完了,忙得汗稀稀的,来,奶奶给你擦擦汗。走,陪奶奶,去公路上走走,望望人家修理补胎洗车去。

好呐,奶奶,我们这就走。玩玩回来煮晚饭。小梅高兴得一蹦一跳的。

肖奶奶一只手拄着竹棍,另一只手被小梅拉着,慢慢往外走。奶奶,那儿不是我们的老屋吗?看,那棵老椿树又长高了,椿树叶这么长啊,有的黄了,看,正在下落。小梅跳着,叫着。

老椿树长得太高,掰不了椿芽,就疯了般长。肖奶奶说道。

祖孙两来到公路,远处低处,路边的彩钢顶临时房,是董小乖的汽车修理厂。

肖奶奶领着小梅,超坡路上走去。奶奶,不去看补胎?小梅问。

厂里不好玩,闹得很,奶奶怕闹。我们顺着路,往高处去,那边风景好,肖奶奶说。

真的,奶奶。我最喜欢路边这些花。这些牵牛花好漂亮,一坡一坡的。还这些茴香花,好可惜啊,都谢败了。奶奶,你老是弯腰捡钉子做哪样啊?小梅看见奶奶又弯腰去捡,忍不住问道。

钉子尖尖的,有叶子上毛辣角那么细长,有的是横睡着的,有的是尖尖头朝天直立的,在铺了公路上,不注意看是看不见的。肖奶奶说,小梅,你想,钉子尖,人踩上,会受伤。过路的大车太多,跑得快,轮胎被扎上,一漏气就会打方向,就撞坏路边树木房屋。

奶奶,这里也有一颗,小梅捡了起来,转身,就要往路边沟里丢去。

给奶奶,不要丢,万一扎着人不好。肖奶奶连忙说。

望着远处的彩钢房,肖奶奶暗想,阿香婆婆说得对,果然是有人故意丢的。豆生不愿在董小乖这儿做事,一定是他得知了董小乖修理厂的有些秘窍。看来,董小乖不是瞎逛公路的,是有事做的。不然他修理厂哪来这么多的补胎加气的车。

肖奶奶收回目光,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天空是那么蓝,蓝得只有一丝云,像一颗钉子一样,挂在天空。

走,小梅,我们回家,做饭。

饭后,肖奶奶望着灯下专注做作业的两姊妹。长成大姑娘了,又需要用钱了。她靠在床上,不说话,生怕打扰孙女们。

风与黑夜结伴而来,说着缠绵的话,吵醒了蒲公英,吹成了满天星。肖奶奶终于睡了,睡在老屋里。老屋就是好,睡得特别香,很沉,她想醒来,就是醒不了,直到轰隆一声巨响,震醒了她。搞哪样?我没死?肖奶奶脸色苍白,四周也一片白,白得不用开灯,就能看得见很远的地方,到处有钉子。老屋被大车撞倒了。大车轮胎像漏了气的猪尿泡,瘪瘪的贴在路面上。轮胎上还镶着一颗钉子,正是她捡来的那颗。肖奶奶多么想伸出手,把那颗钉子拔出来,可她全身软塌塌的,没劲。驾驶室门开了,全身是血的驾驶员光头朝肖奶奶冲了过来。肖奶奶吓得一骨碌爬了起来,惊醒了。她摸摸脑门,湿漉漉的。寡白的月色洒在她床上,感觉冷冷的。

小翠也惊醒了。奶奶,咋个啦?

