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之北,山河成川。数万年前,晚期智人在那里穴居狩猎,迈出了人类进化的坚实步伐;数千年前,治水英雄大禹从那里出发,踏上了治理洪水的征程;数十年前,羌、藏、汉、回各族人民在那里全力支援红军北上,为新中国诞生作出了重要贡献;十年前,5月12日,星期一,北京时间十四时二十八分零四秒,这个黑色的时刻之前,清幽的风自由穿行,散淡的雾起起落落,人们依山傍水,祥和而居,没有谁想到,一场史无前例的特大地震灾害猝不及防的袭来,山崩地裂,生灵涂炭,满目疮痍,哀鸿遍野,北川,异常惨烈地举世瞩目。
危难时刻,华夏大地,众志成城!全国总动员,多军种协作,军民融合、部门联动、社会协同,紧急救援!“一线希望百倍努力”,人民解放军、武警消防官兵夜以继日地在残垣断壁之间、在钢筋瓦砾之中搜救幸存人员,用双手托起一个又一个生命奇迹,转移出一批批处境危险的群众;“白衣天使”忘我奋战,幸存者生还的纪录不断被刷新;政府向震区调拨的救灾物资从水陆空三线齐发,央视24小时滚动直播抗震救灾动态;绵阳大街小巷张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同心同德,同舟共济” 标语,无数志愿者紧急驰援……龙的传人万众一心,共克时艰。
峥嵘岁月,历历在目。“5•12特大地震”猝然来袭,我在绵阳,天空太阳呈月白色,空气闷热又焦灼,这样的初夏天气,也不算什么异常,作为一家银行的法人客户经理,我按约到一家工厂开展贷前调查,那家工厂下午是两点半上班,2:28分,我站工厂会议室窗口望街观景,房屋剧烈摇晃一下,我骇了一跳,以为压路车经过,心稍松,没承想紧接着的是剧烈的摇晃,天花板掉落,烟尘弥漫,房屋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嘎嘎声,窗外的地面像波浪一样,街道两旁的排排楼房一齐倒向左边又一齐倒向右边,如同死神笨重的招手。汗毛倒竖,心提到嗓子眼,我以为遭遇到工厂爆炸事故,以为恐怖分子扔的原子弹即将爆炸,突然中大难临头,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活着!我与一位女士拉着手四处躲藏,墙往哪边倒,我们就往哪边靠,希冀爆炸时刻侥幸逃生。漫长的80秒之后,从漆黑的楼梯间摸索着逃到地面,满大街都有高楼掉下的砖块瓦砾,电信已经中断,大街上好像一下子人去楼空,公交汽车缓慢行进,我到站台候车,向一位老者打听发生了什么事,他说:“可能遭遇地震了。”来不及悲伤,没有时间垂泪,在餐风露宿的当夜,我就在绵中操场得知了故乡北川县城被地震摧毁的噩耗,加入到寻亲大军的行列。震后的绵阳人,是“5•12特大地震”的幸存者,是处于余震威胁之中的当事者,但是,面对极重震区,我们又是义不容辞的救援者。我所在的单位第二天就正式恢复对外营业,我白天上班,投入抗震救灾的洪流,早、晚到九洲体育馆、南河体育中心和市中心医院寻找故乡亲友,力所能及地向他们提供帮助。地震突如其来,冲出家门的北川幸存者大多赤手空拳,一无所有,头几天,我几乎天天冲进自家被震得墙体裂开、一片狼藉的家里,从倒地的衣柜中掏出衣物、从冰箱里取出食品,然后提起行李箱箭一样射出家门。下楼梯时候都不敢拖箱子,担心楼板经不住箱子的震动。幸存的乡邻们一边扼腕而泣一边相互鼓励着活下去,他们的血泪渗到了我心里,面对群体灾难,我应该何为?作家大江健三郎提出的问题也严肃地拷问着我。我心中产生朴素的想法:前往北川融入抗震救灾一线,记录这段不能忘却的历史;寻找在地震中失去父母的一个小名叫“杨杨”的小孩。杨杨的妈妈杨世英是我学生时代要好的朋友,高中毕业后我们各奔西东,大地震前夕,她曾托人带话给我:约个时间我们好好聚聚。但是,地震灾难让她再没有机会盼到我们重逢,而幸存的我,仅捐款捐物是不够的,我想有机会为她刚刚成年的心肝宝贝煮几顿带有母爱的家常饭菜…… 我放弃了相对的高薪岗位和相对安全的城市生活,主动请缨,以支援新网点顺利开展业务的“援川者”身份奔赴北川。
