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瀚(Hαns)在《阿狸.永远站》中信誓旦旦地写道:“我们的一生会遇到过8263563人,会打招呼的是39778人,会和3619人熟悉,会和275人亲近,但最终,都会失散在人海。”当你读到他这些精确到个位数的言之凿凿的文字时,你会哑然失笑。笑过后,你的目光定格在“但最终,都会失散在人海”时,你会黯然神伤。
人的一生中会经历许许多多的人:有熟悉的陌生者,擦肩而过者,青梅竹马者,两小无猜者,心心相印者,长相厮守者,肝胆相照者;也有臭味相投者,狠狈为奸者,眼钉肉刺者;还有……他们的总和,不会像徐瀚(Hαns)统计得那么精确,但数量不少却是肯定的。
我的生命中也经历过许多人,其中的一些人,我愿意把他们称作我的贵人。
1989年9月,我从段家庄小学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陆良五中就读。那时的陆良五中主要招收高中班,但是每年还招收两个初中重点班,每个班约有五十人左右,学生都是板桥镇各小学通过陆良县统一考试选拔出来的优秀学生。小学毕业时,我们班共有十六个学生(15名男生,一名女生,该名女生还是张老师的小姨妹)在张聪德老师五年多的悉心调教下,幸运地考起了四个。我们所在的段家庄小学是板桥镇洪武小学的一个校点,是整个板桥镇最艰苦最落后最不被人正眼相瞧的学校,能取得如此优异的成绩,实属不易,实属罕见,可谓是轰动了整个板桥镇。
我考取了重点班,父母自是非常欢喜。9月1日开学,父亲就揣好千辛万苦挣来的学费,背上铺盖,背上大米,徒步二十多公里把我送到了学校。没怎么见过世面的我,走进一个崭新的环境,觉得一切都很新鲜,新鲜得成了一种压迫,成了一种约束,我变得胆小慎微,收敛起了乡村野孩子的模样,道貌岸然地当起正规学校的学生来。
从此,还没有尝够幸运女神的眷顾带来的甜蜜果实的我,就尝尽了求学路上酸甜苦辣咸的五味杂陈。每个星期六的中午12点放周末假,每个星期日的下午六点钟归校,不说在学校里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单就这一个个来来回回就让我身心俱疲、欲哭无泪。那时候,路上很少有客车,即使有,也无钱乘车。又加上家贫,买不起自行车,星期六中午12点放假,就常常跟着小学时的同学,那时也与我同在初19班的张齐礼坐自行车回家。他和我同村,论辈分我要叫他一声叔的,只是长达六年的同班共读、朝夕相处,我们之间变得不大不小起来。想起汪曾祺老写过的一篇文章《多年父子成兄弟》,汪老与儿子多年的相处、交往,父子之情升华成了兄弟之谊。我们则是“多年叔侄成兄弟”了。
犹记得有一次,适逢周六放假,同班的另一个同学,山底下村的郭乔林也没有自行车,我们俩都跟着齐礼坐车。我和乔林挤坐在后座上,齐礼在前面踩。说是自行车,离开卖力地蹬,它是不会自行的。行到查地里村时,路边是一个荷塘,离路面约有好几米的距离。时正是荷叶田田、荷花艳艳的时节,挨挨挤挤的,看不到水。不知是我挪动了一下,还是乔林挪动了一下,自行车失去了平衡,齐礼也把控不住了车龙头,自行车径直向荷塘里冲去。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行车已经倒站在荷塘里了,两个轮子还在空中兀自转个不停。神奇的是,我们三个人也没有狼狈不堪地躺在、睡在或是扑在泥水里,而是笔直地安然无恙地挺立在齐臀深的荷塘里,圆溜溜的荷叶,红艳艳的荷花被我们弄得一地狼藉。我们呢,浑身上下溅满了泥浆、水珠。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以至后来是怎样上的岸,怎样回的家都忘记了。
在初中的三年岁月里,大部分时候都是跟着齐礼搭车,还有的时候与同村同班的树忠、学书搭车,他们成了我初中三年里的“义务驾驶员”,直到1992年升入高一后我也买了一辆自行车为止。如今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只要想起来,我的心里都会情不自禁地升起无限的感激之情。
他们对我都很好,倒是我,虚荣的自尊心作怪,天生的敏感性作祟,常常与贫困里挣扎的父母赌气。每到星期日吃过早饭后,也不去约他们,我常常就独自背上书包,有时还背上一小袋大米,独自沿着家乡通向响水坝的崎岖小路前进,独自沿着响水坝通向板桥镇通向学校的321国道前行,用“十一路汽车”丈量着二十多公里的路程。往往是中午出发,到学校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抹去脸上的汗珠,揩去烙印在内心的疲惫,然后就等待着晚自习的到来,在宽敞的教室里,在明亮的灯光下读书写字。
有一次,因为下雨的缘故,我两点多钟才从家里出发。父亲要送我,我斩钉截铁地拒绝了,背上书包,背上一小袋大米,像“壮士”一样昂着首离开了家。到响水坝踏上国道时已经是四点多钟了。如果按照这样的速度,待赶到学校时,一定是天黑了。而这时的天空,布满了乌云,好像故意跟我作对似的。“山雨欲来风满楼”,我背着书包,背着那小袋大米,逆着风,孤独地行走在321国道上。我仿佛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就像一个黑色的逗点,显得更加渺小,倔强冷漠的脸上毫无表情,他孤独地行走着,就这样行走着,不看天,不望地,望着前方,决绝地行走着。
我就这样一步一步地走着,忽然后面传来“驾……驾……”的催促马儿行走的吆喝声。我自然地停住脚步,自觉地让到一边,站住,等待着马车过去,好继续我的行程。
马车走到我的面前,却停下了,转向我的是一张苍老的面容:戴着毛绒帽子,脸上爬满皱纹。原来是一位赶车的老人。只见他歪了歪了身子,脸朝向我:“小娃娃,你是要去哪里呀?”当得知我是要陆良五中读书的时候,他下了马车,说:“上车吧,我是大堡子村(是学校边上的一个村子)的,顺路,我捎你去。”他接过我的书包,放到马车上,又接过我背上的大米,放到马车上。然后又招呼我上了马车。我就像一个十足的傻子一样,任随他摆布,任随他吆喝,就这样,我坐上了他的马车,他挥起鞭子,“驾……驾……”地吆喝着马儿前进。我瑟缩着身子坐在马车里,聆听着“哒哒”的马蹄声,风声拂过耳际,向着身后吹去。我有点惊奇,刚刚还乌云密布的天空,仿佛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又变得晴朗无边了,眼看着要到来的雨也不知哪儿去了。
到了陆良五中门口,他帮我把米袋取下,又帮我把书包背在我的身上,转身驾着马车离去了。我注视着他远去的方向,心中却充满了疑惑,他不是说他家在大堡子村吗?怎么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呢?