乖儿,没得事。才半夜,快睡。

嗯,奶奶也睡。小翠答着,翻个身,睡了。

五天的时间,眨眼间就过去了。肖奶奶拉着小翠小梅的手,反复交代,好好学,像你们哥哥小龙一样,每次考试都被老师夸奖,奶奶脸上都有光呢。不要想着学费,会有的。肖奶奶说得很肯定。

两个孙女走了,屋子里又冷清了下来。吃完饭,肖奶奶拄着竹棍,坐在院门边废弃的磨盘上,不时抬头,左顾右盼。难得这个鬼天气这两天变好,老天其实是长眼的,认得娃娃们好不容易放假,连接三天晴汪汪的,凑气得很,地上的稀泥巴晒得干生生的。

缕缕炊烟拽着夕阳,往西山拖去。西山被照得红通通的,染红了片片云层,染红了院子,也染红了肖奶奶的眼睛,还染红了眼角那颗亮晶晶的东西。

夜幕降临,星星风一样飘了出来,萤火虫似的,又像会发光的钉子,晃动个不停。肖奶奶坐在床沿上,脸朝窗外。月亮不知哪个时候跑到院子里的树梢上歇气,这么近,这么大。夜很安静,只听得到剁猪草的声音。为哪样听得那么清楚?大芹剁一下,肖奶奶感到剁在她心上似的,恶生生疼。以前不这样啊,爱听啊!现在是咋个啦,怕听得要猫命。这是在咒她,明摆着的。

肖奶奶迷糊了一阵,睁开眼,抬头,望了望月亮。是时候了,大芹一定睡熟了。肖奶奶轻轻拉开房门,大芹房间的灯熄了。

大芹,别怪妈,其实你是好儿媳,豆生是好儿子,小龙是好孙子,小翠小梅是好孙女。我惹的祸,我给家里带来的负担,我必须有交代。

肖奶奶拄着竹棍,竹棍底端被她用布包了起来,抵在地上,声音传不出去。她轻轻关上门,走出院子。嗨,老天真长眼,铝盆般大的月亮挂在天上,不注意瞧,还以为天亮了呢。

老屋越来越近,肖奶奶有些颤抖。今晚终于睡进老屋,说不定就永远睡了。肖奶奶抹了一下眼睛,并未朝老屋走去,而是拄着竹棍从侧面的小路缓缓上了柏油公路。她在公路上站了站,看了看,往坡上走了一截,又再走一截。豆生,别怪妈,妈只能这么做了。那三万元,妈必须拿回来……

夜风一吹,有些寒,肖奶奶一点也不觉得。月色赖在地上,肖奶奶拖着一道瘦瘦的影子,晃着,晃着,好一半天,终于回到老屋前。她站在老椿树下,向四周望望,灰蒙蒙的。她转朝安葬老头子的方向,默默站着,望着,嘴里动着,老头子,我来找你了。她来到门边,摸出钥匙。突然,她停了下来,似乎有哪样不对劲。怪事,怎么,这把黑乎乎又烂又老的锁是挂着的,没上锁,记得那天早上她是锁了的。当时,就是担心没锁,走到半路又折回,特意看了摸了,锁了的。管它了,也许是真的老糊涂了,难道还担心有贼啊,再蠢的贼也不会来这儿偷东西的,董小乖都说过的,老屋里屎都没有一坨。肖奶奶正要推门进去,里面却传来说话声,把她吓得着实不轻,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站着一动不动。

说话的是一男一女。

女的说,你弄疼人家了,坏死了。

男的说,你刚才不是说就喜欢我坏吗?

女的没回答,却听得男的突然哼了一声,说,掐得这么狠心。

隔了一会,女的问,肖奶奶不会来吧?不然怎么会铺好床和被子?

深更半夜的,黑咕麻溜的,老巴巴的她走点路就喘得要猫命,来干哪样?白天倒见她来过,可能念她的老屋吧。人一老,就怀旧。

女的说,也是,就像我那个死婆婆,成天就翻箱倒柜,找她年轻时穿的用的东西。

男的说,嗯。

女的说,怎么,又起来了。

男的说,你这么摆弄,能不起来么?

老床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

这不是董小乖和阿香么?好你个董小乖,我还一直说你出息了,原来这么没出息,你竟勾引你远房堂兄的女人!我呸,也不知是哪个勾引哪个?阿香啊,你男人光头开车跑长途,多辛苦啊,你要为家庭着想,竟敢偷人。说不定你家光头的大车撞老房子,就是董小乖搞的鬼!