回首经行处,成如容易却艰辛。当时,新建的工作单位的伙食团尚在筹建之中,中午几乎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夜晚入住简陋的职工周转房,坐在又硬又窄的小床,远处传来的笛音凄怆又悲伤,让我忍不住想家,疯狂的想绵阳家中温暖的灯光和家人。从废墟上挺立起来的幸存者吹出的凄怆的笛音提醒我,援建,不仅是物质上的重建,在地震灾难中身心遭受重创的乡亲,同时需要心灵抚慰。我夏顶烈日,冬迎雪风,在重重叠叠被地震撕裂的山体间跋山涉水,在高山大川的种养殖产业化基地和浓雾缭绕的产业园区辗转穿行,为灾后恢复重建提供金融支持和服务;繁忙的工作之余,我参与了《北川文艺》的复刊工作,期望通过具有人文关怀的刊物和书籍,分担父老乡亲的痛苦,排遣他们的忧伤,帮助他们重头再来。难忘援建岁月,在汗水的挥洒中,目睹各个产业园区高新技术和劳动密集型产业企业的厂区从一片荒芜到绿树成荫,目睹雄踞在新城中心的巴拿恰的大店小铺安装和使用银行的POS机具……我与许多原本素不相识的客户、读者邂逅,成为了彼此的依靠,与新城一同站立。
十年。时光穿越灾难,也见证重生。山东援建情,北川气象新。人间大爱,中国力量,让羌乡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一个民族在灾难中失去的,必将由进步来补偿。”从2008年到2018年,从帐篷到板房到入住新居,从满目疮痍的极重震区到欣欣向荣的热土,从瞬间“归零 ”到站起到发展起跳,从“北川不哭”到“北川加油“到“北川涅槃”, 历经沧海桑田,一砖一瓦在汗水中重构,发展理念在重建中升华,经济社会实现跨越式发展;湔江水滔滔不息,新生儿童在结痂的土地上自由奔跑;异址重建的北川新县城拔地而起,8米高的大禹雕像矗立禹王广场,身披蓑衣的大禹衣袍飞扬,一手持耜,一手指向远方,姿态坚毅果敢;欣欣向荣的新农村,勃勃生机的新园区,鳞次栉比的新民居,纵横交错的道路,重舒笑颜的乡亲……生生不息的北川人民坚韧而顽强地创造了历史与未来。羌笛悠悠迎宾客,口弦声声送祝福。“清亮亮的咂酒嘞,依呀哟赫……”在北川,这首歌几乎人人会唱,最美的酒,最甜的歌,最真的情,最鲜艳的羌红,最强劲的羊皮鼓声,献给山东援建者,献给全世界的爱心人士!我们用学唱感恩歌感恩,用醇香的咂酒感恩,用圣洁的羌红感恩,用节奏明快、舞姿雄健的锅庄感恩,用加快发展步伐、建设美好家园、热诚欢迎四海宾朋前往观光、指导感恩!
十年。日历又一次翻到5月12日。特大地震十周年祭。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那惊心动魄的80秒后,无数亿个80秒悄然滑过,路面的震颤依然让我警觉,废墟上的呼号、水泥渣和断裂的钢筋,依然尖硬地残留在记忆里,在地震中定格的友人的音容笑貌依然在记忆深处。每年的5月12日14点28分,我都会低头,忧伤地默哀,揪心的难过。
十年,连接着过去与现在,连接着绝望与新生。人在旅途,蓦然回首,天灾无情,人间有爱。从救灾到重建,从悲壮到豪迈,那些从四面八方伸出的援手一直在眼前萦绕,那些默默奉献的志愿者的善行义举一直在心中盘旋。忘不了因救助伤者“血库告急,B型血紧缺”,血站门口立即排起献血的长龙;忘不了震后绵中学校广播站刚播出九洲体育馆等地方需要志愿者的通知,众多高三的少年英雄包括我的孩子立即冲向停在校门口运送志愿者的卡车上,即将参加高考的自愿者瞬间站满一辆辆卡车,这些看上去还满脸稚气的“90后”们,怀揣一颗爱心,涌动一腔热血,奔向抗震救灾战场。令人欣慰的是,十年,当年在板房中参加高考的他们,现在已经成长为国民经济重要行业、领域里的中流砥柱、国之栋梁!忘不了比海深的鲁川亲情,山东对口援建,9300万齐鲁儿女携手北川,数万援建者别妻离子,800多个夜以继日,劳心劳力,辛勤援建;忘不了,震后我到广东参加一个文学创作研讨会,会议主持人刚介绍我来自北川,与会人员自发的起立鼓掌,掌声传递的关爱,至今令我温热盈心;忘不了,结束北川援建,我有幸来到省城,加入到温暖和谐的金融文联,两年多来,我在组织里收获了太多的感动、指导、提携和包容,往事历历,铭刻肺腑。
