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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贵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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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2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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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格言”

   父亲生于1941年,没有上过学,是真正意义上的文盲。

   父亲两岁,姑妈四岁时,祖父英年早逝,姐弟俩与祖母相依为命、艰难度日。不几年,继祖父跨过南盘江不宽的江面,从对岸的石嘴上村乘船而来,伴随着叔叔、两个姑姑的出生,彻底改变了这个家庭的格局。十年饥荒,叔叔不幸夭亡,继祖父脾气变得暴怒无常。姑妈、父亲、姑姑们先后成了家,相互扶持,熬过了那段饥肠辘辘的岁月。

   父亲从小就学会了做很多的事情。砌墙盖房、做砖烧瓦、杀猪宰牛、置办酒席等手续活计不在话下,犁田耙地、收种庄稼等农活更是一把好手。再加上父亲沉默寡言、不爱搬弄是非,做事勤快、爱帮助别人,不怕脏、不怕苦、不怕累,父亲成了我们村最受欢迎的人。在我的童年时期,甚至直到现在,父亲都是以这样的形象驻在我的心里。

   1989年,我14岁,在距家二十多公里外的陆良五中求学。那年暑假,我跟随父亲到芳华镇的山前村给人打工。父亲和主人家在坊里做砖做瓦,在窑里出砖出瓦,我就和主人家的三个孩子搬砖搬瓦。泥巴、黑灰、浓烟时常光临,一个月下来,我和主人家的三个孩子都成了泥孩子、黑孩子。我学习成绩好,父亲常和主人家聊起我,显得很是自豪。那时候,我想我就是父亲在劳累中的小棉袄,常常带给父亲温暖。有小棉袄在身旁,父亲很开心,干劲足,抱起大摞大摞的砖瓦,成天白夜的奔波劳累,在烟熏火燎的窑里挥汗如雨,任随烟尘铺满他的全身,任随皱纹爬上他的额角,任随老茧爬上他的手掌,他一声苦也不叫,他一声累也不喊,身上有再重的担子也一声不吭。

   暑假快结束了,主人家给了我十五块的工钱,我和父亲回到了家。小伙伴们看到我,都哈哈大笑,他们叫我“黑人”,也许这就是我的外号“小黑”的由来吧!与泥巴、黑烟、浓尘、烈日、窑火来了一个多月的亲密接触,又怎能不黑呢!父亲黑了,他的小棉袄黑了。父亲倒不怎么样,他的小棉袄——我则充满了委屈。父亲安慰我:“儿啊,不怕,一把水洗洗就白了。”这一句话在父亲离世以后,我把他写进了怀念父亲的小诗里:

    十四岁那年暑假

    我和父亲去打工

     烧窑、出瓦、出砖

    浑身漆黑 父亲摸摸我的头说

    儿啊,不怕

    一把水洗洗就白了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打工的经历,亲眼看见了父亲的辛劳,亲身体会到了生活的不易。父亲的这句话时刻浮上心头,也许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要饱含什么深意,但我却时刻能体会到这句话的一语双关:满身脏,不要紧,洗洗就干净了;做错了,不要紧,改正就好了;直到这句话演绎成了“黑不怕,洗洗就白了”的贬义为止。它像一枚熟透了的果实缀在我的心头成了“格言”,成了专属于父亲的“格言”;它像暗夜里的一支剑光,撬开了个人与这个世界的隐形密码:世界就是那样,你要怎么样才是关键。

   经历了走南闯北的洗礼,遭遇了生活的千磨万击,父亲常常会说出许多像这样的“格言”来,至今还有很多常常从脑海蹦跶出来,擦亮我的双眼。

   父亲常常说起的还有“满瓶不摇半瓶摇”这句“格言”。这也许不是父亲的独创,也许是父亲道听途说而来的。但也不得不佩服父亲,一个没有读过一天书的文盲,记住这句话已经是够难为他了,更何况还要他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并且用它来教育自己的子女,岂不更是难为他了。这句俗到根子里的言语和伟人名人们的叮嘱不谋而合。它和“谦受益,满招损”“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虚心万事能成,自满十事九空”等一样,都是在告诫我们,做人要谦虚、虚心、低调,不要骄傲、自满、自大。与名人伟人们的格言相比,父亲的话更加形象、生动、接地气,感性色彩更浓,少了许多惹人生厌的说教味。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我读小学一年级时的事情。8岁时,父亲送我去读书,正好遇到上一届一年级的学生由于成绩太差,整班重读一年级。老师看看我的个头,收下了我,让我插入到这个班级就读。期末考试时,我以语文、数学两科总分第一出现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老师感叹地说:“同学们,你们那个一年级不是白读了吗?唉,要努力呀!”同学们也向我投来了羡慕的目光。面对老师的夸奖,面对同学们的羡慕,我有点飘飘然了,沾沾自喜地拿着试卷、成绩单迫不及待地回到家,向父母报告这个喜讯。正在我说得眉飞色舞的时候,父亲冷冷的一句“满瓶不摇半瓶摇”像冰块一样砸了过来,顿时让我的热情冷切下来。隐隐觉得父亲的话里饱含着深意;隐隐觉得刚才自己的做法有些过火、有些过头;隐隐觉得一个人在取得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成绩之后,不应该向别人炫耀,不应该有这样的做法。是啊,一个只装入半瓶水的瓶子,晃荡个不停、咕咚个不停自是难免,而当这个瓶子装满了水,因为充实的缘故,它是不会响的,它是不会摇的。即使你使出吃奶的劲去摇动它,我们也不会看到水儿上下左右摇动的姿态,也不会听到水儿因为摇动而发出的咕咚咕咚的骄傲。一个懂得多的人是不会这样的,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是也。只有那些半吊子客、不懂装懂者、自以为是者才会像半瓶子水那样发出各种各样的吆喝声、叫卖声。反过来说,满瓶子的水,即使瓶子碎了、倒了,流出来的水也比半瓶子的水多了一半,不是吗?