肖奶奶慌出一大截,拄着竹棍,喘个不停。唉,我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老都老了,还碰上偷鸡摸狗!死阿香,让你男人晓得你让人戳了,不把你打死才怪。选在我老屋偷人,要是被我儿子豆生撞见,就有你们好看的了。董小乖,你这是找死啊!你这是找死啊!

找死?突然,肖奶奶暗叫一声不好,连忙折了回去。她喘得要命,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慌慌忙忙到了老椿树下,她拾起扫把,拖着一道影子,拐上公路……

大芹在睡梦中被田豆生叫醒。你回来啦,大芹揉了揉眼睛,惊喜地说。

接到你电话,心里急,就要来的,恰好与胖子在乡下收苞谷,走不开。我给胖子打了招呼,买了票,才赶到。田豆生说。

那你吃了东西没?我给你煮碗挂面。大芹就要披衣下床。

田豆生拦住大芹。我不饿,路上吃了两个馒头。妈妈怎么样?

最近都在恍惚。小翠小梅回来这几天,两个娃娃悄悄对我说,奶奶夜里常做梦,有时整夜不睡觉,呆呆坐着,望着月亮。不对啊?要是平时,你回来再晚,妈妈都会问你话的,怎么今晚一声不吭?大芹说。

也许睡得熟了,我去看看。田豆生说。

明早看吧,莫把妈吵醒。大芹说。

不,不放心,还是瞧瞧。田豆生说着,走出卧室。妈,妈,我是豆生。田豆生敲着门,大声说。

没得声音。

田豆生推开门。房间里空无一人。田豆生顿时慌了,每一间的灯都拉亮,到处看,也没得人。他用手一摸妈妈的床,凉冰冰的。她常用的竹棍也不在,只有几颗尖尖的铁钉堆在床头柜上,显得张牙舞爪。

不要找了,大芹披着衣服,已经来到田豆生身边,说,妈一定跑到老屋去睡了。妈以前就对我提出要去老屋睡,我不答应。也给小翠小梅说过同样的话,她们也没答应。没想她竟悄悄去了。

田豆生的心就如被钉子钉了一下似的,恶生生疼了起来。知母莫过儿,他知道妈妈的心病。

看着床头柜上的尖尖铁钉,田豆生竟有一种预感,妈妈要做糊涂事。蛮子心酸得要命,眼泪夺眶而出。妈,他急呼一声,跳起来,往老屋奔去。大芹也吓慌了,跟在田豆生的后面,跑了起来。夜里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熟睡中的狗,汪汪叫个不停。

肖奶奶变成一团影子,走着,走着,走得很吃力,却很快,往坡上走了一截,又再走一截。路边水沟里,传来蛙虫的叫声,仿佛在催促她,快点,快点,再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夜幕下的公路,像一条泛着光的河,从天边淌了过来。仿佛,肖奶奶在河里游着,挣扎着。

长长的坡道,拐着弯。肖奶奶在弯道处停住,嗨,就是这儿。路面,尖尖的铁钉涂抹着月色,很安静,直立着,犹如出征前的士兵一样,等待冲锋的号角。

肖奶奶弯着身,低着头,挥动着扫把,从公路里面往外扫着。顿时,响起铁钉纷纷落水沟的声音。

还有最后一颗。

这颗尖尖的铁钉,泛起亮光,嘿!这不就是小梅要丢去的那颗吗?这不就是她梦境里的那颗吗?这不就是把轮胎戳得漏气的那颗吗?这不就是要带给她满满希望的那颗吗?

肖奶奶挥起了扫把。

两束白光齐刷刷扫了过来,像电影里的探照灯。车子轰鸣声骤然响起,轰隆隆,路面颤抖,月光被抖碎。

像要追赶最后一颗铁钉一样,肖奶奶也飞了起来,手里还紧紧捏住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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