1995年7月,经过十二年的寒窗苦读,我终于迎来了自己的高考。我想,我艰苦卓杰的求学生涯终于要告一个段落了,我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收拾一下旧心情,重新上路。
那时高考是在七月,当时说是黑色的七月,还真是黑色。因为七月的天气,动不动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动不动大雨滂沱,浸染得整个世界充满了悲风凄雨,如今高考改为六月初,还真是顺应民心的好举措。说它是黑色的七月,还因为它决定着一个学子的“生死存亡”——要么继续,要么回家。我等寒门学子,只能寄希望考起来,否则唯一的出路就是退路,退回老家以务农为生,复读是无力复读的,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对再读一个高三充满了恐惧和厌恶。
我终于端正了态度,谨慎地面对这一次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大考。那时我们被安排到县城陆良一中考试。考点离五中有25公里远,离家有45公里远,住宾馆,住旅社,没钱,回校住,回家住,太远。这可怎么办呢!考试的头一天,我们骑着自行车到陆良一中认考场。那天正好碰到了同班同学李春明,他们也去认考场。他与我是同桌,家在元方桥,离陆良一中只有三四公里远。他毫不犹豫地说,就到他家去住,可以每天骑着自行车去考试,考完试再回家。想想也没有其他的办法,于是我和同村同班的谢学书就住到了他家。每天早上他母亲起得很早,等到我们起床洗好脸,两个红糖煮鸭蛋已经摆在了我们面前。考完试回到他家,他母亲又已经把热腾腾的饭菜摆上了饭桌。
三天的高考,我们过着“皇帝”般的生活。考试结束,我带着疲惫,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向母亲说了考试的情况,说了同学的母亲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母亲充满感激,反复告诉我,要记住别人的好,永远不要忘恩。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大门不出,在家睡了一个星期后,好像疲惫才渐渐消去。直到有一天,母亲上山拾了许多蘑菇,有“干巴菌”、“黄老人”、“”一捏清”(见手青)、青头菌等,我带上它们,骑着自行车行驶40多公里赶到了李春明家。每每想起在李春明家的那些情景,心头就油油地生长出许多温暖来,他们就像我的兄长和母亲一样,人间自有真情在,此情不关风与月。
他落榜了。我有幸考入了不入流的大学,在被曲靖一中的“天之骄子”们戏称为“隔壁大学”的曲靖师专汉语言文学专业学习。1998年7月毕业,县教育局组织上岗培训。又是在黑色的七月进行,整天下雨,阴霾笼罩着整个陆良城。路面湿漉漉的,鞋子里面进了水,走路自带咯吱咯吱的音乐节奏。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时我遇到了李杰,他和我同一届同年级同专业,不同的是,他在9502班,我在9501班。他哥哥在陆良县媒剂厂工作,受李杰的照顾,我得以在县城里找到了一个免费的落脚处。在他哥哥家,与他同吃、同住、同培训。一个星期的培训结束,身上的那点钱花光了,身无分文的我遇到了身无分文的张齐礼,我们相约回家,还好的是,我老俵那时在卢旗堡砖瓦厂上班,到那里向他借了十元钱付给了司机,才缓解了司机那张一直黑丧着的脸。随之就是工作分配,又是我的同学孙富、肖红生陪着我,徒步60多公里山路找到学校。
是他们,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最失意的时候伸出了援手,帮我度过了那些不堪回首而又充满温馨的岁月,他们就是我生命中不折不扣的贵人,当然,这个“贵人”,不是指富贵之人,不是指妃嫔的封号,也不是“贵人多忘事”的”贵人”,是指那些对自己有很大帮助的人。
徐瀚(Hαns)的一句“但最终,都会失散在人海”这多少让人伤感。在我的心里,不管是那些陌生的面孔还是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虽然失散在了人海,却会时时从苍茫无边的人海里泛起,就像早晨的太阳从茫茫的大海里升起,瞬间照亮了眼前的一切,温暖了每一段寒气逼人的时光。
(原载《爨乡文艺》2021年第三四卷)