   父亲的这句话时刻记在我的心中,也束缚着我的言行举止,求学时不爱说话,工作后不善交往。有时我也埋怨父亲,是不是父亲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话语,让我的一生都陷入了这样的窘境:沉默寡言,不善言辞,木讷呆板,不善交际。后来有幸成为一名小学语文教师,这无疑成为了我一生的短板。再看看姐姐、哥哥、弟弟们,莫不如我。二十多年的工作,处处碰壁、时时受堵后,我忽然理解了父亲的沉默:有时候,“做”永远比“说”更加重要;有时候,许多的话其实都是废话。

   “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是父亲说过的另一句“格言”。这句“格言”和“亚圣”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无疑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1998年秋,从学校毕业,我被分配到偏远的山区工作。徒步行走60多公里的山路赶到学校,一路的奔波,满目的疮痍,把我拍打得狼狈不堪。我决绝地离开了学校,回到家,放任自己委屈无助的泪水在父母面前哗哗直流,放任自己孬种懦弱的样子在父母面前尽情流露。母亲留下了眼泪,为自己的无能而自责;而我,在为自己的处境委屈而落泪;而父亲,看上去却是异乎寻常的平静。父亲在想什么,我无从猜想。只见他转过身去,没有说什么,不一会儿又转过身来,看着我,轻轻地说:“儿呀,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受不了的苦。”说完他就转身出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我再一次踏上了返回学校的征程。那个夜晚,我记住了父亲的这句话,却也没有更深的体会,直到我也历经了人生的诸多苦难之后,看多了那些倒在幸福酒缸幸福钱窝幸福情场幸福赌场的人们之后,看多了那些在苦难里崛起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人们之后,我才深切地感受到了父亲这句极其平常的话里包含着的极其不平常的道理。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这些苦难像丢弃垃圾一样抛到身后,或者像我在怀念父亲的那组小诗里写得那样:

 把一辈子的苦难

 装进心里

 父亲离去

 我学着父亲的样子

 把半生的苦难

 也装在心里

 苦难是用来战胜的,当你有了这样决战的勇气,当你铁定了要战胜苦难时,你是主动的,你是主动出击者,你是高大的,你是强者,而苦难是被动的,是弱者,你往往会品尝到“狭路相逢勇者胜”的滋味。而当你作为享福者的姿态出现时,你往往是被动的,被幸福牵着鼻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坐享其福,往往会被福打到。想一想,还真是这回事呢,“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古人的智慧在父亲这句“格言”里得到了佐证。

   “穷人过穷日子,富人过富日子”也是父亲常常说起的“格言”。北宋政治家、史学家、文学家司马光在《训俭示康》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意思是由节俭进入奢侈很容易,由奢侈进入节俭就困难了。父亲的这一句话,更加本色质朴。不怨恨自己的苦日子、穷日子,不羡慕别人的富日子、闲日子。因为,穷人有穷人的快乐,富人有富人的快乐,穷人有穷人的难处,富人有富人的烦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穷人和富人也不是永恒的稳定。

   先苦后甜是父亲最爱说的词语,在父亲心目中,先苦后甜还真是个宝。这与民间的那句俗语“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意思差不多,但却是本真端正了许多。小时候在田间劳动时,不胜其苦时,想起这句话,好像举起的锄头也没有那么重了;徒步到二十多公里外的学校求学,不胜其苦时,想起这句话,好像用双足丈量着的路也没有那么长了;在寒冬的教室里穿着单衣瑟瑟发抖时,想起这句话,好像天也没有那么冷了;想起这句话,好像苦难的日子也流出了那么一丝丝甜蜜。我会提醒自己,安慰自己,先苦着,甜在后面呢。给自己一点希望,给自己一点盼头,给自己一点战胜艰难困苦的信心,像望梅止渴的故事一样,即使那个“梅”永远不存在,总还有一点希望在路上闪烁。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抬起头,向前走。

 父亲的话其实是民间的智慧,是真正的劳动人民的智慧,是从泥土里拔出脚来的沾满泥土气息散发着泥土芬芳的智慧。

 如今,父亲离去了,他的“格言”却时时浮上我的心头。想到这些“格言”,我又忍不住想起父亲来,泪水顿时又湿润了眼眶。我想把父亲的这些“格言”告诉我的孩子和学生们,一个念头涌上心头,我又犹豫了。

  (原载《文学天地》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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