十年,重生的十年。见证巨变,收获感动,书写温暖,创造希望。经历刻骨铭心的生死体验,经历上万次余震袭击,经历唐家山堰塞湖溃坝威胁,经历泥石流纵横肆虐,经历餐风露宿和无数个难眠之夜...... 劫后余生,更明白“明天和灾难不知道谁会先到”,更懂得钱财乃身外之物,更珍惜身边的人和事;更明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向死而生,但人类会顽强地延续生命的链条,并携带文明的成果一代又一代传承,因而更懂得适时放下个人痛苦,时常提醒自己活得更利他、更善良、更坚贞、更美好!援建期间,我通过中国金融出版社出版了第二本个人文集《窗外有风》,书写羌山绿水间的温暖与苍凉,讲述一个个平常日子浸润着的家长里短和胼手胝足的奋斗故事。出版社和本土新华书店在《新书推荐》中推介:“《窗外有风》是清纯知性的羌族作家刘芷妤推出的一本小说、散文集,文集内许多关于北川的篇章,是当代新北川的生活节奏,是北川新县城的时尚和美景,是北川人的梦想与现实。”
十年翻新篇,迈步新征程。十年,第十个防震减灾日。成千上万种关于地震的书籍出版了,关于这场灾难的全面反映和深刻反思没有结束。“5•12特大地震”考验了我们的应急系统,暴露出诸多缺陷,对地震灾害防御的反思,包括对地震预测、预报、避灾措施等进行系统审视等工作仍在继续。震后一段日子,我在想地震发生时候我为什么想不到遭遇的是地震。原本,“地震”对我并非陌生词汇,我在北川生长,童年时候听外婆讲过1933年茂汶的叠溪地震,听说过城镇陷落、群山崩坠、岷江断流的惨烈故事;1976年,少年的我从广播里得知7月28日发生了唐山大地震,多次为那些在地震中伤亡的同胞伤心流泪过;同年8月16日22点06分,发生了7.2级松平地震。提前许多日子,就听见广播预报说近期有大地震,请大家做好防备。有较长的一段时间,我晚上都住在父亲单位在县委大院搭建的避震棚里,吃着家长发的炒面,默默地与高高耸立的景家山对视,我似乎听见它沉闷的呼吸声,看见它蕴藏着狰狞的能量,我担心它半夜醒来抖下一堆岩石,砸去我的小命。我仿佛清楚了人在自然面前非常渺小,这让我害怕,学校放暑假后,为避免被县城里的景家山、王家岩“包人肉饺子”,家长让我回关内老家避震。我与外婆一家人夜晚居住在家旁的草坪上,地震发生时,我正与外婆坐在竹编的晒垫上聊天,听见一排排木房依次发出了“阵阵”响声,对面山头有人高喊:“地动了!”“阵阵”的响声停止后,我们松了一口气;同月23日11时30分,白天,在草坪读课外读物的我听见周围又有人喊“又地震了!”我看见吊角楼上一根压顶的木头疾速滚落;大学毕业后我在绵阳工作,在纪念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的时段,我偶尔在网上浏览过钱钢的《唐山大地震》、张庆洲的《唐山警示录》,了解了一些关于地震的知识和故事,可能那只是别人的故事,何况“5•12”前看见有媒体针对市民咨询的“近期小震不断,是否有大地震发生”之类的问题邀请专家答疑解惑,结果是众口一词地辟谣,所以当地壳板块运动长期聚集起的巨大能量从映秀镇牛眠沟爆发,半个亚洲都晃动的时候,“地震”这个词语,确实没有在我的脑海。地震后,媒体有消息说日本救援队在震后到北川救援,只搜出了十多具尸体。回国后,一名队员因为没救出活人,良心不安,引咎辞职。可是,“5•12”后,我没有听到有地震研究专家尤其是四川的地震工作者向公众坦陈内疚,恰恰相反,多次听专家通过媒体解释“地震预测是世界性难题”。虽然临震预报是世界性的科学难题,我仍虔诚地希冀科技发达日常监测到位地震预测预报能力不断提高。增强防震避震意识,进一步做好地震的预测预报工作,我们,永远在路上。
地震灾难是文学绕不过的题材之一。抗震救灾,文学和作家不能缺席也没有缺席。“地震题材”将成为包括我在内的震区文学爱好者永恒的创作题材,持续地关注它,深入地挖掘它,以文学方式铭记地震灾难,诠释人性,剖析生命的价值,思索人与自然的关系,探寻人类生存的意义,我们,永远在路上。
回望过去的十年,重拾记忆,远眺未来。十年,指缝太宽,光阴太瘦。十年来,我从绵阳到北川到成都,无论在哪个岗位从事哪个工种,永远怀揣一颗知恩、感恩的心,永远做一个有情怀的工作者,作为特大地震的亲历者、幸存者,作为灾后重建的见证者、建设者,永远铭记党和政府关爱民生的殷殷情怀,永远感恩全国人民的手足深情,永远牵挂北川父老乡亲的安危,永远祝福祖国的山河巍然挺立,永远祈祷所有生命向阳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